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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陈家村。恍惚间,公羊海又梦到了快剑沈公子。
一身白衣的沈公子提着他那三尺二寸长的惊鸿剑从黑沉沉的噩梦深渊里走来,冠玉似的脸似笑非笑,一双如漆点的眸子里却满是不屑与愤怒。他来到公羊海身边,将他上下略一打量,冷冷地问:“你要杀我?”
公羊海握剑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想转身便逃,可一双筛糠似的脚却移动不了分毫,只好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沈公子眼中的不屑更盛,他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说着话,一剑刺出。
公羊海的眼中,一时之间只有那把惊鸿剑。说也奇怪,在这生死关头,他竟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快剑的来势——中宫直入,平指心胸,一寸寸地逼近不见得有多快!公羊海的心里,蓦地充满了惊喜——名满天下的快剑沈公子找上门来,他本来自度无幸,岂料动起手来,竟是其实难副?这种快剑,以他八角公羊的本事,胜之绰绰有余!公羊海的目中精光一闪,长笑一声,振臂拔剑——剑在鞘中,不出!
“哧”的一声,惊鸿剑已没入公羊海胸口,三分而止。公羊海吓得一闭眼,再睁眼时,冷汗已湿透重衣。沈公子冷笑道:“不过如此。”把惊鸿剑一收。“噗”一蓬血雾从伤口炸出。沈公子冷笑不停,剑招不止,一剑剑尽往公羊海身上没要紧处招呼,剑剑都是入肉三分。公羊海拔不出剑,动不了步,惟有看着自己的臂腿、胸腹一点点模糊下去。
三分长的剑尖雪亮冰冷,一次次破开公羊海的肌肤,像一尾嗜血的银鱼欢快地翻腾。惊鸿剑虽是利器神兵,杀人不见血,却被公羊海的鲜血一点一点暖热了。公羊海的身子却越来越冷。他抬头望向沈公子,眼中满是哀求。
沈公子也终于气顺了:“好,给你个痛快!”惊鸿剑横着一扫,仿佛沈公子手里打开了一把巨大的白纸折扇。折扇的边缘在公羊海喉头上轻轻一碰,公羊海顿时觉得热烘烘的鲜血涌进了嘴巴。血堵得他喘不上气来。公羊海额上青筋“嘣嘣”直跳,身子越来越沉。低头一看,身下蜿蜒的血渍已化成一只只青爪,将他直拖向地底
就在这时,公羊海额上一湿。一道清冷之气自头顶直贯而下,过胸腹而达五脏。他打了个激灵,顿时气顺,急剧喘息着,睁开了眼。
眼前还是那熟悉乌黑的十六根房椽。在他的斜上,是陈玉琴那张关切焦急的脸。公羊海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正牢牢抓着陈玉琴抚在他额上的右手。他连忙松开,谦然道:“对不住。”陈玉琴淡淡一笑,将公羊海额上的湿手巾拿下来:“没什么,你睡魇怔了。”
陈玉琴名字虽像个女人,人却是个倔强少年。此刻他一手拿着手巾,另一只手垂下来,在自己的座椅左边轮上一扳,便轻轻巧巧地转了个圈,来到身后桌上的水盆前摆洗手巾。
公羊海看了不忍:“我来吧。”陈玉琴淡淡道:“躺着,你还不如我灵巧。”公羊海这一欠身,便觉得胸前伤口一阵阵刺痛。他无奈地笑笑,只好躺下,看着头顶的房椽,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今天练完了么?”
陈玉琴已坐在轮椅上又转了回来:“嗯。擦擦。”公羊海和他待得久了,知道他素来不喜说话“嗯”那一声已算是对自己的答复了,于是抬起手,接过手巾。陈玉琴扶着公羊海坐起来。这孩子腿上虽然有病,一双手却是力气大得惊人。公羊海靠墙坐了,慢慢抹着脸,陈玉琴还是坐在椅上,东一转,西一转,将屋里日间弄乱的家什做了个归置。
公羊海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了?”陈玉琴答道:“起更了。”公羊海“哦”了一声,又问:“你每天都练到这个时候?”陈玉琴“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公羊海一个人自说自话,大感没趣,讪讪地续道:“傀儡戏罢了,用得着每天都这么练吗?”话一出口,便觉有些后悔了。
果然,陈玉琴的动作戛然而止,背影僵在那,愣了一会,才道:“用不着。”说完就去打水洗漱了。公羊海心中不安,便又开口道:“今天你练了些什么?给我演一个吧。”陈玉琴道:“算了,没练成。”公羊海存心哄他开心:“演一下嘛,我从小就喜欢看,可有十几年都没再见了。”
陈玉琴虽然老成,终究是个孩子,经不起公羊海的软磨硬泡,来到床边的大柜,打开,转过身来的时候,手上便抱了个小小的孩子——这孩子小手小脚,身子不过两尺长短,穿着红袄绿裤,一双小脚上登着一对虎头鞋。往脸上看,红脸蛋,大眼睛,嘴唇红润,鼻梁高挺,一双元宝耳朵,顶上扎着根冲天小辫。当真称得上是粉雕玉砌、眉目如画了。
公羊海暗暗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出这傀儡戏有什么好玩,又有什么好看。小宝儿之前但凡有个傀儡戏班子来,就非要看到人家散场才肯罢休。可是在他看来,这种东西只显得难看、吓人。这些木头土块,再怎么眉清目秀,终是少了三分活气,它们动起来也如行尸走肉般让人觉得心头发冷。更何况它们的一举一动还要受到艺人手中提线的操控——一想到这点,公羊海就全身不舒服。
陈玉琴抱着这个小小的傀儡来到床边。停下座椅,一手拿住线板,一手将木偶顺下地来。他灵巧地将十几根提线一一捋顺。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傀儡孩子脚尖碰地,身子歪斜地在地上拖着,看上去一副可怜相,偏生它还在笑着。公羊海心里对这小东西的厌恶,不觉又添了几分。
陈玉琴很快便准备好了。只见他双手各持一个十字线板,左手七线,右手八线。这一拿住,那小孩立时稳稳地立在地上。陈玉琴清一清嗓子,曼声吟道:“功名威赫归掌上,荣华富贵在眼前。”
公羊海听他吟得豪迈,不由一愣。只见那地上小孩,坐腰沉马,竟一板一眼地打起拳来。公羊海当下更惊,凝神细看:这傀儡孩子的拳脚,杂乱无章不成路数,显是陈玉琴自己不识武功,只能做个样子。可饶是如此,一般拳法中的扎马、冲拳、格挡、闪避均已包含其中,做得似模似样。打到精彩处,小家伙足尖点地“哗啦”一声,来了个空心筋斗。
公羊海这回惊得大叫一声:“啊!翻筋斗!”陈玉琴微微一笑,这笑容虽淡,却已不似以前那般冷漠,反而带着说不尽的骄傲:“对啊。”公羊海大感有趣,连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于是“哗啦”一声,那傀儡小子又拖着十五根线绳翻了个筋斗。这一回公羊海是聚精会神在看的,怎奈陈玉琴手法太快,只见他双手不知怎得一花,那小人又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
公羊海好半天才眨眨眼睛:“翻筋斗为什么线不会绕住?”陈玉琴嘻嘻一笑:“想知道?拜我为师啊!”公羊海哼道:“小气鬼!你再翻一个,瞧我看不看得出。”陈玉琴笑道:“不翻了,我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