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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从混沌里醒转过来。
他完全失去对时间的感觉和意念,千百年的时间可以只是弹指之间的长短。
被孙恩重创后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却断绝了对人世间的接触,人世只像一个遥远的梦,不过他晓得自己至深爱的女人,正在那里面对可怕的危险,这唯一的记忆令他坚持回去,绝不放弃,不可以就此死掉。
唯一可以救他的是金丹大法,且须是最高层次的金丹大法。
于是他陷进胎息的状态里,一切重归先天的本体,与天地宇宙一同神游,直至金丹运转,令他不但立即霍然而愈,且整个人有焕然一新的畅美感觉。
燕飞暗叹一口气,心忖道:“终于回来了。”
他逐步地重塑受到孙恩致命一击前的记忆。
忽然间,他明白为何会输给孙恩。
他及不上孙恩“心无挂碍”的心境,因为他仍放不下纪千千。说句老实话,他与孙恩的差距非是遥不可及,而正是对纪千千那一点点的挂念,令他缚手缚脚,无法平反败局。
幸好大难不死,更令一切都不同了,把踏了半步进鬼门关那只脚拔回来后,他的金丹大法终臻达初成的境界。
他的灵觉以倍数地加强。
就在这一刻,他感应到纪千千。燕飞福至心灵,想到是因纪千千正强烈地思念他,故令他感觉到她。
“千千啊!燕飞并没有死!”
下一刻,他感到自己宛若坐在车厢里,正透过车窗看出去,外面是丘原的美景,有一株特别高的老松,形像古怪,成为他如梦如幻般视野的焦点,其它一切模糊起来。
耳鼓似还听到大队人马行军的轮声蹄响。
燕飞剧震-下,完全清醒过来。
压在他身上厚达五尺的泥层,岩浆般向上喷发,燕飞整个人从泥洞中乎升起来,回到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从容不追的落在旁边的草地上。
阳光从密林顶斜洒下来,已是日暮时分,蝶恋花仍安然挂在背上,身上泥层纷纷落下。
他没暇去想谁把他送到这里来?为何会把他埋葬?因为他清清楚楚知道边荒集已失陷了,纪千千还被敌人掳走,强迫她北上。适才的情景,是边荒集北面里许外一处地方,他认得那株怪松。当他感应到纪千千的所在时,同时透过她的心灵看着同样的景物。
高彦小子的预言没有错,第二次死而复生后,他真的变成了半个神仙。
身随意动,金丹大法自然流转,他迅如鬼魅地掠出密林,来到密林外一处可望远的高地。
环目四顾,边荒集在东面地平远处,离他至少有二十多里路。
燕飞一声长啸,朝边荒集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论对方是否有千军万马,又或慕容垂如何武功盖世,他誓要从对方手上把纪千千救回来。没有人可以把他的至爱带离边荒,谁也不可以。
小诗的脑海仍填满边荒集失陷前那三天日以继夜的惨烈攻防战,耳鼓不住响苦战士临死前的呼叫,虽然已是十多天前发生的事。
与她们一起被俘的尚有近六干荒人,包括庞义在内,其它人则生死未卜。在整个攻防战里,双方均伤亡惨重,真正的数字恐怕永远没有人弄得清楚,合起来该有过万之众。
尤幸孙恩和慕容垂议定“建城分之”的协议,不单要重建城墙,还会以双重的高墙分隔为南北两城,瓜分边荒集。被俘的荒人因而被迫负起筑墙的庞大工程,虽是苦不堪言,尚可苟延残喘。
“啊”!
小诗骇然朝坐在前排失声低呼的纪千千瞧去,后者别过俏脸迎上她的目光,花容虽惨淡,双目却射出自被俘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生机。
车窗外触目俱是精锐的慕容垂旗下骑兵,傍着长长的马车队朝北推进。
每过-刻,她们便离边荒集远一点,更可能永远没有返回边荒集的机会。
小诗俯前道:“小姐你没事吧?”
纪千千神色茫然地摇头,眼神又开始聚焦,压低声音道:“燕飞没有死。”
小诗暗吃一惊,心忖难到小姐因对燕飞思念过度,精神出现问题?否则怎会无端端说出这句话。又或因慕容垂禁制她内功的独门手法对她生出不良的影响?
小诗道:“小姐怎会晓得呢?”
纪千千低声道:“这是没法解释的感觉,似乎是他在远方某处向我呼唤报平安,我还感到他正在赶来的途上。有刹那光景我真的感觉到他,感觉到他在我心内。”
小诗不喜反忧,暗忖纪千千的情况可能比她想的更严重,这是思忆成病,且是最难疗治的心病。
燕飞去而不返,自然是有死无生,败在孙恩手底。纪千千一直没为此说半句话,只是咬紧牙龈作战,直至大逃亡的一刻。
纪千千又道:“六壬课是不会错的,干爹更没有可能看错。唉!我也曾很担心呢!”
小诗心中暗叫不妙,顺着她语气问道:“小姐担心甚么哩?”
纪千千凑到她耳逞道:“慕容垂今趟强掳我们主婢北归,临行前举行离城礼,又要我们公然现身参与仪式,大张旗鼓,你不觉得异常吗?”
小诗心中稍安,纪千千的思考没有丝毫错乱。摇头道:“我以为慕容垂是要逞威风哩!特别是向徐爷示威,因为徐爷争不过他。”
纪千千想起慕容垂不肯向徐道覆交出自己的对峙情况,道:“你太小看慕容垂,他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可怕的一个,另一个人是孙恩。像慕容垂或孙恩这种人,绝不会意气用事。他是在设置陷阱,诱饵是我们。”
小诗一头雾水的道:“诗诗不明白。”
纪千千道:“我想说的是,事情并非如我们想象般的悲观。我们边荒集的主力部队已成功突围逃走,并隐于边荒某处重新整合兵员,令慕容垂和孙恩大感威胁。没有一年半载,边荒集的筑城肯定没法完成,而慕容垂和孙恩更没法于边荒集长期屯驻大军,所以故意带我们回国,引边荒的兄弟在我们渡泗水前来救我们。过了泗水,他们将没有机会。”
小诗文惊又喜道:“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纪千千道:“这个是当然的。屠奉三、慕容战、拓跋仪等岂是这般容易收拾,他们均是英雄之辈,定不容慕容垂带着我们渡泗回国。”
小诗担心道:“可是小姐又说这是个陷阱。”
纪千千低声道:“他来了!”
小诗*回椅背去。
在十多名亲兵簇拥下,状如天神般威武的慕容垂策骑来到车旁,放缓马速,与马车并排前进。
纪千千此时心情大为好转,朝对方瞧去,这个只三枪便挑飞自己佩剑的高手,确有其能颠倒天下的慑人神采和魅力。
自从被生擒后,他一直是那温文有礼,每一件事都先征求自己的意向,并解释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令她直到此刻仍难对他生出恶感。
慕容垂微笑打招呼道:“小姐路途辛苦吗?”
纪千千瞥他一眼,浅叹道:“我想一个人独自清静一下。”
慕容垂不以为意淡淡地道:“若小姐答应我不会伤害自己又或逃走,我可以解开小姐的禁制。”
纪千千不悦道:“你故意安排小诗和我一道走,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慕容垂有耐性地柔声道:“情非得已,请小姐见谅。小姐可以说一句话吗?”
纪千千把窗帘拉下,隔断他的视线。
慕容垂哈哈一笑,与手下催骑去了。
孙无终等把刘裕送到刺史府正门外,刺史府大门车马往来不绝,愁云笼罩,尤其高悬门上的蓝色灯笼,令人看得心如铅坠。
刘裕想起刚才大碗酒大块肉,生出偷?作贼的罪疚感,待要绕往后门入府,却给送客出门的宋悲风唤着,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宋悲风微笑道:“你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不宜喝酒。”
刘裕知他嗅到自己的酒气,心忖以现在心情之差,没醉个不省人事,是非常有节制力。孙无终的心情怕也好不了自己多少,喝酒诚然是唯一消愁的方法,但也是最不聪明的办法。
刘浴心虚,唯唯诺诺的应着,想含混过去。
宋悲风抓着他手臂领他进入泊满车马的前院,绕过作致祭场的主堂,沿廊道深造府内,低声道:“司马曜已下旨钦准安公大敛后遗体莲返建康小东山安葬,由此可看出司马曜仍一意在安抚我们,怕我们作反。”
刘裕心不在焉的问道:“玄帅找过我吗?”
宋悲风摇头道:“玄帅忙着招呼客人,恐怕诸事停当后方会找你,届时他会告诉你人事上的新安排。”
刘裕知谢玄没有找他,心中很不舒服,闻言错愕道:“甚么新的安排?”
宋悲风双目射出同情的神色,轻轻道:“我先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大少爷要把你调往刘牢之旗下,作他的参军。这是平调,副将的职级没有改变。”
刘裕脑内轰然一震,晓得失宠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谢玄再不要他随侍在旁,他刘裕只是北府兵其中一名低级将领,差点是打回原形。
宋悲风道:“这边走!”
刘裕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的随他左转入中院,迎面一群人走过来,他却是视如不见,听而不闻。
宋悲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孙小姐!淡真小姐!”
淡真之名入耳,刘裕如遭雷殛,台头望去。
一对明媚炽热,其中又暗含幽怨的美眸迎上他的目光,似在投诉他的无情,又似讥嘲他胆子不够大。
刘裕忘记了施礼,呆头鸟般看着以谢钟秀和王淡真为首的七、八名仕女擦身而过,鼻里仍留着她们芳香的气息。
宋悲风冷眼旁观,忽然又扯着他衣袖继续行程,问道:“小裕你似乎和淡真小姐非是一般交情,对吗?听说是淡真小姐在路旁把你救回广陵呢!”
刘裕岂还有答他的心情,见王淡真似乎仍对他余情未了,比对起自己事业的低沉没落,分外有感慨。
含糊地点了点头,只盼立即躲回房内去,痛哭一场,甚么都好,只是没面目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
做人还有甚么意思呢?
回到该快要迁离的居所,宋悲风道:“小裕坐下,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刘裕无奈坐下,心忖说甚么都没有用,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谢玄,一旦下决定,绝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谢安是唯一的例外,但他已没法左右谢玄。
宋悲风在隔几的椅子缓缓坐下,道:“小裕不用把我视作谢家的人。”
刘裕愕然道:“此话何解?”
宋悲风淡淡道:“我在为安公办事前,曾和安公有个协议,当他百年归老后,我将回复自由身,协议于明天生效,府内上下人等均清楚此事。”
刘裕听得百感交集,他自己便没有这种运道,一是继续作军人,一是作被永远通辑的逃兵,没有第三个选择。
宋悲风微笑道:“所以你可以当我像小飞般的朋友,说话不用有任何顾忌,我更不会向大少爷泄露你不愿他知道的事。”
刘裕生出异常的感觉,讶道:“大叔似乎特别关照我。”
宋悲风欣然道:“你猜到原因吗?”
刘裕道:“是否因为我是燕飞的朋友?”
宋悲风道:“这或许是原因之一,却非主因。”
刘裕摊手道:“我真的不明白。”
宋悲风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平静的道:“安公在过世前,曾在我面前提起你。”
刘裕一呆道:“安公对我有甚么看法?”
宋悲风目光闪闪地朝他打量,沉声道:“他说你是天生统帅的材料,很有领袖的魅力,更可能是南方未来唯一的希望。”
刘裕苦笑道:“安公太撞举我了。”
宋悲风摇头道:“安公从不会擅举任何人,只是以事论事,他看人从没有出错。”
刘裕颓然无语。
这番话若是在到边荒集前听到,他会非常自豪,现在却非常刺耳。
宋悲风道:“你现在或者听不入耳,不过没有关系,终有一天你会明白。顺带提醒你一件事,王恭为应付司马道子迫婚,会于短期内把淡真小姐许给殷仲堪之子殷七维,好断绝司马元显的痴心妄想。希望你明白我告诉你此事的用心。”
刘裕整个人像给五雷轰顶,轰得手足冰冷,虚虚荡荡。
难怪王淡真如此勇敢向自己表白情意,因为她根本不愿嫁与殷士维。
殷仲堪乃南晋重臣,出任荆州刺史,与桓家关系良好,甚至可算是桓玄一方的人,他自然有资格不惧怕司马道子。
宋悲风长身而起,叹道:“人一出生,便不公平,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如何在置身的处境里奋斗出最佳的成绩。一时的困境算甚么呢?只有战争的年代方可以出名将,也只有乱世方可见明主。希望小裕永远记着我这番说话。”
刘裕忙起立相送。
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其它人可能都到灵堂去了,刘裕颓然坐在门坎处,生出万念俱灰的感觉。
若事情可以重演一次,他几可十成十肯定自己会和王淡真私奔。他怎可容忍她投进别人的怀抱里去?
她不喜欢殷士维,一来他的爹与桓玄关系密切,更因他是高门大族的后裔,而王淡真最厌恶的正是纨绔子弟。只是这个理由,足可令他作出任何牺牲,只要她有幸福便成。他会全心全意的去爱惜她,其它一切再不关重要。
可惜他已错过机会。
现在他想走近点和她说句私话也不成。
足音传来。
一名婢子脚步轻巧的沿廊道而至,见到刘裕不顾肮脏的坐在门坎处,皱起了眉头,问道:“请问是否刘副将刘大人呢?”
刘裕此时连谢玄也不想见,亦没想及若是谢玄找他,怎会不是派出亲随而是差个年轻小婢来。木然点头。
小婢像怕被人听到般俯身低声道:“快随我来,淡真小姐在等你。”
刘裕倏地从地上弹起来,霎时间整个天地都不同了。
今趟他绝不会教王淡真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