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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吴戈打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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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戈终于站在了京华英雄会这个擂台上。

    晴朗的夜,飒飒的风。台下,人头涌动,人声如潮。吴戈瘦削而有力的身躯笔直地立在擂台上,如同一杆枪。卓燕客为他新买的衣衫有些宽大,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成济宽咚咚的脚步震得擂台直抖。成济宽是沧州铁臂门的高手,身高八尺,两条臂膀极为强壮,肌肉虬结,关节粗大,面目彪悍之极。成济宽来京华英雄会比武只有四个月,却六战全胜。此次是他自两个月前脚踝伤愈后复出的第一战。成济宽一招“老僧托钵”左手巨大的手掌叉向吴戈咽喉。吴戈一侧身闪开,而成济宽的右掌猛地一记开碑手,带着一道风声就砸向吴戈后颈。吴戈一猫身,翻滚到对手下盘;成济宽此时体重全撑在左脚之上,吴戈一记铲踹,正蹬在他的左脚踝关节。铁臂门的武功全在双臂,下盘根基本就不好,偏偏又是成济宽有伤的那只脚。他的足踝一扭,脚掌一下翻转了过来,一股钻心的痛楚从扭曲的踝部传来,再也支撑不起他二百五十余斤的体重。他心里叫了一声“完了”魁伟的身躯轰然倒下。

    站得较近的看客似乎也感觉到了他摔倒在擂台上的巨大震动。而公证老拳师的“第二招”还不及叫出口。

    阴云密集,空气湿闷。山东威海梅花螳螂门的丁子谷向吴戈一拱手。他身材矮小,一身上好缎子的玄色紧靠,几排白色的琵琶扣分外醒目。丁子谷出手干净利落,进退之间,两脚似仅以足尖点地,如同灵猫,一击不中,立刻闪开,决不拖泥带水。吴戈端立在擂台中央,丁子谷在腾挪跳跃之中,从四面八方向吴戈展开攻击。“第十一招——”“第十二招——”公证的数招之声中,丁子谷右手一扬,却是从梅花门衍生出的七星螳螂拳中的一招“青鸟衔梅”啄向吴戈面门。吴戈伸手一格,丁子谷的左腿一弹,踢中吴戈右胯。然而吴戈一沉腰,硬卸下来腿,右手一捞,将丁子谷左腿牢牢拿住;同时左手伸出,当胸揪住对手衣服。丁子谷手腕一翻,抬肘砸向吴戈太阳穴。吴戈一偏头,额上被重重敲了一记,然而就在同时,丁子谷的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飞起,被吴戈狠狠地从擂台上摔了出去。

    艳阳天,阳光照得四下里亮得晃眼。广州海幢寺白眉拳掌门赵天阙第十三招时,被吴戈左手一招“昭阳日影”击中左眼,立仆。

    早夏的午时已热得可怕。川北石家拳石挺脱光了膀子,浑身腱子肉引得看客们纷纷叫好。第二十二招,吴戈伸手“藏花式照面灯”诱开石挺门户,右腿遽伸,点在石挺小腹上。石挺立仆。

    黄昏,微凉。福建连家拳拳师连师江在第十一招使出抱虎颈,却被吴戈一记过顶背摔摔出。连师江立仆。

    大雨如瀑。台下居然仍是满满的看客。洛阳著名拳师唐骏头发披散,一跤坐倒,抚着右臂神情痛苦,挺身几次之后,终于轰然卧倒。

    他的对手吴戈却缓缓站起身。台下密密麻麻立在雨中的看客们状若癫狂,挥手呼喊着,咆哮着,舞蹈着,宣泄着。而吴戈耳中全是雨声,人群的狂呼如同远隔云端,他抹去眼上的雨水,面无表情。短短两个月间,他对胜利已然麻木。景帝朱祁钰坐在养德殿里,双眼紧闭,身后两名宫女轻轻地打着扇,两排太监远远地垂手侍立——殿中阒静如坟,只有羽扇缓慢而有节奏地吱吱轻响。

    他的眼疾颇为不轻。还不到二十七岁,可是短短四年来的变化,让他的身心一下子衰老了。他觉得孤寂,周围的人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这些来禀奏的官员,他根本不信任。他觉得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他叹了口气,揉着眼睛问刚刚从宫外回来的曹吉祥:“近来京城有什么新闻?”

    曹吉祥是京师三大营的监军太监,所以宫外之事自然知之甚多。大致禀奏了些要事后,曹吉祥想着皇上年轻,大抵贪玩,便随口道:“若论京中现而今最为好玩、百姓街谈巷议最多的,便是京华英雄会。说来这个擂台本旨也是弘扬尚武精神,为我大明遴选保家卫国的勇士。陛下若有意微服探访民情,奴才愿”

    朱祁钰笑了笑。他的父亲宣宗皇帝酷嗜促织,也就是斗蟋蟀。自己从小也爱玩,两人相斗,大抵比斗蟋蟀好玩吧。他几乎就动了心。就在这一闪念之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所说的这个英雄会可是一名在京的淮商主办的?”

    “陛下圣明,无所不知。这京华英雄会正是淮商卓燕客所办。此人乃是武举出身,武艺精湛,是京中最大的武馆燕山拳馆的馆主。这个卓燕客本是淮扬的盐商,家境富殷,乐善好施,在京中广张善举,几乎每年都为山东河南在京的流民放赈;英雄会所筹银两,也多捐作善款。所以京中百姓,无不称他为赛孟尝。”

    “十商九奸,哼,我倒不信”朱祁钰打住了话,他看了看跪在下面的曹吉祥,心里鄙夷地想,鬼知道这曹吉祥是不是也收过那盐商的银两。他也从来不曾真正信任这个太监——事实上他觉得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他一摆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皱眉道:“替朕传邢部总捕头徐介臣。”

    “你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卓燕客曾这样问吴戈。

    卓燕客说:“你现在是京城最受人瞩目的英雄,风头正劲。除了当初崔冀野,再没有一名武者似你这样短短两月间名满天下。你走到京城的任何一条小胡同,立刻就会有人雀跃欢呼着你的名字;天香楼说书的陈子羽现在每天说完英烈传,便要讲一段你的擂台;燕山拳馆学武的少年们,已经有人取了‘赛吴戈’做绰号而且你现在已经是一名富翁,你已赢了近三千两的花红,这是你以前一辈子也挣不了的财富。你不用再担心房租、骨骨的诊金,还有这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

    “但是你必须戒酒。酒色是武者的大敌。你天赋极高,可是今年之内,我都不认为你具备条件跟崔冀野一决高下。明年再看吧。你必须开始跟我一起每天在燕山拳馆练功,你必须按我为你定制的食谱调补身体——你太瘦削单薄,在擂台上这非常吃亏;过去长年缺少肉食,使你的肌肉力量大打折扣;而且你的肺,当挑夫这些年,仓库里粉尘弥漫,你的肺里积了太多浊气,这让我非常担心——你的呼吸很吃力;还有右膝的旧伤,你远不如年轻时快了。”

    “你为什么一直都这样不快乐?”荻小姐也这样问吴戈。

    “我知道,过去三年,你一直在游历。你说你去过瀚海之南沙漠之滨的贺兰山,你说你去过乌思藏大宝法王在萨加的驻锡地,你说你去过天山脚下的亦力把里,你甚至去过撒马尔罕你喝醉了时曾跟我说过,如果不是大雪山拦住了你,你会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我知道你在找一个人,可是永无可能找到你还曾说,终有一天,你还会回到雪山脚下,一步一步爬上去可是,就算是站立在这天下的巅峰之上,你还是不快乐。

    “所以,我有三个愿望。一是你必须戒酒。二是不要再去打英雄会了,我们已经有足够的钱治骨骨和阿珏的病,这钱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三是,骨骨他们病好了后,希望你能翻过雪山,找到她。我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徐有贞?”芸官的眼睛瞪得几乎掉了出来,实在不能相信这话出自耿思明之口“耿大人您要我去求徐有贞?”

    耿思明皱着眉道:“徐有贞心术不正,为人阴险,举世皆知。然而此人精明强干,智计百出,当朝几乎无人能及。我岳父指示你去找他,自然是由他帮你打点此事,其它的我也一概不知了。”

    徐有贞具备各朝各代投机家的一切优点。精于溜须拍马,世事洞明练达,深谙厚黑之术,口才文采俱佳;更重要的是,他在输光了的时候敢把裤子也押上。当然投机家的缺点大抵是一致的,就是只盯着眼前。

    此刻芸官已在他府上,被亲切地拉着手道:“芸世兄不必拘礼。当年您父亲晚塘大人还未主政之时,在翰林院便一直是徐某的前辈。此次又是高侍郎高大人亲笔推荐,徐某岂敢不倒履相迎?”

    芸官万万没有想到徐有贞竟是这样平易近人。这与耿思明的冷淡狷介,高侍郎的龙门高峻难见一面,形成鲜明对比,也使得芸官对这位“奸佞”先入为主的反感淡去了。只是,事情却比自己和耿思明预料的要复杂得多。

    “这事得分三步走。第一,您要换个名字。莫如就取谐音,换作昀字,或者改为白云之云?第二,今年的秋闱大考,您还是要全力以赴。第三步,则是视你科考能否高中而定,我们再作商议。我知道芸少爷您满腹诗书,如果已然高中,那么京官还是地方,翰林院还是御史台,就看您想去哪儿;万一马失前蹄,不尽人意,那么您也放心,我们自有办法,至少将您的卷子往前挪一档;如果完全落榜无法挽回,我们也能安排您以举人身份入国子监。”

    徐有贞轻描淡写地说着,芸官的汗却滚滚而下:他以为买官是很简单的事,却没想到要到科场上去舞弊。这是要杀头的,而且要株连。洪武三十年“南北榜”一案,其实并无作弊,只因高中的全是南方人,太祖皇帝一怒之下,竟处斩了两名主考官和当时的状元。

    “高侍郎那边提过的五千两银子,只是订金。事成之后,视操作难度而定,大约仍需要至少三千两。而您筹好这订金之后,到鼓楼外南大街,找到一家恩记珠宝店,用这五千两银子,订一把北宋时日本国进贡的折扇。您会收下有恩记印戳的收条。之后的事,就完全不用操心了。

    “这是天大的机密,咱们可是担着血海的干系才肯来帮你——毕竟我一直视晚塘先生为恩师。即便您此刻改变主意,也只能当作从来不曾来过我这里、从来不曾听我说过这些话。否则您的家人、妻小的安全,都会变得毫无保障。

    “您请记住:做这么一件事,我们背后一直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自永乐朝开始,这个组织就一直存在。它并不严密,事实上相当松散。只是这么多年来,所有参与者,或者知道它的人,都只是无比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是不能公开的,所有的揭发核查都是徒劳。没有人有能力有勇气来承担让它大白于天下的后果:那将给整个朝廷带来空前的混乱。所以它事实上也就是个公开的秘密——皇上本人,也决不能说毫不知情。这就像一个最大的脓疮,却没有人敢揭开这层疤。只好由它继续生长。或者竟尔慢慢自然痊愈,或者日益生脓恶化,这都是你我所不能阻止的。无论高侍郎,还是徐某人我,都只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而已”

    燕山拳馆髹漆一新的练武场上,数十名少年穿成黑白二色,正在捉对练拳。只有一名精壮彪悍的青年是独自在练。他精赤着上身,拳脚并不很快,但一招一式之间,却有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令人赏心悦目。这正是燕山拳馆十三太保之首,京华英雄会上二十八招打垮了中原武术宗师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崔冀野。

    “小崔,过来叫吴师叔。”卓燕客向崔冀野招手。

    崔冀野收了拳,懒洋洋地晃着高大的身躯走了过来,抱拳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礼。

    “师父,听他们说,英雄会下一场对我的,是个山西五台山来的喇嘛。您知道这喇嘛的底细么?说真的,两个月没出手,真是憋屈坏了。”崔冀野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斜睨着吴戈。卓燕客叹道:“我前些天还遣人去探望了梁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直不醒人事,活死人一般。你出手太重,憋一憋你总是好的。那名山西来的持真师父曾在西番地和乌斯藏驻锡,研习过天竺武术。我想你一定极有兴趣。”

    崔冀野的眼睛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他转过头对吴戈道:“吴师叔,您可知道现在京城之中,您的名头有多大?我一直想跟您请教一两招呢。”

    吴戈尚没来得及回答,卓燕客已拦在前面道:“吴师叔跟你不一样,他多年没与人这样比过拳法。我希望他再慢慢适应一段时间。”

    崔冀野笑道:“师父您别担心,我们只比比招式,行不?”卓燕客道:“不行。我请了程大夫为他医治身上的旧伤,所以现在不能动手。”崔冀野挠着头,道:“那我们文比,就是用嘴比试。”

    吴戈尚愣在那里,崔冀野便道:“吴师叔,看招了哈,我先出六合心意的起手崩拳‘浪头行舟’攻你面门。”

    吴戈已明白过来,他这是用口述招式来比武,便应道:“我岳家散手左手阴掌‘拨云见日’,右手阳掌变八极拳‘五岳朝天锥’攻你咽喉。”

    崔冀野应声道:“我侧身虎跳涧,扭腰使回回弹腿‘碰锁跺转环’,再踢‘盖抹七星式’攻你下盘。”

    吴戈沉吟道:“你力大刚猛,人高臂长,我不与你硬碰硬。我以二十四探马的‘燕子钻天式’相避。接着虚招使大劈挂的‘鹞子穿林’进身诱你,实则鹰爪拳大擒拿攻你胸腹缺盆、天枢二穴。”

    崔冀野接着便道:“我伏虎拳‘六合扑地锦’拿你左手。”

    吴戈愣道:“你如何使这一招?”

    崔冀野笑道:“不好意思,吴师叔,如果是别人,您这一招攻出,就只能后退了。可我一是力大,二是快,我比任何拳师出招都快三分。”说着他身形一晃,便闪在吴戈身侧,左手轻轻锁住吴戈左腕,右臂作势勒住吴戈的脖子,却只是比划、并未发力,嘿嘿说道“之后这招‘断山绞’。吴师叔如何破解?”

    吴戈没有料到他如此无礼,却也着实被他招式之诡谲、出手之迅猛震撼了。崔冀野虽然不曾用力,隔着衣服,吴戈也感觉得到他硬如磐石的肌肉。如果真的比武被他这样勒住脖子,着实难以挣脱,于是吴戈几乎不加思考便说道:“我侧头咬你胳膊。”

    崔冀野一下子愣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英雄会比武可不许用牙齿咬啊。那不成了痞子打架了嘛!”

    卓燕客一直在旁边微微笑着,这时才说道:“小崔不得无礼。”

    吴戈淡淡地笑了笑,说:“崔兄弟在英雄会四年来七十二擂全胜,果然厉害。如果不用牙,我确实想不出怎么脱身。只是刚才你闪身扑进的身法,却似乎不是中原的武术啊。”

    崔冀野和卓燕客面色都是悚然一惊。崔冀野一蹲身,摆出一个架势,身体压得很低,右拳却抬得老高,姿势甚为诡异,正是之前打倒梁公度时用过的拳法。“吴师叔可识得我这路拳?”他问道。

    吴戈缓缓道:“燕客,我十余年前曾两次分别从雅州和松潘入乌斯藏,曾见过一名喇嘛教高僧使这路拳。这路拳本是天竺南部所传,名曰‘喀剌里帕雅图’。听说满剌加语里‘喀剌里’乃是学堂之意,而‘帕雅图’则是武功之意。此拳模拟鸟兽纵跃扑斗之形,共分九式,分别模拟白象、雄狮、骏马、野猪、巨蛇、灵猫、雄鸡、游鱼、孔雀。方才崔兄弟使的,便是象拳,右拳乃是拟象鼻之形。”

    崔冀野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异变得庄重了起来。他点头道:“吴师叔果然是个人物,我方才实在是太无礼了。惭愧惭愧。”

    卓燕客长嘘道:“吴戈,我从亿万人海之中找出你来,真是没有找错。”

    他邀着吴戈往里走,一边道:“其实‘道’是相通的。武学之道,与为人之道,与营商之道,为官之道,治国之道,都是相通的。但我对‘道’的理解,却与别人的不同,只有一个字:准。”

    两人很快进了客厅,卓燕客让他坐下,若有所思:“对,就是准。只要准确,精确,你就能够完全掌握你下一步的风险。我三个月前买下了晟和茶庄,谈判时底气十足,因为我清楚知道,卓鼎丰的每担茶叶比他晟和成本低二两三分四又八分之一钱银子——这是因为我的采茶工比他们的更优秀;我的运费每担又比晟和便宜三两七分银——因为我有自己的船队而他们必须雇漕帮的船。他无法跟我争,只能投降。”

    吴戈点点头:“我很佩服你。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跟思明一样。你说得有些道理,我并不能完全懂。”

    卓燕客放下茶,低眉深思了一会儿,缓缓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如无意外,很快我要买下何丽华的何记米行。

    “卓鼎丰的米行在京城,跟何记近年来一直是两分天下、划江而治。跟我买下晟和茶庄一样,何记争不过卓鼎丰。何丽华过去一斗米卖得要比我的贵出两钱,现在她在拼命降价,以图压过卓鼎丰——可是她能撑多久呢?我计算过,她手上的现银已经撑不过月底了,全靠老关系赊欠。对我来说,也不愿意降价。所以,我们合并则两利,互斗则两伤。我买下何记是最好的结局。”

    吴戈从程大夫的药铺出来,程大夫的推拿针灸确实让他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然而掂着手中的药,心情却无比沉重。

    骨骨今年已十四岁了,却不幸与芸官九岁的儿子阿珏一同染上了伤寒。之前程大夫一直开些麻黄、桂皮、甘草、杏仁来发汗,后来不见效,便用上了些猛药,有大黄、木兰、甚至芒硝。程大夫一直说,这病一半靠药,一半靠病人的元气。阿珏自小不愁吃喝,身体底子确实壮健很多。这两个月眼见着脸色就红润了起来。而骨骨,却不见半点起色。

    他一边担忧着骨骨,一边又回想着崔冀野快如鬼魅的身法和神力,知道卓燕客所言非虚。现如今在京城,确实没有人可能跟他过到五十招外。拳怕少壮。嘿嘿,吴戈叹息着,自己难道真的老了?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崔冀野显然是一个绝无半点脂粉气的汉子,可他的身上却一直有一股如甜酒糜烂的异域的香味。这种古怪诡异的香味一直令吴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哟,这位不就是京华英雄会上连胜十七擂的吴戈吴大英雄么?吴英雄为何面带愁容?可想老夫为您卜上一卦?”

    吴戈抬起头,这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了走在街上被人认出来。这是一名两鬓斑白的算命先生,双目炯炯,胡须仍是黑的,一双眉毛却是白得发亮。

    吴戈犹豫了。他认识这个人。此人姓徐名天字介臣,外号白眉狐狸,十数年前便是京中刑部的总捕头。九年前吴戈还是山阳县一个小小的捕快,受徐介臣之托,将徐的师兄魏风子从风神镇中救出。那也是吴戈最后一次当差。

    “吴英雄,”算命先生微微笑着,又唤了一声“吴捕头。”

    “徐大人说笑了。”吴戈躬身行礼,道“小民只是一名米行的挑夫。而且也从来没做过捕头,当年也只是个小小差役,徐大人折杀小的了。魏大人他老人家一向可好?”

    徐介臣笑笑:“师兄他已经归隐多年了,你知道他仇人太多,只能隐姓埋名。他这次专门托我向你问好。”

    吴戈缓缓道:“徐大人可是找我有事?我已离开衙门近十年了。”

    “可我知道,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捕快。你太委屈自己了。”徐介臣捻须叹息“当年你破案无数,却居然连个县府的小小捕头也升不上去,老夫明白你怀才不遇的委屈。可你不应该放弃自己。你的才华、武艺、见识,我和魏老都清楚。我手下也有三百余捕快,加上东厂五百白靴校尉,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

    吴戈静静地听着。

    “这次我确实有一桩大案要你援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曾经做过大明朝的捕快,这件事,你便责无旁贷。江湖上有传言,六年前东厂千户周世骧,中官太监宁瑛,俱是死在你的手下。你不必解释,这些无凭无证的陈年旧事,我自然不会追究但此案不同,皇上亲下密旨彻查——皇上要查的,便是你的好朋友,卓燕客。”

    吴戈将阿珏的药送了过去。芸官总是不在家,只有刘氏低头道谢。吴戈也感觉到,自从上了擂台,每次都是一二百两银子挣回来,刘氏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吴大哥,”这是刘氏第一次叫吴戈大哥“有一件事芸官他,他需要一大笔银子。姐姐不许我们找你借,说我们已经欠你太多,二来你也拿不出这许多钱。于是芸官去找了卓燕客。可卓燕客说,必须有保人才肯借。这保人,他指定,非要吴大哥或者耿思明耿大人才行,说其他的人信不过”

    “是不是要五千两银子?”吴戈苦笑,这事耿思明私下已同他提过“芸官真的这么想当官?”

    刘氏略有些慌乱:“可是姐姐已跟你说过了?”吴戈一摆手说:“她从没跟我提过这事,不过我已知道了。这事,荻小姐怎么说?”

    刘氏脸有些红,嗫嚅道:“姐姐也不许我们找你做保人,说这同直接向你借钱并无二致。其实只是做个保人而已所以吴大哥,你的面子,卓燕客一定给的。芸官只是现在不得志,如果做了官,他一定会大有作为!你不知道他有多大的志向!”

    吴戈叹道:“这事,我本来想哪日把大家请到一起商量的。少奶奶你也知道大明官员的俸禄如何,就算芸少爷平安无事买下了官,一辈子的俸禄也还不起这五千两银,除非他去当贪官。 ”他摇头道“我愿意尽一切努力帮芸官完成他的志愿,但前提是必须光明磊落。我不会为一个将来的贪官做保人的。”

    “吴大哥!”刘氏嘟起嘴。但吴戈已转身离去,不打丝毫商量。

    骨骨仍起不了床,吴戈将药递与荻小姐去煎。骨骨强打着精神说:“长脚你这家伙,荻姐姐正在跟我讲故事呢,被你打断了,你得赔我一个故事!”吴戈温颜问:“刚才她讲什么故事?中山狼还是虬髯客?”

    “都不是。荻姐姐讲的,是当年她跟芸少爷怎么认识你的故事。荻姐姐那个时候就跟我现在一样大。”骨骨微微笑着“说你一个人打翻了盐帮的二十多条大汉。”

    荻小姐走过来说:“骨骨,你不是没力气么?偏又有这许多话。吃了药乖乖躺着休息。”

    “我要长脚跟我讲故事才睡得着。”骨骨坚持。

    “那你想听什么?”

    “我已经知道你认识荻姐姐之后的故事了。那认识她之前呢?”

    吴戈和荻小姐都愣住了。吴戈迟疑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荻小姐一勺勺喂骨骨喝药。烛光映着荻小姐瘦削的面颊,她的一绺头发从鬓边掉下来,却腾不出手来拢上。吴戈几乎想伸手去帮她拢一拢头发,却终于不敢。荻小姐知道他在看着她,许是被滚烫的药蒸的,脸孔一阵发热。

    吴戈缓缓道:“好,我说一个故事。”他闭上眼,慢慢睁开,故事是如此的简短,要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艰难。

    “从前有个少年,十七岁时因为办差,远离家乡。他一直走到西边的大雪山,遇到了一个女孩子。他希望就留在那遥远的天空底下可是那一天,高原的火山喷发了,冰川和雪岭在消融中崩塌,在火与雪的尽头,女孩和她的部落永远消失了”

    骨骨轻微的鼾声已经渐渐可闻。烛花“叭”地爆了一声。荻小姐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泪。

    “后来少年曾很多次回到雪山深处,可再也没有女孩和她和部落的消息。”吴戈怜惜地看着荻小姐说“后来少年只好一个人回到了故乡。再后来,我就认识了你们。”

    “所以过去三年你也一直在找她?”

    “当然永无可能找到。”吴戈笑了笑。

    “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族人都叫她‘丹玛嘉玛’,就是雪山女神的意思。”

    荻小姐抬手拢起了那绺头发,顺势飞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泪,起身道:“骨骨睡安稳了。我去看看阿珏。”

    吴戈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忽然间他又非常非常地想喝酒。可他已经答应荻小姐戒酒了的。

    贪鳞是北五省黑道中最出名的杀手,此刻他正轻松地走到大街上。很晴朗,天地四方都亮得耀眼。他今天心情非常好。他在草桥最出名的采采包子铺吃了豆浆、鲜肉包,觉得又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一天。

    一身官服、从四品乌纱红袍的徐介臣下了轿,立在门口四下张了一眼,踱进了一座大宅第,步履轻盈,全不似一个花甲老人。他走进一间密室,两名仆从迅速跟了进去。一盏茶时间,大宅的后门踅出一名算命先生,一身灰布长衫,携着一竿上书“君平神卦”的小旗。算命先生的双眉白得如雪。

    徐府的厨房里,管家正在大声呵斥一名仆人:“老爷只喝龙山瑞草和日铸雪芽两味茶,你这什么粗渣烂草的也敢泡给老爷,不怕老爷打断你的腿!”厨房的后门通着外面的街道。站在后门外的贪鳞听到了,微笑着转身走进人群。

    算命先生来到自己的摊子前坐下。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自己的一个线人冒死偷出了一个账本;同时,这也是他跟吴戈约好的日子,到底吴戈肯不肯合作?他不了解吴戈。他一向信任自己的判断,而吴戈,也绝对值得自己信任。问题在于,吴戈信不信任朝廷。算命先生从心里叹了口气:自己难道就信任朝廷么?

    算命先生看了看天色,知道约好的时辰快到了。他看到一个皂衣人走过来,眼神左右顾盼,不小心一下子撞在了摊子上。这人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直起身消失在人群中了。临走前他手一闪,一小卷捆成一束的小本子留在了案上。算命先生将这小本子揣进怀里,十分满意。于是从摊子下取出一壶仆从准备好的雪芽新茶,倒了一盏,慢慢啜着。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走过来,和善地问:“先生,可以算一卦么?”却见那人脖子上戴着一个银色项链,项链下坠着一个小小的银色十字架

    吴戈按时来到草桥的集市。人潮攘攘,嘈杂而纷乱。他远远看到那面“君平神卦”的小旗,微微飘动着。徐介臣俯身趴在摊子上,似在小憩。

    茶还有些余温。他的身体却已经凉了。

    吴戈扶起徐介臣的尸体,只见血流了他一脸:两条雪白的眉毛被人用利刃连皮削去了。而徐介臣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条扯断了的银链子。吴戈扳开他的手指,手中握的,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镌着一条喷火的毒龙。

    卓燕客一招“目连救母”右拳倏出,打向吴戈面门。吴戈右手“揽雀尾”搭上卓燕客右腕,左手从他腋下穿过,叉向卓燕客咽喉。卓燕客左手伸出一格,两人的左手立刻互相拿住对方左腕,顿成胶着之势。卓燕客哈哈一笑,两人同时松手分开。

    “看来你恢复得不坏啊。”卓燕客的声音中掩饰不住兴奋“真打起来,我仍非你对手。不过你别得意,现在你的状况,还是挡不住小崔五十招。我担心你的肺,三十招后你的呼吸就有些紧,再有你右膝的旧伤肯定仍然不能使十分力。”

    吴戈笑笑,扭了扭膝关节道:“也还好了。”

    卓燕客道:“有一件事我想听你自己的意思。京华英雄会,我今年还准备为你和小崔各自安排几场擂。至于与他比武——我的计划是明年,等你身体恢复得更好,也更适应英雄会这种比武方式。可现在京华武林的那些老家伙们,耐不住寂寞了。你知道,小崔打败了梁公度,而梁是这些老武师们心中的泰斗,他们一直渴望有个人能站出来,把不可一世的小崔打倒。这个时候,你出现了。所以他们一直在怂恿我,让我安排你们俩比一场。我还是那句话,我觉得机会不成熟。但这个要看你,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吴戈抚着自己的手,苦笑:“燕客,你知道我当时是走投无路才上擂台的。如今,”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我答应了别人,戒酒,而且不再比武。”

    卓燕客并没有露出十分诧异的表情:“你是不是想要娶妻了?”

    这时一名伙计走进来,对卓燕客耳语,然后递上一小卷东西,卓燕客便揣进怀里。吴戈默默地看着他们。伙计匆匆离去,卓燕客抱歉地笑笑:“近来事太多。我们说到哪儿了?噢,没有问题,我本来就不想你现在与小崔比武。我不想你受伤。他是一头野兽,比野兽还要凶猛,他的力量和速度超越了常人的极限。我一直在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可能赤手空拳制服这头野兽。我一直在找,你让我觉得有希望,但也不是现在。哈哈,你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不过不要停止练武。当你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咱们再练两招?”

    两人浴室更衣出来,用毛巾擦着头发坐下。立刻便有丫环来服侍梳头,这让吴戈有些不自在。

    “你听说过贪鳞么?”吴戈迟疑了一会儿忽然问。

    卓燕客挑起眉毛,很讶异:“当然知道。江湖黑道上的第一杀手。听说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因为他接下的生意,还从来没有失手过。见过他的人都被他杀了。你怎么忽然问起他?”

    吴戈摊开手,手心正是那个刻着毒龙的十字架:“我查过,这是西洋人的东西。在洋教的发源地,他们的古语中,贪鳞,就是毒龙的意思。”卓燕客“哦”了一声,看着吴戈,等着他的下文。

    吴戈笑笑:“嗯,但这与我们无关,是吧?”

    “绝对无关。”卓燕客说“对了,你能不能帮我劝一下何二小姐?何记米行就快破产了。她会听你劝的。你告诉她,我一定要买下何记,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定。”

    吴戈从卓燕客的书房走出来,神色有些木然,心情却如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汹涌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