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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狗娃领来个城里媳妇的消息在屁大的朱家坪炸成了头号新闻。
乡民们成群结队地跑到狗娃家去相这小媳妇儿：
这边，大姑娘小媳妇勾肩搭背像是逛庙会；那边，叔伯大婶还请来了村里的秧歌队儿；卧床不起好些时日的柱子奶奶一下子冲了喜一样百病全消，拄着个龙头小拐棍颤颤悠悠舍急慌忙凑热闹；忙活着生产计划保二胎的翠花嫂也牵着她家阿大悄然溜出来了，阿大躲在他的大肚妈肥臀后头只管屁颠屁颠地偷笑。
整个朱家坪都沸腾起来了。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子来了个城里媳妇儿，乐坏了一个村子。仿佛家家户户开门见喜。就连村后小池塘边上的花花草草都比着赛着展示着自己被雨水滋润后的美丽。
晓月这才刚在婆家站稳脚跟儿，乡里乡亲就一浪接一浪，看宝似的涌了过来。
慈祥的婆婆在边上不停地给晓月做着亲情点评：旺根叔，从小看着狗娃长大的；旺根婶，狗娃小时候没少在她身上拉地图；布袋叔，布袋婶，西头二奶奶，东头王大伯，这些乡亲和狗娃家的亲情历史至少超越了五代
满屋都是长辈，城里的媳妇收敛得端庄自然。其间耐性无比，温言软语，毫不粗声大气。似乎只有把这个仪式顺利圆满地完成，她和狗娃才会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幸福快乐地生活一生一世。不过，这些人浮云心头过，她半个也没记住，走大街上看到照样是陌路。
扛大肚那阿大妈手里拎着那拨浪鼓倒是引过去她一百多小秒的视线：啧啧，这么个陈年老古董，绝对可以挖掘出她穿开裆裤时代的情感历史，她妈至今还当出土文物一样宝贝着呢。
旅徒的劳累，让晓月困顿不堪。十二条经络，脉脉不通。实在是没心情接着展示下去城里小女人的贤良淑德。
目前最重要的是去和周公美美地约会一场，这些人咋就恁絮叨呢，众位乡亲，行行好，都赶快撤退赶快撤退吧。
鸿伟撮着她的胳膊狠狠拧了一把，嘴里磨唧出一堆“别扫了大家伙儿的兴，你可是读过大学堂见过大场面的城里媳妇”滔滔洪水把她呛得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舍命配合吧，她圆睁着一双丹凤三角眼浑身都不自在，莫名其妙地咧个嘴又傻笑了半天，总算是撑到这帮人都打道回府了。
二
斜阳照上晓月的床头，懒懒地爬起来，浑身酸痛，头脑浑胀，这才后悔和周公约会得过了头了。身底下坑坑凹凹的感觉不像是横跨温柔乡，圆鼓鼓的玩艺儿在她身底下十面埋伏，做梦都是在石头堆里过的夜。
遂一脚踹醒了高一声低一声潮涨潮落的狗娃。
单子掀掉，核桃，花生，红枣，陈列满床。都什么东西，双人床兼职还当食品柜？
命令那厮找了个箩筐，从床上扒拉掉的球状物足足一筐多。立刻，愤怒的视线停在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人身上。
对镜理红妆时，登时花容失色，几条黑油印子上横七竖八错落有致爬满了芙蓉面。羊陷狼群任宰任割。昨晚睡得太死就遭了他丫的道！
鸿伟刚转身，就被她高八度的叫声给唤了回来。
乱蓬蓬的脑袋忙凑过来堵住小媳妇的嘴儿。吹喇叭抬轿子溜虚拍马拱首作揖。
姑奶奶长姑奶短求告半天:咱村儿的媳妇进婆家，时兴把脸弄花！你全当下乡搞义演得了！宋丹丹的嘴巴里还糊上块黑布冒充无牙老太太呢，咱这小民就甭拿那大架子了！再说了，咱这地儿都这规矩，总不能从咱这儿破了吧！我瞧着美不就得了！入乡随俗吧，亲爱！
啪的一声，一只小手打在狗娃脸上，虽然无力，倒也暖融融。
三
狗娃他爹提早两天就杀了两头猪，三头羊，镇上赶集时托运来一牛车的菜。
今儿一早特地从镇上请来个厨倌儿，赶着家里那辆牛车租赁了百十来张桌椅板凳，这天晌午他家要大宴宾朋。
村民们像过大年似的，全都换上了压箱底儿的体面衣裳，一大早就涌入了狗娃家。老一点的叔伯大婶三五成群聚在一堆儿大摆龙门阵。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则栖到新媳妇房里跟晓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唠嗑，时不时跟新媳妇打听一些城里的新鲜事儿。女人们大都有争奇斗艳的心思，遇上了高等级的美女，嫉妒心好奇心萌出了小芽。美女的标准绝对是众口难调的，新媳妇却俨然成了红地毯背景后的大明星。乍一露面，半条街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她们稀罕这个城里小媳妇。也稀罕城里的一切。
狗娃家上上下下，闹腾得一塌糊涂，却无人管。老话说洞房三日无老少，新婚越闹越发狂。
晓月强作欢颜，应酬着来来往往的客。一肚子的闷气，症结就出在满脸油灰上。臭狗娃，拿姑奶奶当猴耍呢，回去好好算帐！
臭狗娃正忙着给老少爷们儿递烟点火，提壶倒茶。微胖的体态，此刻没有半点笨拙的影子。
光灿灿的阳光横冲直撞的照射进狗娃家的大院子，两副大红门对儿贴上了狗娃家的大门，村里的锣鼓与琐呐也一并响了。狗娃牵过新媳妇的手，下一时间段该着他们出台登场。
司仪二大爷清了清嗓子，慷慨陈词：
欣逢狗娃先生和晓月小姐今儿个喜结良缘，俺们很荣幸地作为乡亲们的代表在这里唠几句嗑，首先预祝狗娃晓月事业上作比比比那啥啥玩意儿鸟，生活上作那啥连体枝，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婆媳关系向着更健康更和谐的高度挺进。下一步，开始拜堂！
晓月这才整清楚是咋回事，两位高堂已各就各位。不就是仨躬么，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这临了一步。脑袋尚未执行任务，没了分寸和规矩的老少爷们一哄而起就把她摁趴在了褥子上，一磕首，两磕首，三磕首！
心里一百个不服，但眼瞅着狗娃服服贴贴双膝挨地，也不得不尾随其后给公婆行了仨大礼。二老往红盆里发了一张红票就起了身，村里辈份高的三大爷又上了座，青筋爆跳的拳头里紧紧攥着油腻兮兮的五块钱。
这回晓月真受不了了：高堂拜就拜吧，是你爸妈也是我父母，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亲按资排辈也轮不着我磕头，给我亲爹亲妈也没行过这等大礼！呸，不是你老祖宗朱皇帝那会儿，想让谁怎么地就怎么地！
双膝尚没有离地，老少爷们儿又强行摁着她磕了三头，新媳妇心里一酸，泫然欲泣。在村里辈数行二的花大奶奶弯起眉毛，堆起笑。抄着个红包包正准备享受高堂待遇时，新媳妇使出浑身气力抖掉了肩头摁着她那几双大手。
新媳妇花容变色，村民们登时鸦雀无声，婚礼气氛开始紧张。瞅着媳妇怪委屈的小脸儿，鸿伟有几分不落忍。拉着几个主事的大爷大伯唧唧咕咕了老半天，三磕头方改成三鞠躬。
连年龄稍长的堂兄堂嫂都拜到。晓月杏眼一扫描，好多一元小票票在做着往红盆里发射的准备。
四
磕头这关是过了。村民们一齐下手，摆上桌椅碗筷，不多时饭菜上场。
晓月瞅准了一个位置刚搁稳屁股，狗娃端着个酒杯就开了场，乡亲们一个二个笑得前仰后合。
不得以起了身，跟着鸿伟一桌挨一桌给乡亲敬酒，木桩似的竖着，额头早已香汗涔涔。大喜之日软应酬吧，无酒不成欢，少她没气氛。今儿个，城里俏媳妇可是爷们儿齐刷刷的小焦点。
乡下的这种二锅头已经是佳酿了，平时喝得都是自家婆娘酿制的高梁酒，不得劲儿。朱家坪的爷们儿都是些辣酒刷牙脾酒当茶的酒迷糊，闲时也喝，忙时也喝，饭时也喝，熟人也喝，何况今天是城里媳妇敬的酒。老少爷们儿更是开了海量。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肉。划拳猜枚行酒令，哥俩好啊，五魁手啊，六六六啊！扯着豪放粗犷的大嗓门喊着，笑着，乐和着！腾出空不时还能覷几眼狗娃这小俏媳妇儿，爽！这小媳妇脾气是大了点，人可是真俊！咱乡下婆娘没这等小模样儿，城里读书人那话就是就是秀色可餐！
高跟鞋成了特制的刑具。晓月一瘸一瘸地跟在客场应酬健将的身后重复着给老少爷们儿执杯把盏的动作，心里无比后悔来这么个鬼地方。喉咙这两天因为说话太多有点充血发炎已经嘶哑，就这还得冲着他家这三姑六婆四叔五舅咧个嘴儿傻乐。狗娃这狗小子就没一点人道主义，恋爱的时候还信誓旦旦拍着不甚宽厚的胸脯向她保证说，除了老爹老妈今生今世就只效忠于她一个人了。换了个地盘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顷刻，心里长满了草，乱得不行。从这桌到那桌，从那桌到这桌。满上一杯，再满上一杯。远处，近处，到处都是胳膊，到处都是酒杯。眼都要晃花了。端酒壶的胳膊酸得都要抬不动了。嘴和手老是在各行其是。这些男人们没喝够的时候，酒过一巡，再来一巡，满上，满上，再来，再来。两杯黄汤下肚，话也多了，屁股一抬，喝了重来，喝，满！
眼瞅瞅桌上的菜也随着渐渐空去的酒瓶那样，风卷残云般空了。这些老少爷们儿没一个有要撤的意思。仍不停地冲着晓月嚷嚷，倒酒倒酒满上满上，已经有几个经不住酒精考验的大叔大爷喝得撂倒在墙角旮旯里了，剩下那几个舌头在打转的还在强撑着，喝喝，东风吹，站鼓擂，今天喝酒他奶奶的谁怕谁！
好不容易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这些老少爷们儿弄回家去了，好歹松了口气，刚想回屋歇歇那比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都要沉重的腿，鸿伟那边又下达了另一道旨意：去，帮咱妈刷盘子！
他手握遥控器威风凛凛地掌握起了电视频道的生杀大权，一副君临天下的霸气。丝毫不理會这娇娇滴滴的小媳妇儿累得快要呕血三升倒地身亡了。没奈何，晓月捋起了衣袖楞充了一回家丁。厨房里盘子堆积如山，两个忠实的厨娘从天光大亮一直忙活到了月上柳梢头。洗碗水泡得双手惨白，晓月越想越气，曾经以为厨房乃藏污纳垢之地，她晓月怎会肯轻易在里面扎堆儿？臭狗娃，回了一趟大本营他竟奸计得手而乐得饭来张口！
是非曲直百口莫辩。一个人的无奈！臭狗娃，你去死，去死吧，让骗子也把你卖到深山沟里去，像犯人那样锁起来！忽然没来由的想哭。但她的骄傲不容许。好心的婆婆瞅着神色暗淡泪珠于眼圈乱打转的她软语安慰，妮儿啊，俺们这里男人是不兴许摸灶台的，人家要笑话的呀，这可都是俺们女人们的活计。
第二天一早，晓月不顾鸿伟的阻拦，毅然决然的打点行李就要走人。
哼，地球没了他臭狗娃无所谓，晓月离了臭狗娃照样玩得转！
可是，错上了贼船还能后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