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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咎去卫府迎接大哥的新娘。
看到踽踽而来的秦无咎,立在茜纱窗下的卫武歌微笑起来,坚冰似的眸子里透出按捺不住的快乐,像冰层下的火焰一样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一字一句地道:“秦去疾怎么不来?他如此失礼,我姐姐绝不会接受。”
卫新咏隔着纱窗道:“小武,算了。我们走吧。”仿佛春风里桃花开放的声音,仿佛冬夜里雪片坠地的声音,让秦无咎的心悠悠忽忽地飘起来,让他淹没在宁静的湖水里。
迎亲队伍的火炬驱散了深紫的暮色,逶迤行在汴京的北御街上。乐手吹奏的曲子迷离而魅惑,在夏夜的热风中徐徐展开,街边歇凉的人无一例外地露出纳罕的表情。
“大哥事先定下乐手迎亲时吹奏南海少女出嫁的歌谣,但这样浓的哀愁,倒像新咏唱过的那首黎族山歌:‘鹧鸪鸡,鹧鸪鸡,你在山中莫乱啼,多言多语遭弓箭,无言无语丈夫离。’”这不吉的联想使秦无咎战栗起来。
花轿稳稳落在秦府大门新铺的青色锦褥前。两个丫鬟掀起轿帘,请出新娘。卫新咏蒙着盖头,宽袖遮手,却不低头。她亭亭而立,有如夭夭桃花,通身竟有种莹润的光彩散发出来,大红嫁衣也掩不住,直耀人眼。
守在门口的孩子们急不可耐地嚷了起来:“撒谷豆喽,撒谷豆喽。”礼官将手中花斗奋力一扬,五谷、果子和铜板雨点似的洒下来,用来镇压对新人不利的三煞。孩子们欢呼一声,争抢起来。
紫衣媒婆端着一碗饭,笑眯眯地迎上来:“新娘子,开口接饭了。”媒婆做这一行三十年,从没见过如此气度的新娘,只顾着看卫新咏,就没提防脚下。她一脚踏在礼官撒出去的果子上,眼见得就要摔个四仰八叉,闹出碗破饭泼的不吉利事来。卫新咏虽无法视物,听声辨音,手一伸出就轻轻巧巧地接住了瓷碗。她的罗带无风而舞,一股黏力将媒婆往前一拉。媒婆稳住脚,拭着额上冷汗,嘟哝了一句天爷保佑。
这不过是刹那间事,贺客们的惊呼尚未发出来,又生生地憋了回去。其中有眼力的,禁不住赞道:“吴带当风,新娘子好漂亮的身手。”“南海刀神只收过两个弟子,他老人家的眼光还能有错?”“刀神的弟子是冼海声和茉莉姬啊呀,‘茉莉一顾,百花也妒。茉莉一刀,不见明朝。’原来说的就是卫大姑娘!”“赵老三,你连新娘子的师承来历都不知道,巴巴地来喝什么喜酒呢?”“嘿嘿,卫大姑娘是什么人,等闲能见到么?自然要趁这时好好瞧瞧。”其间便有倨傲京官或者风流名士一类宾客,踱到一边,跟这干肆言无忌的武夫保持一定距离。
这是汴京十年来最引人注目的一场婚礼。因为新郎秦去疾是当今天子的外孙,已故豫国公主的儿子,也是武林第一世家的继承人,新娘卫新咏却来自与秦家有着百年世仇的家族。
卫武歌把着新房的门,冷冷地对秦无咎道:“怎么又是你,秦去疾呢?他好大的架子,非但不执亲迎之礼,到‘坐床富贵’时仍连影子也不见。不来也罢,反正还没有拜堂,我们卫家不结这门亲了!”秦无咎说不出话来,自从七岁时目睹父亲和卫青涧同归于尽后,他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这是卫二少的意思,还是大小姐的意思呢?”管家秦重几句话就说得卫武歌闭了嘴“少主突发急症,不能行走,由无咎少爷代他行礼。”
卫武歌眼中光芒如电:“什么样的急症竟让秦去疾连路都走不得了?我该当去探望的。”
秦重从容地回答道:“少主在外宅静养。”
候在一旁的礼官急了,也不理他们说什么,将两端打着同心结的彩缎往秦无咎手中一塞,催道:“快请新娘子出来吧,别误了好时辰。”
秦无咎走进新房,将同心结递到卫新咏的手中。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娑罗树气味,她的手一颤,问:“是你去疾呢?”
“少主患了时疫。”秦重没有表情,声音平稳。
卫新咏掀开盖头,望着秦无咎道:“是吗?”秦无咎想摇头,但关于鹧鸪鸡的联想使他心虚。他不敢看她的脸,对着喜帐的红色流苏点了点头。
卫武歌怒道:“姐姐,新郎都不在,还成什么婚?咱们回家去。”卫新咏淡淡道:“孩子话。”但她也有疑惑“昨晚去疾来看我还好端端的,怎么隔了一夜就病了?要紧吗?”见秦无咎摇了摇头,她才略放下心来,轻轻吁了口气,放下盖头,站起身来,等他引导。
“她这样信任我,我却只能辜负她,因为我对她的爱,永远不能言说。”秦无咎倒退着出了新房,挽着卫新咏走进喜堂。一路行去,他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自己不过是无知无觉的傀儡,与装点喜堂的红烛锦缎没什么区别。
共牵一条彩缎,与卫新咏相对而立,秦无咎忽然不能呼吸,有一种快要溺毙的感觉。礼官递上机杼,他接过来,却动弹不得。礼官笑着催道:“请新郎挑开盖头!”
盖头无声坠地,秦无咎只觉叮的一响,似乎敲碎了夜光杯,眼前飞溅起晶亮的碎片。她容颜明澈,宛如初夏的天空,洋溢着明亮的喜悦,看一看就会溺进去,生出莫名的恍惚和温柔来。
满堂氤氲的艳红颜色里,她像莹白的莲花一样静静开放。如果有可能,秦无咎愿意是池边的一棵树,永不移动,永远遥望,而不是代替大哥站在这里,演一场主角不是自己的戏,在大哥的幸福里品味自己的悲酸。秦无咎凝视着卫新咏,似悲似喜,如痴如傻,终于再也不能掩饰。狂潮一般汹涌的爱意,终于在他的眼睛里决堤。他心底有一把野火越烧越旺,烧得他皮肤发烫,烧掉了种种藩篱:家族的仇恨、兄弟的情谊、世俗的礼法和莫名的自卑烧得喜堂如同火海,烧得天地皆成灰烬,只剩他和她。
这是秦无咎第一次在卫新咏面前表露感情,而她用传音入秘对他说:“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又有什么用?上天夺走了你的声音,也夺走了你的勇气。你是天下最不诚实最没有担当的人,以前让我伤心,现在让我痛心。”
那席卷而来的烈焰忽然消失。秦无咎恍恍惚惚,木偶一般随礼官摆布,再也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两人拜了列祖列宗和诸亲,在婚床前行了交拜礼。礼官唱着喜词,将金银、彩钱和喜果撒满床帐。烛影摇红,映得卫新咏的脸明艳不可方物,秦无咎目光一触,立即转开。
他和她绞下各自的一绺头发,紧紧绾在一起,寓意的却是秦去疾跟她做了结发夫妻。共饮合卺酒后,他摘下她发上嫣红的石榴花,她身上的细细香气,使他如在炼狱,如在冰窟。她解开他衫上的第一颗衣扣,在她低头时,他见到她微蕴泪光,可长长的睫毛一眨后那点晶莹就不见了。
礼官宣布掩帐,请出观礼的宾客。秦无咎和卫新咏分别换了衣裳重回堂前,向亲朋行参谢之礼,一整套繁琐婚仪才算结束。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宾客刚一辞去,卫武歌立刻发难:“秦去疾得的什么病?现在在哪里?”
秦去疾的小妹忘忧哼了一声“我大哥怎样,与你卫武歌有什么相干?”
卫武歌冷笑道:“本来是不相干的。只是说得这样凶险,很担心我姐姐一过门就做了”
"我大哥好得很,什么病都没有。他昨晚出去以后,”秦忘忧的眼睛弯了弯,故意带出些笑模样“就没回家,也没让人传信来。”
“或者去疾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无法赶回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卫新咏冷冷地睨着秦无咎“你骗我说他患了时疫,是什么意思?”
秦无咎紫涨了面皮,却说不出话来。他的母亲唐绿蔷赶紧圆场:“新咏,这话是我要秦重对客人们说的,谁想他这么糊涂,连你也瞒了。无咎是老实孩子,又不能说话,你误会他了。”
卫新咏扬着眉毛,想说什么又忍住,向唐绿蔷敛衽行了一礼“先告退了。”卫武歌冷冰冰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她出了喜堂。
这事本来就是秦家理亏,卫新咏不再追究,合家都松了口气,独秦忘忧撇了撇嘴:“卫家两姐弟还真是像得很,也不知有什么可傲的,在咱们秦家横进直出。”
唐绿蔷面色一沉:“新咏是你大嫂,说话要懂点规矩,别给我生事儿。”
秦无咎心中轰隆隆的,一串惊雷滚过。“新咏不担心大哥,却和我怄气。她把我看得比大哥还重,她”禁不住追了出去。
“秦去疾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这样重要的日子,居然无缘无故缺席。”
“你连姐夫都不会叫吗?”
卫武歌硬硬地顶回去:“不会。”却又突然放软声音“好啦,姐姐,你让我慢慢习惯。”
“我想去疾的剑法武林中无人能敌,他智谋深远,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玩花样,出事是断然不会的。他不来,自有他不来的理由。我气的是无咎,那样骗我!”
“秦家也太可恶,当时若说清楚,这婚,咱们不结也罢。”
“礼都行了,说这话真是好没意思。小武,你是我娘家人,没有留在这里的道理,回去吧。”卫武歌应了声是,转身去了。秦无咎隐在暗处,见她仍站在廊下,月光在华丽的嫁衣上舞蹈,艳艳如火,刺痛他的眼睛。
失眠的夜虽然漫长,却总会过去。熹微的晨光照进幽深的宅子,秦无咎刚吹灭流了一夜清泪的蜡烛,就听到门丁惊慌的叫声:“夫人!夫人!”
唐绿蔷刚起床,而秦无咎根本就没睡觉,随门丁赶到大门,见一口棺材横亘在大门外的石阶上,通体雕满龙凤和福鼠。乌沉沉的春芽木,不知用清漆刷了多少遍,亮得可以照出人影来。唐绿蔷上下打量着棺材,森然道:“谁敢在这时候来触咱们秦家的霉头,活得不耐烦了?秦重,打开来瞧瞧。”
棺盖少说也有百来斤重,秦重单掌抓住,喝声起,轻而易举就揭开了。他的手突然一软,棺盖锵然落地,声如铜器,震得在场人心里一抖。
棺木中躺着的,赫然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秦去疾,已死去多时。他神情安详,俊逸脸庞泛着玉一般的光彩。秦无咎猛然记起李后主祭大周后的诔文:“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太过出众的人,若不是为天所宠,只怕就会为天所妒。
秦重惊骇过度,讷讷道:“少主,少主”说不出别的话来。
唐绿蔷的身子晃了晃,手扶棺木细瞧。遽然,她连退三步,眼睛里透出难以言说的恐惧。那一瞬间,秦无咎发现母亲竟衰如枯叶之蝶,所有光华和美丽都在翅膀垂下的瞬间湮灭。秦无咎茫然地扶住母亲,心里是无所依傍的空,还有蚂蚁啃噬的痛。一直被仰望的长兄,他从此只能永远仰望着。
一颗白色的流星划过庭院,落在棺木前,却是卫新咏。在空中激舞的长发瀑布般流泻而下,右手还握着一支玉簪。她凝眸瞧着秦去疾,手一紧,簪子断成两截,刺进掌中。殷红的血滴在素白长袍上,零落如风中之桃。
“天圣八年五月初九。榴花初绽,艳艳欲燃。合卺之夕,兄竟日不归,而新妇轿已至门,余代兄完礼。牵巾之际,新咏愕然曰:‘缘何是君?’余悲酸怅恨,缄默如石。兄得聘卫氏女,个中曲折实难为外人道也,何故今日轻慢如此?余甚疑之。新咏恨余相欺,而余心耿耿,惟天可鉴,殊不愿借此事作梗。余爱新咏,已成绝症,缠绵至今,亦不望有痊愈之一日。惟思及伊人孤眠,与余咫尺天涯,中心如噎,伤不可绝。”
——无咎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