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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昏暗,悬挂在西海女子背后的油纸灯笼,幽幽散发月华,是这漓江方圆数里唯一的光源。
朝露踩在江水起伏的浪潮上,神情从容,倚靠于那盏油纸灯笼的汲取之力,让她跻身十境,这等境界......在曹燃和叶红拂先后宣布破境之后,大隋年轻一辈,便再也没有台面上的十境修士了。
女子握拳抬臂。
漓江江水掀起一阵水龙卷,女子掌心所握,对应抬臂幅度,一大团死水汇聚成一颗硕大江珠,内里悬浮着一位面容神秀却枯槁的白衣少年。
掌心天地。
朝露神情木然,那件褪去的白大袍飘飞在漓江的不知名之处,如今身上披着一件稍小的斗篷,或者说白色罩袍更加合适,罩袍迎江风而飞,猎猎作响。
她凝视着陷入昏死状态,浑身气机干涸,闭着双眼,在掌心江水珠内上下浮沉的剑痴柳十一.......这一架,已经落下了结局。
朝露轻声开口,平静道:“师父,已结束了。”
话音飘然而出,窜入油纸灯笼,灯火摇曳,罩笼轻轻震颤。
千机术法,遥遥将漓江的场景,传递到剑湖宫大雪洞天的那一端。
徐来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师兄。
大雪洞天内,四根锁链拽着湛蓝色道袍的柳十,道袍男人的眉须上,由于严寒所至,冻结凝出了一层冰霜,他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场漓江之战......
柳十的神情里,有痛苦,也有挣扎,更多的,是欣慰。
此刻悬浮在漓江江水水珠里的那道瘦削白衣身影......就是自己的爱徒啊,离开剑湖宫,果然成长了很多。
柳十看着失去意识不省人事的白衣少年,自嘲笑道:“打你下山以来,没给你送过一柄称得上身份的好剑......”
是为师的不对。
与西海蓬莱的那一架,你都没有一柄撑手的剑器。
他看到了柳十一被击飞的那一柄长剑。
那是羌山四名剑,名为“长气”,由羌山小剑仙王异所背负,在长陵输给了蜀山宁奕。
那柄长剑,固然品秩位列东境圣山的羌山前四,但与剑湖修行功法截然不同,柳十一拿在狩水,只能发挥出一半甚至以下的威力......
最适合柳十一的剑,要够快,够锋利,够轻薄。
剑湖宫里,正好就有那么一柄......
大雪。
柳十自嘲笑了笑,他本想等柳十一外出回来,便将大雪剑取出,交付给他。
如今看来......已不可能了。
湛蓝色道袍的男人皱起眉头,沉闷咳嗽数声,他低头看着咳出落在道袍胸口处的细小血花,自己被锁在洞天里,道火点燃,情况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了许多。
事情很糟糕。
唯一令他欣慰的一点,是他的弟子,正如他曾经所教导的那样,离开剑湖,去见这大隋众生,看山河湖海,悟万物于一剑......这是柳十的修行理念,也是当年剑湖老宫主的理念,薪火相传,这份理念,如今落在了年轻剑痴柳十一的身上。
千机术传来的画面......胜负几近落定。
柳十看着从冰锥一跃而下的黑袍师弟。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思绪复杂。
难道,自己师弟所说的,真的是对的吗?
剑湖宫的希望,败给了蓬莱......这算不算证明了,自己和师父这些年来的执念,都是错误的?
柳十的神情有些憔悴。
他抬起头来,对上了自己师弟的木然神情。
......
......
自己的弟子朝露,以一种碾压之势打赢柳十一,为蓬莱赢下了这一场对战......徐来的面容,却并没有浮现丝毫的开心,喜悦。
或者任何,诸如此类的情绪。
什么都没有。
一片平静。
平静至极。
平静到......让柳十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徐来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
徐来的弟子,一定会胜过柳十的弟子。
黑袍青年,就这么凝视着被囚压在大雪洞天内的师兄,然后说出了这数十年来自己憋在胸膛里的话。
徐来沙哑说道:
“师兄,我证明了我自己。”
年轻时候,因修行理念的不合,被师父处处打压,不愿意遵从剑湖“压境而修”的徐来,最终选择离经叛道的离开剑湖,顺便窃走“长生”,离开之后,便不再压抑自己的天赋......只可惜,他与柳十,已经不在同一片天下,想证明自己,也只能等到多年以后。
譬如......今日。
他的弟子,战胜了师兄的弟子,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徐来的神情一片平静。
但他的眼神最深处,藏着一份炙热。
他等着这一日的到来,已不知等了几个十年。
徐来缓慢开口:
“我要那柄剑......大雪。”
这句话落在耳中,盯着油纸灯笼漓江画面的柳十,呼吸一滞,瞳孔收缩。
漓江江面,那位背后敛着一轮月华的西海女子剑修,轻轻挥袖,罩袍在风中切割漓江水花,那颗包裹着柳十一的巨大水珠,倏忽破空抡去,砸入一旁的悬崖山岩腹中。
破碎的石块碎片,伴随着支离破碎的水珠,一同噼里啪啦坠入漓江。
朝露面无表情,再度挥袖,江水之上再度汇聚如溪,将白衣剑痴裹住,横跨一整条漓江两岸,砸向悬壁山崖。
神情痛苦的柳十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他后背重重撞击在石壁上,瞬间平铺一张蛛网。
朝露背后,那盏油纸灯笼,再次收敛天地星辉,江水之上,颗粒分明,无数石屑和冰屑悬空而起,调转尖锐,对准四肢被钉死在悬崖上的那位剑痴。
白衣已不再是白衣。
柳十一的衣衫,大部分都被鲜血染红......他不是宁奕这般的炼体修行者,若是护体剑气被砸碎了,身躯体魄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强悍,就算是宁奕,被朝露以十境修为抡着砸两下,体魄也吃不消。
闭着双眼的柳十一,眉尖皱起,看起来像是因为痛苦所致......如果不是因为衣衫上沾染太多鲜血的缘故,看起来他更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一个剑道问题。
他体内的剑气已经枯竭。
星辉干涸。
山穷水尽。
剑痴的命,此刻就握在朝露手上。
徐来站在大雪洞天的大雪里,对着自己的师兄柳十,一字一顿,“取剑。”
只有两个字。
柳十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盯着徐来,声音沙哑:“大雪......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没有开口,但言外之意,已经于两人心中明了。
一剑换一命。
他要保柳十一的命。
徐来点了点头,道:“成交。”
湛蓝色道袍的男人,疲倦开口道:“大雪剑,在剑湖宫执法殿内,必须我本人亲自前去,才能开启......把我镇压在大雪洞天,就算我告诉你们位置,你们也取不出它。”
徐来没有开口。
黑袍徐来,只是一只手向下压去。
隔着袖袍衣衫,似乎压到了腰侧所藏极深的一样细长物事。
是剑。
一斩而过。
剑已归鞘。
这藏剑拔剑的姿态,快到只剩下一抹虚影,就连近在咫尺的柳十,都没有看清。
一道剑光连绵递斩而过——
风气卷过耳畔。
下一刹那,柳十便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贯穿肩头的两条锁链,咔嚓一声碎开,大雪洞天的雪气被这一剑切斩开来,大雪纷纷扬扬,湛蓝色道袍男人终于能够打通体内的星辉,点燃的道火徐徐消灭......道火若是再燃下去,他要么被燃烧成烬,要么被逼着点燃涅槃的道果,不得已而踏出“向死而生”的那一步。
这世上能走到星君的,已是极少,有胆量主动去踏出那一步的,少之又少。
除了天都皇城白鹿洞书院的那位苏幕遮先生,大隋已有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一位涅槃境界的人物了。
柳十扪心自问,若是在大雪洞天尝试涅槃......失败的概率太大,几乎是十死而无一生。
铺展在他面前的漓江画卷,随着他的解脱,此刻被徐来收敛。
伸出一只手,准备握住油纸灯笼长柄的徐来,扭头对柳十开口道:“别想耍什么花样。”
黑袍青年拎起油纸灯笼,意念传递而去。
“留他一命。”
这一句话,刻意当着柳十的面说,把这一切都画上句号。
徐来是一个相当高傲的人。
他不屑于动用蝇营狗苟的手段,也不屑于取走那位年轻剑痴的一条性命。
......
......
漓江江面。
朝露的耳畔,师父徐来的话语萦绕如风。
“留他一命。”
千机术画卷徐徐收起。
西海女子剑修,心里大概明白......师父已将大雪握在了“手中”。
她目光微微偏转,望向不远处,如刀切斧凿般平滑的山壁,因为自己用力过猛的缘故,那张蛛网的中心凹陷极深。
烟尘和江雾混杂。
她一缕神念放出,准备试探,看看此刻嵌入山壁内的那道白衣身影,到底还有没有一息尚存。
下一刹那。
朝露神情陡然骤变。
她的神念被一缕剑气直接灭杀。
烟尘和江雾徐徐散开。
一位白衣干枯身影,盘膝而坐,悬在空中。
漓江江水,缭绕而起。
丝丝缕缕的星辉,于绝境之中溢出。
不再是星辉第七境。
原本穷尽的微渺剑气,从干涸到重生,只用了短短数个呼吸。
坐在漓江潮头的柳十一,眉头由紧皱,慢慢变得舒展开来。
他在思索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如今他想通了。
于是便迈出了那一步。
剑气第三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