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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长安街,首相府邸,徐阶书房中。
四壁宫灯点亮,桌上还有琉璃灯,让人在夜里读书写字毫不费力。
徐元春端坐在书案后,提笔凝神,听祖父口述辞呈。
只见徐阁老背负双手,一边踱步,一边斟酌词句道:
“臣自春月迄今,泄痢交作、饮食断绝,延医诊视皆谓,‘积劳血耗脾胃乾焦,若不及早谢事调理,入秋肺金泄尽脾土之气必无起理’……”
徐元春一边工整笔录,一边暗道,不就是上月吃了不新鲜的四鳃鲈鱼,上吐下泻了两天吗,哪有这么严重啊?
“伏望皇上特出睿断,亲综万几,博简忠贤,俾参化理,赐臣骸骨,生还故乡,庶臣节得以终全,驽力免于中蹶。臣未竭丹衷,当令后之子孙,世世为犬马以图报效也……”
徐阶又口述一段,然后等孙子记完。
徐元春虽然学问扎实,但毕竟手生的很,论起干这活来,自然远不如其父。
‘可是爹他……’
一想到父亲两眼一青一紫,皆肿胀如桃,徐元春就情不自禁的嘴角上翘。
真可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嘿嘿,嘿嘿嘿。
“你笑什么?”徐阶不禁纳闷的看着元春,这两天大孙子时不时便莫名发笑,让老相国有些发*******已经那样了,孙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儿啊。
“呃,有么,孙儿笑了吗?”徐元春自然而然伸出两指,将上翘的嘴角往下一拉,闷声道:“父亲被人打成白罴一般……孙儿难过还来不及呢。”
“是吗?”徐阶闻言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太难过,爷爷看你都有点魔怔了。”
“爷爷不用担心父亲,他眼睛最多两天就消肿了。”徐元春经验丰富的说道:“身上的伤更无大碍。”
“呵呵……”见孙儿对儿子的伤情了若指掌,徐阶不禁欣慰笑道:“真是父子情深啊。”
说着他戴上花镜,凑在灯下眯起眼,仔细端详写好的草稿,又让徐元春修正几处说辞。
总之就是要彰显自己的功劳,突出自己的作用,强调自己的委屈……
看祖父锱铢必究、无比认真的样子,徐元春终于忍不住问道:“爷爷,你老真要告老还乡?”
“傻孩子,什么都还没安排好,怎能一走了之?”徐阶失笑道:“不过是‘三辞三留’的规矩罢了,陛下再下旨慰留,爷爷即可复出了。”
“哦。”徐元春眼前有画面了。
靡靡丝竹声中,欲拒还迎的青楼……呃,这轱辘掐掉。
他刚把奏章改完,还没来得及誊抄,便见管家进来禀报说,大理寺卿董传策求见。
“请他外间稍候。”徐阁老知道对方深夜造访,定然是有大事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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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传策与吴时来同为戊午三子,皆是徐党先锋干将,而且他还是华亭人。
去岁起复前朝建言获罪旧臣,董传策自然也得以平反并平步青云,由六品刑部主事,一跃升为正三品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
徐阁老对给他卖过命的人,从来不吝赏赐,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他效命。
反正功名利禄都是朝廷出,又不用徐阁老自己掏一文钱。
见到徐阶出来,董传策忙起身深施一礼,口称师相。
“玄宰,今朝侬上门来,有言啥个事体啊?”跟小老乡说话,徐阶自然用乡音。
“似欧阳一敬弄个小赤佬,掰桩事体伊告我讲个。”董传策忙用松江话答道。
后面的话翻译成官话,大意就是董传策告诉徐阶,昨晚欧阳一敬遭埋伏,今日六科集体进宫为小阁老讨说法,结果遭到宦官伏击、受伤惨重……
徐阶听得一愣接一愣,半晌方问道:“欧阳他们准备如何应对?”
“还没来得及缓过劲儿来,陛下便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事情给了了……”董传策哭笑不得,将后来的情形讲给师相。
“这不像是陛下的水平。”徐阶捻须皱眉,隐隐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怕是有人在给他支招。”
是的,徐阁老扮花旦时,并没有剃胡子。
“是吗?”董传策悚然,想到后面要说的话,他脸色有些发白。
“嗯,这法子很高明,深得老夫之风。”徐阶淡淡说一句,没有纠缠那人的身份,便叹气道:“这样一来,六科也只有吃这个哑巴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在徐阁老看来,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盘棋让对方占尽先手,已经将死。那就痛快认输,争取下一盘赢回来就是。
此乃人之常情也。
可惜,他的汪汪队并不是常人。
董传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方硬着头皮禀报道:“但六科咽不下这口气,已经集体上本请辞了。”
“撒?”徐阁老目瞪狗呆,一动不动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方缓缓转动眼球,看着董传策道:“侬开玩笑的伐?他们这是要闹哪样啊?”
“此等大事,岂敢戏言?这都是欧阳一敬亲口告诉我的。”董传策不禁苦笑道。
“他没长腿吗?”徐阶脸上罕见的怒气隐现道:“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他说既然上本请辞了,那就要避嫌,不然岂不让人以为,六科在和阁老串通逼宫吗?”董传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道:
“真是不能用常理揣度他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竖子不足与谋!”徐阁老重重拍着桌子骂道:“侬晓得伐,这是作死啊!”
“晓得晓得,当然晓得。”董传策赶紧点头如捣蒜。
他知道徐阁老以退为进的底气就在六科!有六科在,朝堂就翻不了天。
有六科帮他看住朝廷,徐阁老才能安心在家唱戏,不用担心会被架空。
现在六科居然也同时撂挑子了。这下可好,大家都罢工,谁在朝堂看着啊?
是要被人家偷了水晶的!
“哎,都快老夫这些年,太纵容他们了。每次陛下要处分他们,皆被老夫拦下来。陛下要考察科道,还是被老夫劝住了……”
徐阁老郁闷的摸着高高的发际线,大有悔不当初之意道:“尤其是接连赶跑了高、郭二相后,他们就愈发膨胀认定,皇帝与先帝不同,是个软弱可欺的君主。自此上疏愈发百无忌惮,凡事都要与皇帝一争,就连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这叫什么?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啊。
恨极了,徐阁老一把抓起几上的茶盏,重重摔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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