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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婕?”韩锷一愣。
“不错,就是余婕。你奇怪我怎么会认识她的吧?她就是我养大的呀。”
韩锷更是一愕。他静了下,方才道:“今天,你可以告诉我小计他的身世了吧?”朴厄绯微笑点头:“不错。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救我一命,今夜,有人要杀我。”
韩锷一怔抬眼:“谁?你怎么知道今夜会有人要杀你?”
朴厄绯却忽轻轻地叹了口气。韩锷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三天前他见过的“漠上玫”为什么那女子的身形却给他一丝熟悉之感?
他脑中电转,想了想,沉吟道:“是跟‘漠上玫’有关吧?你跟‘漠上玫’,只怕有很深的关联吧?”他心中只是猜疑,所以问得极有枝巧。
朴厄绯一愕抬眼:“你怎么知道?”她心思沉在别的事中,所以不查之下脱口而出,却见韩锷正默默地在盯着自己,苦笑了下:“不错,我是跟‘漠上玫’ 有关联。我一个女子,活在这塞外是不容易的。何况我是这样一个爱好奢华的女子。韩宣抚使,怎么,这件事你也要干涉吗?我们可没有触怒连城骑呀,只是接下了 大漠王那一摊生意。”
她的话里有一点冷诮的意味。韩锷心里却叹了口气:这世上,怎么每个人都不那么简单的?朴厄绯、漠上玫、伊吾武士这一切之间到底有些什么关联?只听他简短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朴厄绯也简短答道:“为了钱。”
“不过这性命之忧的事却和‘漠上玫’的事没有任何干联。小锷,你还没有答应我呢?”她叫他小锷,是为韩锷适才一时情怀激荡之下叫过她‘绯姐’。韩锷苦笑了下:这下赖是都赖不掉了。他摆摆头:“我答应。”
朴厄绯面上一笑,似很高兴,接着道:“我也不谢你了。因为,你也不是为了我才答应的,你是为了小计。”
韩锷并不接她话茬,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你,而且,你怎么能断定就是今夜?”
朴厄绯道:“因为,今夜是冬月三十,十七年以前,轮回巷余国丈一家也是今夜被杀的。他的轮回巷本有妙用,可以避敌。但是,在冬月三十这一日,在四更时分,这阵法却有些破绽。”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所以,如果有人要杀我,她选的日子也一定会是今夜。我这王宫后宅里布得也有一个十诧古图,虽不如轮回巷中之妙用,但要杀我,却还是今夜会方便一些吧。”
轮回巷?——又是轮回巷。时间已过了快两年了,没想转来转去,居然还没有走出那个轮回巷。韩锷心中一片恍惚,却知道,好多秘密,也就要大白于今夜了。
朴厄绯忽抬头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远嫁塞外吗?”
韩锷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但他知道,她要提起那段旧事了。朴厄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却是主动远嫁的。那一次和亲,没有哪个宫人愿来,但我是主动来的。”
“我本来就是陪侍余簌儿当年一起进宫的。多久了?二十来年了吧?那时,我还是梳双丫鬟的年纪。本以为这一生就要沉埋终老了——多少宫人就是那样过 去的。但我的亲人却多不那么想,他们‘都云入内便承恩’,因为我也算‘脸似芙蓉胸似玉’吧。余簌儿,也是余家小姐,也就是后来的余淑妃,再后来的余皇后。 这个人你总该听到过无数次了吧?我是跟她在一起进宫的,却再也没有想到,会是她,得蒙圣眷,我却成了服侍她的人。无论怎么说,她都不算是一个多漂亮的女人 ——就算不跟我比。”
“但我后来才渐渐明白,她还是有她生性的独特之处的。她的性子,怎么说呢,就象一个温润的小玉壶,即不烫手也不冰手,平平常常的有一种居家的味 道。我都快忘记最开始皇上是怎么遇见她的了,慢慢慢慢,却宠爱日深。可能因为,后宫虽粉黛三千,佳丽无数,也只有她这样的性子会把皇上不当帝王,只当做平 平常常的一个人一样来看待吧?”
“我一直跟在余淑妃身边,眼见她封为贵妃的,也眼见到皇上对她的宠爱日深。我倒也没嫉忌过,因为她的性子实在很好,对我也很好。那两年,我渐渐 长大,姿容愈盛,皇上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看来,他对余淑妃的好,倒不是全出于色之一念的。因为圣眷日隆,余国丈在外面也声势日盛。余淑妃却一直愀然不 乐。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后来才明白了,那是为了余国丈的声势已冒犯权贵,更惹恼了东宫太子。”
“三年多以后,余淑妃怀孕了。大家都很高兴,皇上对东宫太子一向不太满意,甚至数度私许余淑妃孩子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的话,以后就一定让他继位。这虽是密语,但宫中人多口杂,这话,后来还是传出去了,我想那东宫太子也一定知道。”
“就在余淑妃即将临盆之日,有一天,她半夜的尖叫忽然把我惊醒。我连忙赶去,却见她捂着腹部在床上痛得乱滚,一只手指着窗外。窗外,是一个黑漆漆 的夜。我就知道她是遭人暗算了。那一掌打在腹部,她却不敢声张,怕祸延家门。孩子的命估计保不住了,我只见她眼中的泪在流。那时,真的觉得所有人世的尊荣 都是害人的——如果不是,暮华院中还有一个仁心仁术的祖姑婆。”
“那下手之人下手得十分阴毒,却并不重。他只要一掌成为内伤,害了这母子的性命,却并不让她们当即就死,落下痕迹。那晚,孩子就生下来了,满宫 之人都以为生下的是一个死婴,只有我知道不是。那孩子一生下来还是有气的,余淑妃眼睁睁地盯着祖姑婆,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满眼俱是恳求,求她救得那孩子一 命。祖姑婆的手法极为古怪,她封住了那孩子的七窍六识。当时房中只有我,余淑妃,祖姑婆三人。祖姑婆说:这孩子已成内伤,先天是不足了,如果让他开声啼 哭,两三日后,命就保不住了。所以她以胎息之术冒险封住了他的七窍六识,让他还如胎息于母腹之内。如果命大的话,两年之后,也许可启开封禁,他还得以重 生。不过,这还要埋下一段隐患,那就是,他先天骨龄胎气与后天年龄不合,日后长到十三四岁时必有大难,到时,就非得要密药炼制的徒然草才能救得。”
韩锷一惊,开声道:“小计?”这一惊他惊得手都有些颤了,声音里也有一丝发颤:小计的身世原来是如此,难道他颤声而问:“难道,他竟是皇子?”
朴厄绯的面色怔怔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余淑妃的孩子是肯定的了,但究竟是不是皇子我却不知道。”
韩锷一怔,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朴厄绯一叹:“我不知道你听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名?他名列‘紫宸’,也是‘紫宸’老大俞九阙的最好的兄弟,他叫,卫子衿。”说起这个名字,她的神色间不知怎么突变得惘然。
韩锷只觉头上的汗水簌簌而下,想起卫子衿的风神相貌,想起小计那尖尖的下颏与大大的眼睛,已明白朴厄绯暗示的意思是什么。口吃道:“你是说,他不是皇上的孩子,而是”
朴厄绯一叹截住“死者已矣,我们不好乱说的。我也只是怀疑些罢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的。我想皇上也不知道,包括那卫子衿估计也不知道。他到底 是谁的孩子,除了余淑妃,我想没有人能知道。你知道,大荒山一脉的秘术是很古怪的,余皇后心里面只要有那个卫子衿,只要心里想着他,不是他的孩子,她 也能让他多少有些象他的。”
韩锷不由就是一呆。朴厄绯似是很不愿提起关于卫子衿这一段的事,绕过道:“见孩子没有留住,皇上极为伤心,余淑妃却似松了一口气。那孩子已被祖 姑婆偷偷带出宫去,在药室中静拟胎息,以待还魂之日了。皇上对余淑妃的圣眷却依旧不减,几个月后,为了哄余淑妃开心,因为皇后死了,就立她为皇后。可惜, 余淑妃却没有那么好的命,十七天后,她就死了。我不知她死于新伤还是旧伤,那时她已移居芝兰院中静养,而没有住在后宫。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死在东宫一党人 手里的。”
韩锷只觉手心微微出汗,只听朴厄绯道:“余皇后死后不久,余国丈家也满门遭灭。我知道,接下来的可能就是我了。正好传来了和亲的消息,我不管不 顾,马上暗地里谋划,让朝廷遣我前去和亲。没想天可怜见,我还真去成了。我知道只有这塞上才长得有徒然草,我顾念着余淑妃当年对我的一点好处——我们真的 情同姐妹,所以还惦记着这徒然草。”
“我还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带着当年余国丈满门遇害时剩下的唯一一个在外的遗孤,也是余国丈的私生孙女余婕来的。”
“——所以我说,余婕是我一手养大的。那时她才三岁,可这丫头,极为颖悟,功夫学得不错外,心性也高。长到十四岁,她因从小就听我说过她家门之 事,就一意回去复仇了。那以后,她找到了小计。你知道,我们出身于大凉山一脉。大凉山原多异术,余婕修为得不差。我说:‘凭你一个人,怎么能复仇?’”
“她说,她以命相之理推算过,如果机缘得巧,她会找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能帮她。因为那人命里跟小计有缘,也就跟她有缘。她回洛阳后,首先找到 的就是小计。那小计出宫两年后,却是我派人前去从祖姑婆手中接出来,暗里找了人家抚养的。然后,余婕苦心孤诣,找到了大凉山残存一脉,以‘来仪’为号,欲 重翻当年一段血案。但她势孤力弱,敌势太强,那开头几年,她一直在找那个命里能帮小计的人。她找得很苦,可两年之后,她说她找到了。”
朴厄绯的一双眼睛望向韩锷:“那个人,就是你。”
韩锷不由一愣。却听朴厄绯道:“起码在余婕的先天命理推算中,你是唯一一个跟余家有缘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跟小计更是有缘的人。所以,你可能从来没 有见过她,可她已见过你无数次。她与我常有书信来往,那以后的日子,她的信里,几乎每封,都提到了你。我不说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其实,早已经就喜欢 上了你。”
韩锷只觉心头好堵,每次想起余婕,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只听朴厄绯道:“所以,她认识你其实还早在方柠识得你之前啊。所以她后来听说了那索剑双侣的名头才会那么不甘。你说我今天为何会色诱你?”
她忽然拿眼斜睨了一下韩锷,韩锷不知她怎么又提起这一段,脸上一红,只听朴厄绯道:“只为,我替余婕感到不服。凭什么杜方柠可以这么霸着你,以她的人品,她不配。何况”
她一咬牙:“就是她城南姓当年买通于自望,残杀轮回巷中余国丈一家的!她家门也就是余婕和我的生死大仇!”
韩锷一惊,只觉脑中都是乱乱的,他隐隐觉得,自己的一切原来不只早落在方柠的算中,甚或也早在自己无觉中已落入了朴厄绯与余婕的算中。余婕虽已身死,但这事,还远远没完。她们所图,断不只是报仇一事这么简单。
“自从你与杜方柠塞外一行,我就知道,东宫的人不可能不惊觉到我的存在。他们断不会容我再活下去的。”她忽一抬眼,眼中露出一点狠色,转而面上又言笑晏晏的道:“四更马上快到了,你如果不信,一会儿,杀手就至。你愿意在这儿等着,还是躲于暗处看看?”
韩锷不自觉地站起身,只觉什么地方说不出的不对,一时脑中乱乱,也不及细想,道:“那我先避开一会儿。”
他想找个独处的时间把这些事好好想一想。朴厄绯象也愿意他这样,一指一颗树后,早谋划好了他躲藏的位置。韩锷身形一闪,已躲到树后。夜静寂,韩锷脑中一片纷乱,一时想:这些都是真的吗?但朴厄绯说得确实严丝合缝,让他无法质疑。一时不由又想:这些,到底该不该告诉小计?
想到小计,他的头都疼了起来。眼前直晃着他大大的眼睛,那么单纯、那么无辜地望着自己。如果东宫之人已知道小计的身世,那他们岂非,断难容他活下去?
一念及此,韩锷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但也心头一清。他的手忽然抓住了剑把,唇边忽生冷笑。想起会有人要暗害小计,他就由不得的心头一怒,心中冷恶道:“我韩锷还没死!”
——只要我韩锷有生一日,岂容他们加害小计一根汗毛?
天上斗转星移,四更已届。韩锷忽觉得四周景物微微晃了一晃,就知朴厄绯说得果然不错,那十诧古图果然在这一刻有些缝隙。然后,他就见到一个黑衣人 影一闪,一闪就已闪入了那阁前空地。他只觉那身影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因为那人已经出手。只见一柄短刃空中飞起,已直击阁中朴厄绯去!
韩锷忽然长身而起,喝道一声:“住!”他长庚剑已经拨出,空中一闪,已向那人刺去。剑风极厉,那人一惊,一抖手,感觉到身后剑势凌厉,已抖出一根青索,后击而出。
空中索剑一击,两人一接之下已知对方是谁,同时落地,瞠目而立,愣愣地对望。
朴厄绯却在旁边笑看着,却于这时说不上是恶毒还是得意的提了一句:“你猜疑得不错,当年那个不知是否真的已死的孩子就是余小计。”
杜方柠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她看来是深明内情的,虽说她年纪还小,当年出事时她还只不过是个极幼的女童。但她一定知道当年关于余皇后的那一桩秘案。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他至此才知已死的余婕,语笑温和的朴厄绯这一场毒计安排得是何等恶毒!
杜方柠看了韩锷一眼,忽长身而起,直向外面扑去。韩锷叫了一声:“方柠!”衔尾追上,他两人一追一逃,转眼已出居延宫外。
居延城外,杜方柠忽然凄然而笑,韩锷真怕看到她这样的笑。只听杜方柠笑道:“原来,我一直忽视了于婕那个丫头。她这一手埋得可高明呀,真真高明!”
两人之间,似瞬时已隔了一条深不可度的鸿沟。做为东宫一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余小计的事再曝光于世的,不能让他再活下去。那里面干联的是她一家 的性命。以前,她之所为,韩锷虽然腹诽,却也没有太加干涉,但如果中间隔了小计杜方柠凄然一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并不只我一个恶毒女 子。”然后她忽温颜一笑:“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韩锷怔怔地立在那里,杜方柠呆呆地看了他有一会儿,忽一扑而上,手中已松了青索,一把把韩锷扑倒在地,嘴唇已压住了他的嘴唇,什么也不再说,撕咬一样的吻了下去。
“你是帮我,还是帮他?”她再一次地问。
韩锷依旧答不出来。杜方柠恨恨地咬了他一口,然后,眼中忽有热泪滚下。然后,她疯了似的,情知是此生最后一次似的,伸手伸进韩锷的衣服,撕掳似的与他疯狂下去
衬于贝壳外的,是一整个黑密的夜。那夜象蚌一样的密合着,抱着蚌内的人儿静静的默然着。巴丹吉林沙漠里有数不清的无数粒沙,但只有一粒会渗入你心 里,一牵挂就牵扯起温柔的扯痛,在那温柔的痛中用心里最柔软湿热的液体把它涵养出珠辉。夜中的人眼就象那眠于蚌内的珠,温钝钝的光象夜色滋养后凝结于珠心 的那一点珠辉。杜方柠静静地坐于沙漠上,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贝壳,象一点火星擎于暗夜。
年关过了,她似乎耳中还在回响着当日她自己做的那一首歌:“著取戎衣为与谁”是呀,又为与谁呢?这是年关之夜,但她却没能与韩锷共度。居延 城外那一夜最后的疯狂后,他们就已在互躲。今天,她唇边苦笑了下,她要走了。洛阳城中还需要她,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她本想一直赖在这个大沙漠里,与韩锷 一直下去
可是——世路翻覆难测啊!
她叹了口气。这其实还是那日她曾迎接韩锷得胜归来的红柳林。她的手里挽着青索,挽了一个又一个结,却解不开自己心中那个真正的死结。最后,她在树干上刻下了两行字。
那两行字为韩锷见到却已是数日之后了,日落红柳林,当时共饮的人却已经不在。荒荒的春快来了吧?树上刻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一去紫台连朔漠
韩锷的眼睛忽然潮湿了。下面一句却是如同一声深叹的怅望:
同结青索眷黄昏
韩锷的眼里忽有泪流下,原来她的心里,也一直渴望着,同结青索眷黄昏
阳光晃眼如金线,那金线纷纷撒撒,落在了金沙似的大漠之中。洛阳城中,此时却不知是何等辰光呢?她是在回洛阳的途中吗?而这眼前只有沙,只有无边无际的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