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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贺燕雁了,但是还是见到了她。后来,想起那天,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穿着的一身鲜红的衣裙,头发剪得很短。见到她时,我以为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我怎么也无法将死亡与之联系在一起,但是,那却是死亡的开始。
那天有点暖,这是冷空气来之前的征兆。我从一位客人住的宾馆出来,感觉有些疲惫,这时黎明已经来临,我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回住所。
贺燕雁坐在我住宅门口的地上,一身火红,仿佛是一团烈焰在燃烧。她看见我,眼睛立刻放出光来,发出“咯咯”的笑声,老实说,见到她,我确实吃了一惊。
她执拗地说:“今天是平安夜,你只能陪我一个人!”我淡淡一笑:“进屋吧,我很饿,也很累。”她说:“那好,我给你做饭。”
其实,我一进屋就扑到了床,没来得及脱光脱鞋,便呼呼大睡。
在这段时间里,她做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内衣裤睡在被子里,她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出神地望着一个地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也许是她曾经有过的黄金时代。我不忍打断她,又把眼睛闭上了。她说:“你醒了。”
我脸上一热,这个小动作竟被她察觉了。
我爬起来,问:“我睡了多久了?”她看看手表,说:“现在是下午五点钟,你说你睡了多久?”我自嘲地笑了起来:“天,怎么会睡得这么久?我睡觉的时候,你就这么坐着?”她摇摇头:“先是做饭,然后看你睡觉。知道吗?你睡觉时是什么样子吗?”我说:“一定是流着口水,打着呼噜,很丑。”她“咯咯”地笑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我还听见你喊妈妈了。”
我起身,梳洗了一番。等我从卫生间出来,贺燕雁已把饭菜准备好了。
她点上蜡烛,房间里立刻笼罩在朦胧的光圈里。她给我斟满了一杯葡萄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碰杯时,她说:“为了这个平安夜干杯!”我说:“为你的健康,干!”她笑了起来,看着我把酒一气喝完,她只是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一下杯子。
这顿晚饭,只有我一个在吃,整个过程,她只是在看。
她的脸很清瘦,也很苍白,眼睛里不时迸出一两星火花来,一闪而逝。我捕捉到了这个变化,便知道,她一定在回忆往昔。
烛光一跃一跃地在燃烧,房间里的一切便如沉在海底,都飘浮起来。
她突然说:“你说,今夜会下雪吗?”我说:“看样子不会,明天也许会。”她的脸色起了细微的变化,朝窗子那边望了望:“为什么是明天而不是今天?”
她问得很奇怪,我怔怔地望着她,她丢给我一个嫣然的笑。她说:“能告诉我吗?为什么你总在白天戴着墨镜?”
说真的,我讨厌别人问我这个问题,但是今天,在摇曳的烛光中,我对她说了很多,从我的出身,到监狱的生活;从出狱后找工作遭受的歧视,到做“先生”这一行的种种艰辛和快乐。
我说了很多,仿佛要把自己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告诉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种痛快淋漓的倾诉了。
在这种诉说中,我突然发觉,多少年来,自己已习惯于生活在谎言中,谎言说多了,就变成了真话,到头来,连自己也弄不清了。
我以为自己与唐辉不同,可事实上,没有任何区别。这是做人的悲哀吗?问题是,当人人都这么做的时候,悲哀的也变成了幸福的。
她很认真地听着,平静得如一滴水。
后来她说:“有一句话,我得说,说出来,你一定不高兴,但我必须说,否则就没有机会了。”我说:“你应该想念我的承受能力。”她说:“你应该摘掉墨镜!”我笑说:“这是不可能的哩。”她说:“不,一定能。那只是心理问题,你害怕阳光,是因为在阳光中你感到了羞愧。”
我反驳说:“不,你错了。我没有任何的羞愧。”她说:“你有。只是你不愿承认!”
我不再言语,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跟她争辩下去,现在我后悔跟她说了这么多。她也没有再说话。
在沉默中,我们在市中的路上漫步。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就像那个雪天,那个雪夜我拥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两个孤独而受伤的人彼此温暖着。
市中心的道路上,行人很多,情侣们旁若无人地搂抱着,还有一些人牵着狗散漫地走着,但更多的是行色匆匆赶路的人。到广场时,贺燕雁停下了。
嘈杂的音乐声从那里传来,有一群人在跳舞。我走她身后,她扭过头来,说:“陪我跳一段吧。”我搂着她的腰枝溶进入那人群。那些人的舞姿都很拙劣,玩不出任何的花步。我和贺燕雁的舞步无疑是鹤立鸡群。
音乐像流水一样在流淌着,我们的舞步像悬浮在流动的水面上,轻柔得似一片云,又是那么有规律地飘忽着,一切便如一场梦了。
后来。跳舞的人都停下了,他们的目光全都汇集在我们的身上。
再后来,我也不跳了,这里成了贺燕雁的独舞。
夜色中,舞蹈着的燕雁简直美极了,她旋转着,像一个燃烧着的精灵;随着音乐的节奏,她的身体变成了水,变幻出无数的姿态,但那些姿态全都打着混沌的印记。她的舞蹈越来越快,变得眼花缭乱,但是我分明感到了里面的扭曲。
我的脑海里蓦地闪现出她画的那幅画,那个躯体极端扭曲的人在无垠的背景下奔跑着,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四周像真空一样无声无息,但我分明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呐喊只见贺燕雁像脱了所有关节似地瘫在了地上。
我跑过去,抱起她,她的身上像冰一样冷
在医院的走廊上,给芳芳打了电话,把情况跟她简单地说了一下,让她尽快过来。
芳芳见我的第一句便是:“她就是那个‘芳芳’?”我摇摇头。她又问:“她漂亮吗?我可以见她吗?”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喊芳芳来是因为我感到了恐惧,可是打完电话,那恐惧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责任。
芳芳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我只是在想,燕雁会怎么样?她会死吗?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会死的,可我想知道,她最后一面想见的到底是谁,我希望这个人是我。
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
那位胖胖的男医生显然是主治医生,他走到我面前,脸色凝重,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说:“让我们一起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我一头冲进急救室,跪在了燕雁的病床前,她的脸已没有了任何的血色。
她的眼睛睁着,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含糊地说着什么,我只听懂了两个字,那就是“妈妈”我把她手提包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地上,我蓦地呆立在那里,因为我看见了一张照片,那是唐辉的照片,是的,她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他,尽管她从来就没有提到过他。强烈的妒忌让我的手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东西。
芳芳走过来,拿起通讯录急速地翻着,后来她说:“就是这个,快打电话吧。”我用手机按着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老的女人,我猜出她一定是燕雁的妈妈。
我的声音在发颤:“阿姨,我是燕雁的同学,她快不行了”把手机放到燕雁的耳边,她很吃力地说:“妈妈,我想你!”
我把手机拿过来,听见里面传来了痛哭声,一个男人又过来接了电话,我把地址告诉了他,然后就挂了机。
我又一次在燕雁的床边跪下了。她的眼睛盯着我,她像有话要说。我贴近她,问:“是不是很冷?”她无力地点点头。
我整个身子合到她身上,她已经成了一块冰。
我和她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对视过,她的眼睛很清澈,像有一汪泉水在流动,那里面晃动着的全是笑。我也对着她笑,说:“燕雁,外面在下雪。知道吗,这雪是为你而下的。”
她的笑变得灿烂起来,并慢慢地凝固,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我伸出双后,替她合上了那清泉一样的眼睛。
在这一刹那间,我爱上了她。而这个“爱”字,在她生前,始终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