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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一个多星期的“人大”终于结束了。晚上,新当选的市长在电视上正式露面。本来吴光不大关心这些事情,他觉得阿猫或者阿狗当选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当播音员念到“丁峰”这个名字的时候,吴光大吃了一惊,会是他么?当他再次细看时,他终于确定了,是他,真的是他!原来他也在这个城市里。一直同住在一个城市里,过去竟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太闭目塞听了。丁峰曾说过他要成就一番大事的,现在他真的成功了。吴光太为他高兴了,就好像是他自己当上了市长一样。可是当他把这些告诉自己的妻子时,却讨了个没趣:
“又不是你自己有那个能耐,你高兴个啥!”
“你看你看,你平时总埋怨我没有一个像样的亲戚,现在有一位同学当市长总比没有强吧。今后要是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咋的?你以为人家会理你!”
对呀,三十多年没见面了,也没有主动跟人家联络过,人家大富大贵了才去找人家,这不明显是巴结吗!
后来他又自我解释,原先不是不知道他在哪儿吗。现在既然知道了,而且人家又高升了,作为老同学怎么能不去祝贺一下呢?谁知妻子又是一瓢冷水:“得了吧。祝贺!你拿什么做贺礼呀?”
“你就别尽往歪处想了,他我了解,他会是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的。”
“了解!那时侯你们才十几岁?懂个啥?几十年你能保证人家没变!我可是听说了,光选举的时候每个代表就得了100元,再说那等额选举的市长候选人名额就那么容易到手?你知道他往上送了多少?那些,他不想在前去祝贺他的下属中捞回来才怪哩!”
妻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现在世道确实变了。吴光终于放弃了前去祝贺的打算。
有一天,吴光夫妻两个经过市府大门,吴光提议到办公室去跟丁市长打个招呼,他认为这样丁市长是不会认为他是有什么私事来求他的。他如果不忙呢,就顺便坐一坐叙叙旧;如果忙呢,打个招呼就走。妻子也认为能跟市长认识一下也好,万一人家脸色不好,拔腿走人就是。
门卫那里听说是市长的老熟人,倒是很顺利地通过了。可到了办公楼前却被很礼貌地挡了驾:
“市长今天处理重要公务,暂时不能见。您一定要见,可以在这里登记一下,等市长有了时间我们一定通知您。”
“请你通报一声,就说我是吴光,是他的老同学。”
“请您一定体谅我们办事人员的难处,市长规定处理重要公务时谁都不见的。”
吴光还想说什么,但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也就跟着妻子离开了,他算是又一次加深了对‘侯门深似海’的理解。从此,他便打消了要见老同学的念头。
一晃4年过去了。
一天傍晚,吴光在河边散步,一个老头坐在河边独自伤神,吴光走近了才看清正是丁市长。对了,前不久听说他已经退下来了。至于退下来的原因众则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年龄大了,可他还不到55岁呀,这说法大概是“为尊者讳”吧;也有人说是因为二奶与三奶争宠而暴露了他的巨额的经济问题,因为问题还牵涉到了上面某一要员,所以没有将他关起来而只是让他体面地退了下来。还有传言说,不可能这样退下来就算了,上面可能还要继续清查。不管怎么说,反正是退下来了。
刚从高位上退下来的人一般都有一种失落感,这种时候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应该是没有巴结之嫌的。可是怎么称呼呢?不叫市长吧,怕他不高兴;叫市长又怕他认为是奚落他;直呼其名显然是不行的,那么吴光还来不及想好怎么称呼,就已经走到了丁峰面前,于是便脱口而出:“老同学,你好哇。”
丁峰果然不认识他了,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要不是在电视里经常看到,他也会不认识他丁峰的。
“二中76班的吴光。”
“你是吴光?”
“就是你希望我变成‘祝英台’的那个吴光。”
这一句总算是唤醒了丁峰沉睡的记忆。
那是念中学时的一天晚饭后,他们在校园里散步,一对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引起了丁峰的兴致:“我们要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其中有一个是女的该多好。”
“那还不容易,班里那么多女的你不会找一个?”
“你没见她们一个个都像骄傲的公主,眼睛都向着天上,哪有眼睛瞧咱们;再说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也一见到她们就先自惭形秽了。”
“你就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
“你有信心你怎么不去找一个!?”
“我可没想过什么祝英台。”
“就你高尚!”
“高尚倒不见得。只是我有点儿相信古人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算了吧,你没见那些知识分子一个个都成了右派!他们的‘黄金屋’呢?他们的‘颜如玉’呢?”
丁峰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吴光:“对了,是吴光。没想到你竟然还这么年轻!”
吴光知道这是一句客套话,但他还是顺着他说:“我这种人无所用心罢了。”
“现在在哪里高就。”
“哪有什么高就,给人家带孩子。”
丁峰记得,那次当他说知识分子都成了右派时,吴光曾回答说:“不管怎么说,人类的进步社会的发展还是要靠知识的。”
于是便恭维说:“啊,当教师。崇高的职业,崇高的职业呀!”
“吃不饱饿不死罢了,崇高个啥呀。”
吴光也记起了那次辩论时丁峰是反对社会进步要靠知识的,他曾说:“你呀,书呆子。你没听说过‘刘项原来不读书’。真正成就大事业是不一定要读多少书的。”
“看来你还有成就大事业的雄心壮志。”
丁峰忽然踌躇满志起来:“那是当然。我一定会成功的!”
“那我就预先祝贺你了,可要记住‘苟富贵,毋相忘’啊。”
“那是自然。到时候你就在我面前当个幕僚吧。对了,现在应该叫秘书长什么的。”
想到这里,吴光也恭维说:“还是你好,总算是功成名就了。”
“你你不知道我已经退下来了?”
吴光当然知道他退下来另有隐衷,但他觉得还是不说穿的好,于是说:“趁早把位置让给年轻人好哇,见好就收嘛。要不怎么叫功成名就呢?”
这时候,两人都觉得暂时难以找到共同的话题了。吴光只好起身说:“晚上我还要备课,有机会以后再谈吧。”
丁峰多少还有点恋恋不舍的意思:“那么,以后再见。”
周末吴光接到了丁峰的邀请电话后,两人在“陶田酒楼”酒至半酣,丁峰说:
“我那天说教书是崇高的职业,说的是真心话呀。你教了这么多年书应该有不少学生吧,其中一定还有许多一直跟你保持联系,还经常问候问候你吧。”
“当然也有一些。”
“这就够了。不像我,上面要你的时候把你捧起来,不要你的时候就一脚把你踹了;下面呢,你在位的时候,他们吹你抬你,一下来,他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避着你,有的则在一旁暗笑,还有的呢,恨不得对落井的你捅上一竹篙。”
“也不尽然吧,这几年你还是办过一些实事的,人们会记住你的。”
“你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呀!只要你下了,事儿就全都是别人做的,而错误就全都记在你的帐上了。不然,为什么那些七老八十的人老是赖在位置上不肯下来呢?你说不搞终身制喊了多久,可结果怎么样呢?其实那都是喊给别人听的,至于自己,谁不想搞到闭眼蹬腿的那一天呢?有的人还恨不得在自己蹬腿之后交给自己的儿子哩!”
“我看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能够休息一下也是好事,像我们这种人想休息一下还不能够哩。”
“操劳惯了,突然停下来还真的很难适应哪。”
临别时丁峰便拉着吴光的手,告诉了他家庭住址并诚恳地说:“有空一定来家里坐。”
三天后传来了丁峰因心肌梗塞逝世的噩耗。但街谈巷议说,丁峰的心脏一直很正常,不可能突然患心肌梗塞。至于真正的死因,谁也说不清楚。
追悼会那天,吴光去了。市委书记念的悼词对他的评价很高,能给他这一级干部用的最好词汇全都用上了。吴光想,他虽然死得有些突然,但总算是功成名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