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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一早,雨总算停了,云却还是乌蒙蒙的,风蓄饱了水分,吹在人身上有些湿粘。燕字大旗耷拉着垂了下来,无精打采,不过,城头的“符”字与“秦”字旗,也是一般模样。燕军们打磨着兵器,擦拭因为受潮而发软的弓弦。随着沉闷的鼓声和传令兵高亢的叫喊,兵士们纷纷跑动起来,不过一刻钟,五千人已随着各自的什伍长和督校整整齐齐地排例在刁云面前,刁云赞许地点点头。城头的秦军有些骚动,不过显然早有准备,已有一排弓举了起来,对着城下的军队。
刁云向部下作了一个手势,燕军内顿时间行分作两类,在前面一行的举皮盾护住身躯,后面的则解弓搭箭。
“咚!”“咚咚!”鼓点沉着有力地敲了下去,第一拨箭应声而出。慕容冲却忍不住皱眉,道:“不齐!”确实不齐,很多箭没到城头就已落了下来,反倒是秦军的箭来得稳些。两边箭来箭往,在护城河上方交织成一大片黑雨。
有些执皮盾的兵丁心里一怕,忍不住意欲闪避,于是皮盾阵就有了破绽,倒下几个,这一来缺口更大,一瞬间又有十多人中箭。幸好总算是训练过的,在官长的呵斥声中,两三个兵丁们接过同僚的皮盾,努力将缺口补起来。可是方一移动,就又有被长箭近面贯入。过了好一会,后面的兵丁差不多是以战死者的尸身为掩护,终于重新将皮盾阵连起来。
对射了大约个把时辰,对方箭枝稀疏,显然不够用了。眼前一清,慕容冲突然发觉刁云带着百多人以皮盾护头,抬着一乘云梯,泅水过护城河,已经搭上了城头。慕容冲没想到刁云自己跑上去了,不过,这些人里面,也就他一个人是真正打过战的,他不带头,还有谁能?
却见他将一名意图挡在前头的兵丁从云梯上扯了下去,口中含刀,双足在梯上连蹬,几乎不见用手。只片刻,就已上了一半。城头兵丁发觉了,纷纷往下射箭,可这时隔得很近,箭便不是很好对准,大半都落在了刁云身侧。刁云将咬在齿间的刀取下来,顿时漫空翻卷起一团冷冽的雾气,箭一近他身,多半都被挡开了去。他后面的兵丁却没这等好身手,不时落下,可剩余的却坚决跟了上去。
慕容冲喝道:“上!”抬了云梯的部众,一拥而上。城上箭如雨落,兵丁们不断如布袋般直挺挺砸在地上。箭不够了,就是大小石块雹子般落了下来。后面的吓得想要脱逃,可在不断往前涌的人潮裹挟下,不得不踏着尸首继续前进。城上城下杀声震天,鼓虽还在敲着,却已黯然失色,只好象是一出大戏里面,偶尔拔上两下的扬琴一般。
护城河里也不知躺下多少具尸首,随着水缓缓漂浮,绯色的波光一圈圈荡开。约一个时辰的激战后,终于有了十来架云梯靠上城头。而这时,刁云在城堞上已是四上四下,云梯竖了又倒,倒了又竖,秦军居高临下,到底占着有利形势,没让他得隙站住脚跟。
就在刁云五度登上城头时,同时也有另两具云梯靠了上去,刁云刀光纵横,所到处血水如泼,已是接近堞上苦战的部属。慕容冲方自一喜,谁知平空一支飞枪,竟不偏不倚的贯穿了刁云的身躯。刁云在城上一晃,慕容冲也不由腿上略颤。直到看见他将枪从腋下反手甩出,一名秦军随枪坠下城头,方才平息过气来。可这一来,那几具云梯都被掀了下去,刁云孤身一人情形很是凶险。旁边传令兵跑过来悄声道:“慕容将军说,他在西门攻得也不顺,伤亡很大,今日是不是鸣金好了?”慕容冲再看了一眼城上局势,不由咬唇道:“好罢!鸣金!”
铜锣一响,刁云刀光暴涨,迫开数人,然后攀着云梯,向城下一跳。举云梯的燕军小心扶着缓和了落地之势,却还是有一记冷箭掠他背心而过。
慕容冲忙到阵前,远远见刁云步履矫健,方才放下心来。刁云神气沉重,郁郁不乐。慕容冲问道:“伤得怎么样?”他一摸背后,摇头。已是末正,将士个个伤疲,当下收兵回营,拣点损失。右军伤一千,死七百;右军也大体相妨。只是一日而已,慕容冲吸了口凉气,伤亡颇巨呀!
慕容永虽然累得连坐都坐不直了,箕踞在褥上,却依旧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的精兵是那一万骑兵。今日都没有动用过,这些攻城的步卒多半是头次上阵,蒲坂又是兵家要地,城垒坚实,若是能一攻而克,倒是奇事了。”
慕容冲听着三间配殿和左右庑里传来的伤兵哀嚎声,道:“本来也想过蒲坂不易攻克。可头一次上阵就遇上这样的硬战,对士气影响极大,我怕许多募来的兵已生逃脱之意了。”
“是呀!我们得把这些人看紧点!”慕容永道。
“云梯!”刁云突然说了两个字。
慕容永连连点头道:“攻城器械还是不足,要是今日的云梯多上一倍,或是有些巢车投石机什么的,秦军未见得能拒我于城头之上。”
“攻城器械那是没办法的,我们能私下里做几架云梯都不错了,总不能私造巢车那样的大家伙。”慕容冲说着突然有了想法,道:“慕容永,你明天去找些船只,用麻绳连上蒲津渡河道中的木柱,重架舟桥。”
“麻绳?”慕容永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未将要是死在战阵中倒没什么,可给水淹死那也太”看着慕容冲挑起眉头的笑意,他突然住了嘴,想了一会方道:“喔,你是让我作个样子?”
“对!”慕容冲起身眺望脚下的激流道:“我们假意渡河,秦军肯定会出城阻挠的”
次日慕容永带着一些兵丁到左近村子里搜寻船只,慕容冲继续假意攻城。城上有人射下信文来,不过是符熙的一些斥责之言。其中有“昔汝以俘入秦,天王厚待,寝食与同,宠逾妃妾”之类的言语,慕容冲冷笑两声,随意扔在一旁,不去理会。三四日后,慕容永来报说终于找了足够的船只,还有一些熟悉水道的渔夫。看他有些犹豫的神色,慕容冲就问还有什么事。慕容永道:“听到一些乡人传闻,左近好象有兵马出没。”慕容冲疑心有秦军驰援,于是命令多派探子,在山间搜寻。但是这消息毕竟没能确实,先前的谋划自不可就此废弃,便趋着夜色,在蒲坂关上搭起舟桥来。
因为数日春雨,河水暴涨,浪高数尺,站在岸旁会生出水波撩天的异感。没有一丝星月之光,浊流张牙舞瓜地跳跃着,飞舞着,暴笑着,叹息着,让人有无尽的想象,却又一无所见,越发心惊胆颤。偶尔大水峰立,浪头上闪出青铜色的水光,才能让慕容冲见到河心那些蜉蚁般的人。他们驾着小舟,艰难地将舟上绳索套在河中木柱上。木柱一根根矗立在汹涌的水流里,颇有些一夫当关的大将风范。在两排木柱所对的岸上,有百名余名兵丁守护着。
小舟上的人里面有慕容永,只不过慕容冲也看不出那一个是他。他此时亲率着五百精兵埋伏于河边芦草地中,虽然没有下雨,可盔甲里已经湿透了,十分沉重。“早知道就不穿甲了,”他想道:“只希望城头上的人早一点发觉吧!”
仿佛是他的祈愿灵了,城上的火把多了起来,人影憧憧,在这么远的地方看去,酷肖皮影。过不了多久,城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支百余人的骑兵从城里冲了出来。这些骑兵显然是精选出来的,从城门到渡口三四里的一带斜坡,倾刻便至。马蹄溅起老高的泥泞,扑籁籁地打在芦草上,有一滴还落在了慕容冲的眼皮上面。
骑兵们驱马愈急,无视近在眼前的疾流险滩,仿佛要义无反顾地投身河中。当头的将领手上搭弓而射,一箭如魅影般没入水中,他胯下坐骑前蹄倾刻高抬,长嘶一声,顿时回过头来。让这狂奔中的马匹于刹那间转身,这骑手当真了得。他身后的骑兵们也如法炮制,箭轮番射出,一射即走。众箭齐发之下,那小船上的人不得不闪避,便无力驾船,船只转眼倾翻。
慕容永大声的诅骂传入慕容冲耳里,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浑然不假,慕容冲不由在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守在岸上的兵士这方才从失神中醒悟过来,叫道:“杀!”于是一拥而上。秦军骑术极精,一击则退,来去如风,岸边的兵丁只来得及呐喊跺脚,却没能拦住。
可他们的回城之路,要经过慕容冲埋伏的这一片芦草丛。慕容冲向后作了个手势,所有人都攥紧了手上的拐子枪。就在那秦军将领冲入草丛的同时,草被狂风吹过一般乱倒,数百枝带着弯钩的枪尖一齐横在道上。秦军勒马,动作整齐划一,可也来不及了。马蹄避无可避的撞上尖刃,马的冲劲与人的竭力一钩使得蹄子齐整断开,数百声悲鸣一齐发出。几乎所有的秦军都从鞍上滚下,然后就落入三到四名燕军的围攻之中。
只有打头的那个将领在千均一发之时提缰,马跃如飞,从密密的拐枪上头掠过。他回身看着眼前的一幕,犹豫了一刻。这一刻已足够数十燕兵包抄在了他的后路上。那秦军将领终于拨转马头向城池方向跑去,连射数箭,有好几名燕兵应弦而倒。
眼见他就要逃走,可慕容冲纵身一跃,已是跳上他的马头。秦军将领欲背身反射,脖上就微微一凉,他的气力顿时消亡了,一头栽倒马下。
这时城里面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再启门冲出一支千余人的骑兵。正在秦军援兵出城二里之时,遥遥传来鼓声大作,依稀是东门方向,火光蚀天。
那些援军突然停住了,城头传来鸣金之声,在招他们回去。看着前面陷于苦战中的同袍,援军们有些犹豫,而此时城门已经打开,吊桥放了下去。慕容冲心中狂喜,叫道:“刁云!快点!”
仿佛正是应合他的呼叫,一队骑兵出现在山陵的阴影下,冲锋的姿式象雨燕扑食般流畅无比。援军显然大惊,返奔城门。城上的人发觉了不对,极力挽起吊桥,桥缘离地半尺,刁云的马蹄已凌空踏至,弯刀横劈,断开了一根绳索。
桥面顿时歪了下来,摇摇晃晃。刁云又在倾斜的桥面上冲了两步,马匹蹄子打滑“唏律律”长叫,可刀光一线,已经与另一根吊绳相交。
而此时,回城的骑兵堪堪赶到,两军迎面撞上,很快就混同一体,再也辨不出那是秦军,那是燕军。吊桥和城门都无法重新关闭,门洞下弹丸之地,大约有四五千骑拥挤成一团。慕容冲见状喝道:“发讯!”亲兵吹响了哨子,哨声尖利,象冬日里的厉风刮遍了城外的山陵旷野。
许许多多骑兵和步兵从山陵中钻出,溃堤的河水般漫向城门,这才是燕军主力了。而哨声一停,东门处佯攻的鼓声就消失不闻。亲随牵着马向慕容冲奔来,马匹通体乌黑,背上缀着白星,正是他的座骑卷霰云。慕容冲一跃而上,马通灵性,不待鞭策,已往城门跑去。
突然有劲风袭背,慕容冲正欲抓鞍上之枪,就听得一声闷呼,杀机顿去。他回身一看,见一名秦军倒在他马后,手中紧握长枪,肋上中了一枝小箭,那小箭却不是燕军通用的白翎。慕容冲抬头看去,果然见慕容永浑身湿淋淋的,手里端着那自制的袖弩,咧嘴一笑。
“难得你,竟入水都不肯放开你这宝贝。”慕容冲命手下匀出一匹马来,给方才从黄河里游上来的慕容永。两人并骑,也向城门杀去。
他们冲到城外时,刁云与出城的援军正战得难舍难分,势均力敌。见燕军大股人马已到,那些燕军都露出了惶恐神色,就连城头之上的弓箭手,射下的箭也都有些无力。其实以城下此时兵马的密集,他们本可大有斩获。
“杀!”慕容冲举枪过首,暴喝一声,枪尖点处,已将一名秦军挑落马下。“杀呀!”蓄势已久的燕兵齐声叫喊,秦军大惧,四下奔逃,慕容冲借着将明的天光,已见到刁云一马当先,冲入城中。
“蒲坂已下!”慕容冲兴奋莫名,这将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吧!
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变得极其安静,诡异的安静。慕容冲骤然回首,只见一支骑兵衔在燕军身后。两军挨得太近了,若不是那些骑兵整齐的阵列,冷峻的气势与他手下的躁乱截然分明,慕容冲甚至会把他们误以为是自己的兵马。
骑兵小步走着迫进燕军殿后的步军中,箭矢未出,刀枪不露,可那种无动于衷、近于木然的前进姿势已压得燕军向城墙方向狂奔,全无返身一战的勇气。他们甲盔都已污浊,没有一丝锋芒,连最前方卓然而立的将领也是一般。将领身后的大旗本是垂下来的,却在他挥手的瞬间一抖,全然展开。黑绫底子上一个金色的“窦”字象是晨光,令墨蓝的天空为之一亮。
慕容冲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所带领的,还远远算不是一支军队,他这个只打了半场战的人也远远算不得是一员将领。真正的将士们需要无数场恶战的打磨。无论什么,都不能代替枪林箭雨的历练,让一个寻常百姓变成战士的历练,就算鲜卑人被视为天生的战士也不能。从前他没有觉得窦冲有什么了不起,可这时他却明白,自己的初战,只怕要很无奈的输掉了。
“无论输赢,总要打完这一战。”慕容冲掉头对身侧的慕容永道:“你带五百骑,沿河边冲击秦军左翼。“是!”慕容永高声应道。慕容冲发令很镇静,也让慕容永心都为之一定。
刁云也发觉不对,几枪将拦阻他的秦军刺倒,马匹退后数丈后,然后加力奔跑,一下子跃过城门密不透风的人头,落在了慕容冲的身后。看了一眼局势,断然道:“我冲中军!殿下进山。”
慕容冲却一夹马匹就向秦军大旗处冲去,刁云追上几步,叫道:“殿下要顾全大局。”“正为大局!”慕容冲边跑边道:“我带步卒去冲击他们的正面,你带大部骑兵绕城,走同州,投华阴!你让人驾着舟,在河岸边上接应我。”
“不行!当由未将”“这是军令!”慕容冲大吼一声。刁云愕然地勒定了马,看着慕容冲带上数百骑兵,扑向了窦冲所在。刁云咬牙,挥臂斩下,他身后的兵丁们站住了。刁云道:“你们听着,中山王为了救下兄弟们,不顾性命,你们要奋力冲杀,一定得活下去!知道吗?”
“知道!”不少兵丁眼泛泪花,还有许多没弄明白的,也被这齐声一喝驱散了恐惧。刁云身先士卒,一枪在手,十荡十决,燕军自知后无退路,也激发了拼死之心,紧紧跟在刁云身后,喊杀震天。
攻城时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因此,此时窦冲与刁云所带的骑兵之间,就隔开了一万多名步兵。这些步兵跟着慕容冲向窦冲的正面,秦军迅速地在窦冲旗帜指挥下走动,愈缩愈窄。等慕容冲一马当先冲到时,已形成一把长锋,慕容冲便是想要避其锋锐也来不及了。
在他以全速奔去的前方,白云一缕一缕,正从夜色里挣脱,黄河水一瞬千里奔流不息,窦冲的长矛横在身前,矛头上溅出一点冷彻的光芒。就在两人只隔着十丈不到时,秦军左翼略有变动。窦冲抬首一观,显然是发觉了燕军大部分骑兵的动向,他带马往左一移,整个秦军如他的影子一般毫无滞碍地往左方冲锋。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此时已突破了秦军因为变阵而略见单薄的左翼。此举虽然令慕容冲避免了和秦军先锋的硬撞,可也暴露了他们出击的意图。慕容冲带着身后几百名骑兵,看准一个混乱的时机,切入了秦军右翼。这时秦军的正面,有上万步卒雍滞,无论情愿不情愿,他们都不得不成为燕军最大的依仗。血肉之躯筑就的城垒在长锋下被无情地剖开,刀口切入温热的躯体,铁蹄从滚倒的头颅上踏过,枪尖挑破呼叫的喉咽。嫩绿的草芽染红了,转眼又被辗化为泥。初见杀场的少年扔掉枪矛,捂面痛哭,可他们的生命随后便如草芥般断掉。只不到一刻钟,便有三四成的燕军步卒永远地倒在了战场上。
慕容冲与慕容永带着少量精锐的骑兵在混乱中向秦军左右两翼搔扰,越发地迟滞了窦冲的活动,一时便给了刁云可乘之机。窦冲军中吹响了号鼓,象是什么事前约下的暗号,蒲板城中的秦军一拥而出,与燕骑军几乎成平行之势。刁云迅速改变阵形,骑军象折断一般,两端还聚。原先的中段蓦然突起,化作锥形,钻向蒲坂秦军中腰部。本来这些新成军的鲜卑子弟在这种不利形势下能不溃散都很难得,更不要说在拥挤纷乱的战场上这样洗练地完成阵形变化。可燕骑既知道主帅在血战为他们赢得逃生的时机,又为求生的意志驱使,再加上刁云素来体恤将士,很得兵士信任,将士们便不自觉地有一种念头:“跟着将军定能杀出生天。”这种险境好似唤醒了昔年冠绝天下的鲜卑铁骑留在他们体内的血液,个个变得异常骁勇起来。蒲坂守军新败之余阵脚未稳,在刁云不余其力的猛击之下,轻易便再度溃散了。
缠战了三数刻钟后,燕军终于由刁云带领,消失在中条山的余脉之中。
而此时,慕容冲已陷入死战,成排的枪枝借马匹并冲之力向他击来。他将迎面刺开的三柄枪一齐振开,又有一矛从他侧面乘隙而入。他抽出宝剑,凭着风声削了过去,突然他双臂剧抖,剑险些脱手飞去。幸亏卷霰云自行往侧方一跃,消去那股巨力。慕容冲缓过气,充血的双眼清明起来,看到兜鍪下那一双似曾相识的虎目,冷冷的,绝无动容。
慕容冲一时心境平和,周围数千军队的厮杀仿佛与他无干。他还剑入鞘,将枪抡了回来,双腿一挟,卷霰云四蹄发力,带着他这一枪破空而去。浑身的力量都凝在这一击当中,他觉得脑子里顿时空空如也。卷霰云跃势已绝,向下猛踏,慕容冲居高临下,见到窦冲的长矛依旧搭在鞍上,只是双眼仿佛固定在了慕容冲咽喉,随着他每一次变换位置而移动。
慕容冲的枪尖全速刺出,这一瞬间他与窦冲之间的距离似乎骤然缩短了,枪前空无一物,好似一脚踏下悬崖般难受。突然他喉上微微一痛,慕容冲狂喝一声,侧俯下马,左足挂蹬,全身凌空,枪势一转,已斜斜刺向窦冲右肋。他颈肩烫热,眼角余光隐约可见到漆黑的长矛紧贴着他的盔侧磨过。
窦冲提马,慕容冲的一枪毫厘之差落空。“冲哥!”黑色的小箭向着窦冲的眼睛射去。窦冲收枪挡开这一箭,慕容永已护着慕容冲退开,数十名骑兵从两侧涌出,隔在了慕容冲与与窦冲之间。窦冲左右两矛击杀两人,可又有三四枝枪围攻上去。卷霰云是宝驹,片刻就已奔出数十丈,摆脱了窦冲。可这时慕容冲眼中所见的是,一层一层秦军压了上来。
本来他的用意,是与慕容永从中间和左翼冲动秦军阵脚,掩护刁云带主力逃走后再求脱身。眼下目的虽已达到,可他们二人在秦军阵中相会,就说明他们已深陷入秦军之中。虽说如此,见到慕容永他还是很高兴。慕容冲一口气挑了三个人下马,寻得少许空隙手搭凉篷一看,长枪一指,道:“我们冲到黄河边上了,借水遁吧!”
这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因为战场沿黄河铺开,河岸与蒲板城之间,也就三四里地。他和慕容永的水性都不错,若是逼入绝境,往河里一跳便是,生还的把握还是很大的。“好!”慕容永显然也早想到这点,两人并肩往河上冲杀。“看,我又结果了一个!”“看我的!”这样简短的对话在两人间交换,又常常被喊杀和铿锵之声掩住。他们的战意毫不减弱,卷霰云不时长嘶,带着些傲岸与委屈,仿佛还觉杀得不够激烈。
盔甲马匹和刀枪成眼前转番转过,架开,转动,刺入,拔出,慕容冲麻木地重复。平日里练熟了的那些招式都不知到了那里,他觉得自己从未这么快捷过,可也从未这么疲倦过。
枪又刺进了一名骑兵的双眼之间,可只是透过肌肤,就被额骨给挡住了。那骑兵慌张了一下,却发觉自己还活着,于是不需思索地一戟回击慕容冲。慕容冲手腕一收一送,从他的眼中贯入。那人终于歪下马去,枪尖在慕容冲胸前甲上拖出“哧!”的一声尖鸣。
慕容冲再看手上枪,不由苦笑,那枪尖上积满了血垢,显然已是钝了,不堪再用。而枪杆上滑溜溜的,全是半涸的血,也几乎握不住。他回身一看,慕容永正被三名秦军围攻,他全力拦开两枪,而第三枪已是刺到了他的后心。慕容冲一惊,枪脱手飞去,击中那人马臀。虽说枪已无刃,可力量不小,依旧让马惊跃了一下。慕容永击退那两人,便有余力攥住后心的枪,将偷袭者拖下马来。
而这时慕容冲手上已空,秦军发觉,一齐汇拢,叫道:“叛首在此!”慕容永大惊,袖上小弩连射,顿时有四五人落地。这一下提醒了秦军,有人喝道:“放箭,放箭!”
黄河就在十步之外了,慕容冲将马催至飞速,卷霰云痛极狂叫,河边上有零碎的兵丁,可他们都不敢揽这一人一马之威,惊慌逃开。浑黄的浪尖似乎已经扑到了慕容冲面上,突然一震,心知有箭中了后心,好在甲铁尚算结实,没有全然射透。他伏在马身上,眼中滚滚浊流越来越近,小心估算着时机,在将在离岸的前一刻,把兜鍪摘下,并扯断了腋下铠甲的带子。可就在此时脖下被一股巨力击中,痛入骨髓,他无法承受地狂叫一声,人从马背上滚落,身子腾空驾雾般高高抛起。
就在他眼前全黑之时,他看到小六惊慌的眼睛,和大张着的嘴,以及他背后令人目眩的流水。然后他通体清凉,觉得舒坦之极,就沉沉睡去。
慕容永看到慕容冲掉入河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也从马背上一跳入河。却看到小六等人划着一只船,将慕容冲费力拖上船。慕容永身上没有着甲,水性又好,不几下也游了上去。小六和其它几名兵丁运浆如飞,已是往黄河对岸划去。此时风大浪急,小舟左摇右晃,忽起忽落,四下里都是浊浪排空,根本辨不清方向。秦军提马在岸上站成一排,却没有人敢当真跃下水来,等他们想起蒲津关上还有很多船时,方才发觉那些小舟都已散在了河中,象是风拂叶落,各自漂零。
慕容永割下一幅战袍,狠狠心将慕容冲脖上的箭抽了出来,血方才飚出,就被战袍堵了个结实。慕容冲身躯一弹,然后又重重砸在船板上。小六问道:“怎么样?”慕容永捶了一下船沿,吼道:“掌你的船!”小六疾忙闭了嘴。
过了一会,慕容永喘匀了气,方才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六侧身闪开一股水波,道:“我们是在城东佯攻的,听到哨子就过西门这边来与你们会合,谁知道城西战况竟会如此。刁将军让我和几个水性好的,驾了船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真是”又是个旋涡,整只小舟砣螺般猛转起来,四下里都是光溜溜的水壁。小六吓得往下一倒。慕容永伏在慕容冲身上,怕他被甩出船去。
好容易船身一颤,出了这处水涡,然后又是一下重击,船上之人无不失声骇叫。慕容永双臂乱舞,却扶到了一处泥巴,再一看,方才松了口气,原来却已是到了对岸。
当下几人弃船上岸,一时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算着往下足漂了有一二十里,前方不远河道折了一个急弯,引起无数旋涡。他们竟从那里闯过了,真正是万幸。
突然听得马鸣不已,再一看,重重波涛中竟有一匹黑驹隐现,象是天马踏云而至。“卷霰云?”几人对视一眼,又惊又喜,不久后那马跃上岸来,抖一下身水珠,一溜小跑到他们身边,在慕容冲脸上又嗅又舔,一双乌珠似的大眼睛湿润润的,竟好似哭泣一般。湿湿鬃毛蹭在慕容永脸上,痒痒地很不舒服。他闪避开,那马却又粘了上来。慕容永突然放声大笑,小六等人怔怔地等他笑完,才问道:“将军笑什么?”
慕容永好不容易直起腰,才喘息着道:“原来,原来这匹马是母的!”
“母的?”小六围着马转了转,有些不解,问道:“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慕容冲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不是母的,如何会舍不得这人呢?”
小六这才明白,与另几名燕军一起哄笑。方把战败的凄惶给去了一小半。慕容永抱着慕容冲上了卷霰云,由小六带着,朝和刁云约定的地方而去。
刁云与小六约的地方,是同州左近的山中。周秦时山陕间的交通,并不是走风陵渡,而在渭河之北,由晋阳渡蒲津同州到栎阳,不过晋后已渐废驰。慕容冲本也是想经风陵渡走潼关的,只是大败以后,以避开秦军为上,因此在分手时,便让刁云带兵入同州。几个人一路上不时遇到失散的燕兵,慕容永便将他们重聚在手下。虽然有时也碰到过秦兵,可是小股尽歼,大队避过,倒也平安。慕容冲始终昏迷不醒,浑身滚热,令众人忧心不已。同州这地方,是羌人聚居之地,慕容永怕引人注目,不敢进城,挑了个汉兵到同州城里打听消息。被刁云派出的探子见到,引了他们去见刁云。两日不见,刁云便瘦脱了形,看到他们自是大喜过望。
可一见慕容冲,他就吓了一跳,问道:“受伤了?”慕容永从马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慕容冲往身边一放,道:“交给你了!”话未落,已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双目紧闭。刁云是怕他也受了重伤,忙拍了拍他身上,却听得鼻鼾如雷已经熟睡,不由恨恨地踢了他一脚。
再回过头来看慕容冲,触他额头,一惊收手。刁云怒视小六,小六忙道:“中山王中了箭,又在水里浸了这么久,这两日逃命要紧,我们也没办去。”刁云解开他的衣领,看伤口周围红肿了老大一块,知道这症侯凶险,可眼下却找不到大夫。他心里急,可却知道此时军中惟有他作主,不能乱了人心,于是强自按捺着想了想,方道:“去,到下面村子里看看有没有走方郎中什么的,请一个上来。”
“那,不怕走漏了风声么?”有名亲兵小声问道。因为窦冲隔得不远,他们一直不敢出山。
“没办法!只能行险了!”刁云道。
等慕容永一觉醒来,听得有人高声喝骂,想来正是那骂声将他吵醒的。他侧耳一听,竟是刁云的声音,不由大惊,居然能让这木楞楞的家伙也骂起人来,是什么大事了?”
他出来伸了个懒腰,才发觉自己睡的是一个茅草篷子,这一伸懒腰,那篷子都差点被他掀了。他躬着身子出来,只见一轮红日,方才西斜,与自己的篷子紧挨着的隔间里,两名小兵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手里端着缺了口的碗。
慕容永从小兵身上跨过去,将蒲草帘子一掀,就见到刁云守在依旧昏沉沉的慕容冲身边,神情忧愁得很。他问道:“怎么?还没有好?”刁云无奈的点头。“可请大夫来看了?”慕容永凑近,见慕容冲面色已有些灰败,也不由心头一凛。
“请了,也开了方子,可药不齐,”刁云脚在药渣上一碾道:“那些蠢货,竟喂连药也喂不好!”慕容永少见刁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知道他烦得紧,于是有心岔开说点别的,道:“现在情形怎样?”
刁云这才和他说起,眼下消息不灵,也不知慕容泓那里战局如何,窦冲能分兵来打他们,难道慕容泓已经败了吗?华阴还去不去呢?骑兵倒无甚折损,尤有八千幸存,只是步卒损失殆尽。最要紧的是粮草辎重丢失殆尽,出征前辛苦积攒所得,已是荡然无存。仅余的粮草,只够全军三日食用了。更不要说,慕容冲急需的伤药,全无下落,还有许多伤兵也亟待医治。况且他们又不能再逗留下去,窦冲时刻都可能出现于此地。
“同州城里不是有许多粮食和药铺吗?下去抢一些不就得了?”慕容永道。
“怕走漏消息。”刁云道,神情分明是说:“你当我是白痴么?这都想不到?”
慕容冲一听就明白,秦军想来是以为他们早就逃走了的,没料到好几千人就在这山里猫着,万一漏了行踪,窦冲马上会追上来,只怕这些人便到不了华阴了。“也不是不行,只要”慕容永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刁云叹一声,十分地苦恼。
“不留活口”几声极微弱的声息,慕容永吓得一哆嗦,刁云已俯身在慕容冲身侧,叫道:“醒了!醒了!”
慕容永近前一看,果然见慕容冲多日紧闭的双眼略张开一道缝,神情虽然虚弱以极,却还是透着一丝果敢之意。刁云端了碗水,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手抖得厉害,一荡一荡地出了碗沿,泼在慕容冲面上。
“还骂别人!看你的笨样!”慕容永笑骂了刁云两声。慕容冲抬手推开了碗,合了一会眼,仿佛在积攒气力,两人屏息等侯。过了片刻,他方才又蠕动了一下嘴唇,慕容永贴耳听去,听得他道:“去左近搜些粮食药物,然后杀光快走不可再耽”气息灼热,几不成句。慕容永马上答道:“是!我们马上去办!”慕容冲点头,再度合上眼皮。慕容永一拉刁云道:“我们快去!”
“去干什么?”刁云讶然道。
“自然是去找个镇子呀?”慕容永倒奇怪了,问他:“方才冲哥已经指定了!”
刁云仿佛一时没有听明白,扇动了两下眼皮,犹犹豫豫地道:“他在病中,是糊涂了。一个镇子好几百口人呢!怎么能管住消息不泄漏出去?”
“所以才不能留活口呀!”慕容永有些不耐烦,瞪了刁云一眼。“这一块,向是羌人聚居之地,只要被他们发现,定会向窦冲报告的。”
刁云一面不可思议的神情,叫道:“不行!当初杨将军跟我们说过,身在军中,狠绝诡变都是该的,可就是不能滥杀无辜,否则与禽兽无异!”
“那你想怎么样?看着冲哥死掉,或是我们大伙一起在这里等窦冲来杀个精光?”慕容永冷冷地看着他,刁云一时觉得这日日相处的伙伴变得如此陌生。可他到底被这句话给质问住了,久久不得出声。慕容永也不理他,自行出门去,将柴草门摔得砰然作响。听着他在外面召集兵将,刁云怔怔地看着慕容冲消损的面孔,终于缓缓走了出去。
天还透亮,已是全军拔营,向山下开去。
山下的镇子,不大不小,可位置偏颇,若不是墟日,也少与人来往。慕容永趁寨门未闭之时率一支骑兵冲了进去,三两下就将护镇的乡丁杀尽。刁云在外头围得严实,凡逃出来的加上一刀再扔进去。里面沸反盈天,也听不明白叫的什么,刁云站得远远的,背过身去,看着天空阴晴诡变;听着哭闹之声由大转低,由低变微;自己的手脚也是由热转凉,最后已是木然无觉。
刁云觉得好象经了数十番凉暑,其实不是一顿饭的功夫,里面慢慢安静下来,慕容永出来,身上不沾点血,竟如方才不过游玩了一番似的,笑嘻嘻地命人打点好粮草,用大石条将镇门封死。当时战事频发,不说郡县,就是小小镇堡都筑有坚墙高垒,左近有动乱时十来天不开门也是常事,因此外人很难发觉有何不对。办妥了善后,刁云盯着死气沉沉的堡墙,想到这里面数百无辜的生灵,眼前泛上一层灰色,四下里的连天芳草也冷凄凄的,全无生意。
慕容永向他道:“我方才在镇里得了消息,说是济北王大败秦军,眼下拥兵十万,屯在华阴。”这倒是好事,刁云打起精神问道:“详情如何?”
慕容永便把所知的情形一一道来。原来在开战前,秦延已得了慕容冲攻蒲坂的消息,于是抽调本来要助符睿的窦冲去对付慕容冲。符睿军中只余得姚苌一人厢助,便不是很管用。姚苌规劝符睿,说鲜卑人都有思归之心,驱赶他们回关东就行了。连老鼠被惹毛了也会有反噬之力,何况是几千勇士呢?不用逼急为好,可符睿却不肯听从。慕容泓起先也确有逃走之意,但符睿一意全歼泓军,他不得已在华泽设下圈套,仗着地利,诱符睿入伏。姚苌百般劝阻,依旧没拦下来,符睿终于被陷泥泽。慕容泓趋机大败秦军,符睿死于乱军之中。姚苌遣参军向符坚自请处分,符坚大怒,斩参军。姚苌震骇,潜逃不明。因着这番大败,渭南之境秦军只能龟缩于潼关一地,他们此去华阴,估计不会有强兵阻挡了。
慕容永兴致极好,道:“我们快走吧!”
刁云点头,拨了马头,眼光却又是一定,眼神一下子锁在十余丈外的一丛桑树上。慕容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嫩叶稀疏的枝影后,影影绰绰,似有人在。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加力一挟双腿,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啊!”一声尖叫,乱颤的碧影间,闪过一绿一黄两道身影。再往前跑了几步,慕容永就看清楚是两个女子,正在连滚连爬地逃走。她们再跑了两步,就见到刁云从前面的林子里窜出,蹄子一起一落,踏在她二人面前三寸之地。两名女子一下子跌倒,绿衫女子的一把将黄衣的紧紧抱在怀里,两人都是瑟瑟发抖,象是一对雪天里的小翠鸟儿。
刁云勒马,愕然的望了慕容永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慕容永撮唇啸了一声,在女子身边来回转上一两围,令道:“抬起头来!”
绿衫女子越发将黄衣女子拥得极紧,头埋得深深的,仿佛装作没有听到一般。慕容永又问道:“你们是这镇上的?”已是带上了杀气。此时他二人的随身亲兵也都跑进林子里,将两个女子团团围住。
黄衣女子在绿衫女子怀里挣了一下,精致的下巴猛然一抬,将一张芙蓉春面现了出来,那面上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眼白映着叶色,有些碧莹莹的意味。这一抬头的姿式,显得极是任性。她掠去发梢上沾着的叶屑,纤腰一挺,如在玉殿宝堂之上蹈拜,婀娜中蕴着一丝刚锐,脆生生道了句:“不是!”绿衫女子拉了黄衣女子的衫角一把,仿佛在规劝,却被黄衣女子略用力甩开。绿衫女子无奈地退开了些,眼光就向慕容永投了来。那眼光中虽有求怜意味,却是哀而不怨,自有一种沉静淡泊之态。
慕容永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年纪,挽着双髻,没什么首饰,简简单单的上襦下裙,同色同质的料子,颜色也不怎么鲜艳,都已半旧。
慕容永突然跃下马,两手疾出,各抓住一人的手臂,摸了一下,点头道:“穿这种料子,确不太象是这镇子里的妈的!”话未说完,就诅骂了一声,左手一翻,将那黄衣女子压得跪在了地上。绿衫子的马上也跟着跪下,惶然道:“她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慕容永抬起方才抓着黄衣女子的那只手,腕上四道抓痕,血珠子一滴滴地沁出来。刁云看到,冲他一笑,笑虽无声,慕容永还是发觉了,瞪回他一眼。
绿衫女子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我们姐妹是冯诩人氏。姓贝,小女子名贝绫,我妹子名贝绢。我们来是出门投亲的,路过此地见天不早了,想进镇上投宿一夜,见将军们有事,便不敢打扰,只得藏在这林子里面。”她说起话来,字字圆润,仪态周全。她身边的黄衣女子面上一点神情也无,只是凝定地看着慕容永。在她注目下,慕容永竟有些提不起威风来。
慕容永再盯着两名女子一会,盘算道:“看这气度和身上的衣着,说不是村子里的,我也信。只是这兵荒马乱年头,那里有两个妙龄女子独个出门的?”他从地上拾起一只包袱,见绿衫女子略启樱唇,似乎想叫一声,却又咽了回去,显然包袱是她方才掉落的。慕容冲翻拣了一会,也不过是随身衣物及银帛之类。还有几件首饰,都精美贵重,却也辨不出来历。
刁云策马小走几步,到他身边,马尾摆来摆去,在慕容永面上扫了几遭。慕容永有些恼怒地拍了马身一把,已下了决断,道:“杀了她们吧!方才的事,她们定然看在眼里了。”四下里的兵士中发出一阵嗡嗡声,大有惋惜之意。其实慕容永也有些舍不得,但是这两个女子若轻易放走,总是后患。
刁云听了,一会没有答声。慕容永早已将他不同情形下沉默的含意弄得清楚明白,又看到他愀然不乐的情神,不由辨解道:“总不能带着她们一起走吧?”
“怎么不能?”刁云终于开了口。
“带她们?”慕容永吓了一跳,指着两个女子,大声道:“我们是在逃命!带着她们有什么用处?万一闹出争风打斗闹出事来”
“中山王病了!”刁云一带马匹就出林去,后半截话落在了他的身后“需要细心女子服侍!”
慕容永怔了一下,突然恨声一笑,在喉咙里骂了半句,方才道:“倒是想得出来!”然后回身对两个女子道:“不想死,就跟我来吧!”说完也是跃上马背,小跑出林而去。
这日夜里,慕容永与刁云将夜里宿营的事忙完,就去看慕容冲。远远的就听到不少人吵吵闹闹的,还夹拌着女子的尖叫。慕容永一听就知道是贝绢,再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慕容冲的亲兵抓胳膊的抓胳膊,拉头发的拉头发,和贝绢厮打在一起。
“住手!”慕容永喝了一声“放开放开,干什么?”
亲兵们让开了,慕容永扫了这几个人一眼,见他们脸上都有抓过的血印子,有的还的眼眶青紫,满是悻悻之色。贝绫从慕容冲帐里跑出来,搂了贝绢的肩头慌忙道:“我妹子不懂事,各位将军和大哥请高抬贵手!”一面说一面将贝绢被扯开的短襦襟口掩回去。
贝绢袖口卷得老高,头发也散得不成样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额上见汗,面颊通红,那神气好象是只被惹毛了的狸猫。
慕容永腕上的抓伤还在隐隐作痛,不由好笑,却扳住了脸,喝道:“你们也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居然几个人打一个小女子还打不过!”
“谁会打不过”亲兵们不服气地咕嘟着。
“到底怎么回事?”刁云发话问道。“是她事情没做好么?”
“她做事?”亲兵们发出一阵古怪的笑意,一会后,方才纷纷控诉起来。说她跟本就不肯进帐篷,谁叫她做什么她只是不答话,叫她端药煮粥她打破了一只碗三只陶钵。好在是她那姐姐倒真是能干,就没人叫她了。她自己却乱跑,把亲兵们隔了老远打来的饮水——怕被人发觉,因此扎营时不敢在溪水边上——作洗脸水给用了。亲兵们训了她两句,她反唇相讥,因此惹毛了众人,想教训她两下,她就乱抓乱打。亲兵们到底还是存了怜香惜玉之心,不会当真出什么力气,竟让她给抓破了脸!
慕容永听着冷笑了两声,道:“个个都没出息,竟拿一个小女子没辙,没见过女人吗?”亲兵们不服气的垂下头去,他好象听到有人嘀咕道:“谁没见过漂亮的人,我们天天”被慕容永一眼瞪过去,马上噤住了声。
慕容永再侧头看了贝绢几眼,道:“你听着,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来历,我留你活着就是让你服待那帐篷里人,你要是不情愿,”他“嘿嘿”笑了两声道:“在我们这些人里面,你爱陪谁睡,那也行!”
“你!”贝绢咬着唇,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的。贝绫见了连忙将她拦在身后,行了一礼,轻声道:“我这妹子,在家里是被宠坏了的。我一个人服待那位受伤的大人就够了,请两位将军”说到这里难为情地一笑,抬起眼来,目光哀婉之极。
这眼神让慕容永见着了,也不得不心头一软,觉得贝绫有这么个妹子,当真是倒足血霉,道:“好好教教你这妹子吧!否则谁救不了她。”说着就和旁边微笑不语的刁云一同进帐,他走过那姐妹两人身边时,见贝绢眼珠转来转去满不服气的神情,不由心里发毛。想道:“还是不要这女人服待冲哥的好,要不然她暗里使点什么坏招可就”
这样的念头一起,却有些着恼,觉得不能让她如此得意,于是一把抓了她的胳膊,不顾她的挣扎硬是扯进帐来。他把她往慕容冲榻前一摔,喝道:“喂药!”贝绫马上跟着跑进来道:“我方才喂过了!什么都做好了!”
果然是什么都做好了。慕容冲在河水里浸过的头发,给梳洗得干净光亮,身上的衣衫都换过了,床边搁着的药包排得齐齐整整,碗里的药差不多喂完了,还有一方巾帕垫在他颔下,显然是怕药渍染在了毡上。慕容冲这时睡得安稳,气色很好。
慕容永心情大佳,赞贝绫道:“有你在,倒是可以容那疯婆子活下来。”本以为贝绢会发作的,过了一会却没什么动静。慕容永有些奇怪,细看她神色,只见她侧头瞧着床上的慕容冲,手指紧紧的绕在衣带上,好象有点茫然失措。
叮嘱过一番后,慕容永回到自己帐里,又忙碌着布置营防,派遣暗探,到子时方才料清楚。正欲睡下,一个慕容冲的亲兵勿勿进来禀道:“不好了,中山王的伤势好象又有了反复!”慕容永一惊而起,忙随着亲兵跑去。离了慕容冲的帐篷还有百步,猛听得一声厉嚎。这叫声起时,骤然刮起狂风,四下里细密的叶子摇了满地碎影,仿佛是一个篷头怪物在昂天怒吼。慕容永收了腿,心口上“嗖嗖”地一乱。那痛呼又起来了,一声接着一声,尖利如箭,好象可以刺破天空,难以相信是人发出来的。听着这样的吼声,慕容永恍惚间看到一条满是刺棘的长鞭,在墨似的夜色里挥着,尖棘白晶晶的亮,一次次的抽在积着血块的伤口上,艳治的血水飘飞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象是绽开了朵朵红莲。直到被亲兵叫了一声,慕容永才回过神来,往帐篷走去。
到了帐外,慕容永挑开帘子,一眼就见到碗碟枕巾散得满地都是,象方才被飓风光顾过一般。慕容冲从皮褥上翻到了地上,手脚在地上用力地抓着,竟抓破了结实不过的牛皮,指头鲜血淋漓。他俊秀的面孔拉扯得狰狞可怖,缀满了汗珠。贝绫追在他身后,想要拉他起来,可发狂中的人气力大得异样,贝绫反被带着滚在地上。她的身躯让慕容冲的腿压着了,挣不开,吓得尖叫。
慕容冲眼神狂乱,象是头正被人生生宰割的野狼。他趴在地上,用力地扭曲着,牙齿死死地咬着衣裳前襟,那姿势很奇怪,仿佛正有无形的酷刑施于其身。慕容永突然看懂了,禁不住的抖了一下。亲兵小声道:“快进去吧!”可他却给魇镇住了似的,不能动弹。
里面贝绫无人援手,只能死死地抱着慕容冲头,一遍遍的说着“求求你,歇一歇吧!求求你了!”
慕容冲咆哮一声,两齿一张,正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痛极而呼,马上泪流如注。慕容永以为她会退开了,谁知她反而抱着更紧了。慕容冲被束缚着显然极是不满,又是一拳打在她面颊上,挨打的地方眼见着就红肿起来。可贝绫却好象全不觉痛,一动不动,只是不停地喃喃着:“求你歇一歇吧,会伤着自己的,求你”不知慕容冲是听到了她的求恳,还是没了力气,手脚渐渐松了下来,狂叫也化作了“嗬嗬”的闷哼。
贝绫见他总算安静了,方才腾出一只手,从铜盆中拧出方毛巾,贴在了他的额头上。被这冷水一激,慕容冲慢慢喘息着,终于平缓地躺在她怀里。贝绫凝神望着他,帐篷里半枝残烛照得她肤如琥珀,仿佛她身体里面燃着一盏佛灯,透出澹然宁和的光芒。
慕容永退开一步,深吸了口夜里的凉气,却有道黑影子向他怀里撞来。他忙侧身让开,那人抬了头,轻呼一声道:“原是将军!”这面孔清秀温婉,正是贝绫。慕容永不由吓得往后退了半步,道:“你是贝绫?那帐子里的女人是”
“是我妹子呀!我方才去洗衣裳去了,让她守着的,”贝绫将手上沉甸甸的盛衣篮换了一下胳膊,歉然地笑了笑,有些惶恐地道:“她又怎么了?我听到有人叫。”
方才慕容永见那帐中女子举止这般轻柔,又离得有远了,没能看到她的正面,便不假思索地认定了她是贝绫。这时再探头细看,果然便是贝绢,不由眼都瞪圆了。正发愣,刁云已是拉了大夫跑来。见慕容永站在外头,一面有些不解的道了句“你在外头干嘛?”一面已是瞅到了帐中情形,惊叫:“快!把他扶起来!”便冲了进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慕容冲抬回褥上,贝氏姐妹忙着把地上的杂物收拾妥帖。慕容永喝斥大夫道:“今日药不是备齐了吗?怎么病倒好象更重了!你敢耍什么花样,小心脑袋!”
大夫忙点头呵腰,上去诊了诊脉,沉呤了一下,换了喜色道:“这位贵人的伤已将痊愈,方才只是用了药后,有些发燥而已。”慕容永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大夫的笑颜一点点僵硬了起来。他心里直打鼓,因为盼着早日将慕容冲治好,得以脱身,因此用重了药。
慕容永眯着眼睛微笑道:“他要活下来了,你也活得下来;他要是死了,那你就自求多福吧”然后大踏步的迈出帐去,在经过大夫身边时,作势往大夫身上踢去一脚,那大夫惨叫一声,已是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刁云忙跟过去扶起叫嚷不休的大夫,见他身上无伤,显然只是吓极了,一笑,道:“没事,你放心医病人好了!”再去瞧了瞧慕容冲,叮嘱了贝氏姐妹两句,也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