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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知道我苏醒了。
我被一阵阵斜飘进来的柔风吹醒。睁开眼睛,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的可真舒服。我听到我全身的骨骼在咔咔作响,我认为这是力的象征,是的,我长大了。我可以听见自己胸膛里那颗心的搏动,年轻而有力。我悄悄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自己,我看见我结实的手臂,修长的大腿,当然,我也感觉到自己厚实的脊梁,我挺直的躯干让我看起来那么耀眼。
是的,我已经长成了一个棒小伙。
我知道我只是一棵竹子,在这片竹林里我这样的竹子很多,我甚至还没有名字。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为自己想一个好听的名字。
这是个清晨。春天的早晨,空气总是那么清新,我能闻到自己身体上散发出的清香的味道。就在我刚做完几个深呼吸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淡雅的少妇向我娉娉走来,她站在我面前,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微仰着她的头,她有美丽修长的脖颈,那种白皙对我来说有点刺眼。我第一次被一个女人这么长时间盯着看,不由得羞红了脸。她看起来若有所思,我觉得她一定是在想念一个人。她的神情是迷茫而甜蜜的,这无疑是一个矛盾的面部组合,是的,矛盾。人类的思想是复杂的,我的思想现在可能也是复杂的吧。我是一棵竹子,这我知道。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只有生命,是没有思想的,在我没长大之前,我也这么认为,但是现在,我觉得他们的想法是错误的,我,是有思想的。我一直觉得,我是因为有了思想,而延续着我的生命。
少妇在凝视了我几分钟之后,用她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写了起来,并且她的嘴里轻轻地念叨着什么,我竖起了我的耳朵,我听出了她的读音:huli。发音而已。我是一棵异于常竹的竹子,我不仅听得懂人类的语言,我还认识人类的汉字,这对于我们竹子家族来说,也应该算是一门外语了。我全神贯注地感觉少妇在我身体上留下的笔画,对了,是“狐狸”两个字。我兴高采烈,我得意地笑了起来。少妇明显地惊呆了,她惊慌地四下里看,我想她一定是被我的笑声吓坏了,我一下子闭上了我的嘴巴,虽然我还是那么地想笑。少妇仔细地看了我几眼之后,狐疑着走了,边走边回头看。我终于忍不住又大笑起来,我身上刚发出的那些嫩叶也被我夸张的笑声弄的簌簌抖动了起来。
二
我夸张的笑声还没有来得及收尾,就被一阵轻柔的笑声给挡了回来,这无意中传来的轻柔和我的夸张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对,这笑声是从我的对面传过来的,我之所以说是对面,是因为我前面有一条宽约两米的青石小路。我漫不经心地投过去我的目光,心神却为之一震——映入我眼帘的同样是一棵竹子,但她看起来那么妖娆,柔弱而妩媚。她对着我笑的样子美丽极了,那件鹅黄嫩绿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是那么好看,我现在只能用好看这个词。她的手指细长,轻抚着额前的一缕发丝,她的腰肢也是那么纤细轻盈。我呆住了。她在我对面这么长时间,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她呢?事实上,以前我对于同类,根本就没有性别上的区分。我知道人类对我现在的这种感觉有个成语,叫做什么“一见钟情”的,我想,我对对面的这棵竹子一见钟情了。
我忘了说话,就那么傻傻地对着她笑。
“我叫乌丫,乌鸦的乌,丫头的丫。你叫什么?”对面的她声音如银铃一般,好听极了。
“我我叫狐狸。”情急之下,我想到了那个少妇在我身体上留下的字。对,我就叫狐狸。
乌丫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说:“狐狸?真好玩。”她略略停顿了一下“小时候我经常听大人们讲狐狸和乌鸦的故事。狐狸太狡猾了。”我再一次惊呆了,赶紧忙不迭地补充:“我是一只不会甜言蜜语的狐狸。”
乌丫笑了,笑的风情万种。
这是我和乌丫的初识。相识在一个美好的清晨,应该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吧。说起这些,我得感谢刚才那位淡雅的少妇,是她让我有了一个名字,而且这名字和乌丫的名字是那么和谐和相配。我开心地笑了,这次我笑的比较文雅,因为我觉得对面的乌丫在不时地偷偷看我。
三
我想我是爱上她了,我对面那棵袅袅婷婷的叫乌丫的竹子。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我却是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体中奔流不息的渴望,那种甜蜜的对视和等待的焦灼。我渴望拉起她柔软的小手诉说衷肠,我也渴望能搂着她纤纤的腰肢,沐浴着夕阳,任风掠过竹林的交响乐在耳边荡漾。而这种种的感觉,应该就是人类常说的爱的感觉吧。
有书上说,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心中那一朵诱人的花,绽放在梦起始的地方。可我该怎样向乌丫表达我的爱意呢?
那个初春的早晨遇到的少妇依旧每天都从我身边走过,她经过的时候总要在我身边停留片刻,或者仰头看我,或者轻抚我的身体,或者喃喃低语,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神往的、含情脉脉的信息,而她,又在神往什么呢?
我终于在春天要去了的最后一个日子里,勇敢地向乌丫表达了我的爱情。风过林梢,当我柔声的“我爱你”被清风捎给她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脸上洋溢着的喜悦,她的身体随风摆动着,婀娜多姿;她含情的眼眸凝望着我,因幸福而羞红了的脸庞看上去分外美丽。一刹时,一种绚烂无比的心情笼罩了我,我的心被柔情涨满,我知道我的这朵爱情之花,在那个无法言语的初春的早晨打起了苞蕾之后,将要在热烈的夏天盛情绽放了。
我只是这片竹林中一棵生长在路旁的竹子,因为有了思想,我才拥有了爱情,我的生命因为有了爱情而显得愈加灿烂,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很多时候,我凝视着对面美丽的乌丫,心中都被一种幸福涨满,我喜欢乌丫和我对视的那些温情脉脉的时刻,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好想拉拉她柔软的小手,我想乌丫一定也和我的想法一样,我看见她的小手努力地向我伸展,高兴而激动。但是,任凭我们再怎么努力,我们的手臂使劲地向对方伸啊,伸啊,也无法够得到彼此的手指,我们的手指就那么无奈地停留在空中,乌丫原本激动的漾着红晕的脸,也慢慢地变的苍白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隔在我和乌丫中间的那条青石小路,这个寂寞的冷小伙儿,我央求他把他的身体变细一点,可是,他说他无能为力,人类把他造成了这个样子,他就只能这样,他没有能力改变自己。
我该怎么办呢?面对这无法跨越的距离,有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四
许多许多个黎明,我都会被一种思绪追赶着,早早地醒来。我想在一天的开始,送给心爱的乌丫一个吻,哪怕这吻只能是一个手势,一个样子,或者,只是轻轻的一拉手,哪怕只是短暂的轻轻的一个接触。可面前横亘着的这条长长的青石小路,他阻止了我的一切想法和行动,这样的时候,看着乌丫痴情的眼神、渴望的目光,我的心就被揪的生疼,人说竹子本是无心的,造物主给了我和乌丫两颗能感受到爱的心,却又给我们制造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我觉得我们像极了人类神话中的牛郎和织女,他们千百年来的隔河相望,那种无法牵手的悲惨,一度让我的眼里蓄满了眼泪,原来,我也是脆弱的啊!我无数次地用眼睛丈量中间的这条小路,仅仅是一条宽约两米的小道,这一点点的距离,对于我和乌丫,却也似银河一样地宽阔,这就注定了我和乌丫只能像牛郎织女一样,永远保持相望的姿态,而无法相亲相近,这对于爱着的我们,是多么的残忍,我们是那样地希望耳鬓厮磨、相依相靠啊
夏天在我们爱的开始中开始,在爱的痴迷和渴望中行进,又要在爱的无奈中远去了。我们浓烈的爱情阻挡不了季节的变换,秋天依然迈着她坚实的步伐来了。
乌丫的眼泪渐渐多了起来,我的心被她的泪水浸泡和冲撞的生疼。
那个淡雅的少妇几乎每天都徘徊在这条青石小路上,也许这条小路埋藏了她太多的心事,也许这片竹林里有她最深的渴望吧。我看见她的神情越来越落寞,她的眼神越来越幽怨,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能洞察少妇的心思了,也许,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更加理解和体会这种爱着又无法拥有的无奈。她一定也是为情所困,那么,隔开她和他的,是什么呢?
又是一个早晨,鸟儿的鸣叫声中也透出着某种伤感,我睁开被无望折磨着的眼睛——整片竹林泛上一片冷白,片片竹叶上都落满了白霜,我感到身体一阵阵发冷,急切地将目光投向对面,乌丫瑟瑟地站立在那里,全身都裹满了白花花的霜花,我分明看见她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她的身体因发抖而愈发显得纤弱,我的心又疼了,我是一个男人,我爱着她,可我却连为深爱的人拂去落在她身上的霜花的力量都没有,背过眼,我不敢再看到乌丫发抖的身体。
竹林的风在这个秋天里整日地这么呼啸着,呼啸声淹没了我说给乌丫的情话。既然不能拉着她的手和她相依相靠,那么,我除了这些无望的情话之外,还能给心爱的人什么?我看着乌丫眼中越来越多的疲惫和痛苦,越来越多的幽怨和无奈,除了爱除了难过除了心痛,除了将眼泪打落在肚里,我已经没有能力给她什么了。我是那么想抱着她,在她悲伤落泪的时候,在她被风雨霜花攻击的时候,用自己强壮有力的手臂抚慰她,疼她,爱她,可是,我知道这些我都无法做到,我的手臂不管再怎样努力地往前伸,也接不到她洒下的伤心的泪珠。竹林的秋天,空气中弥散着的,除了心痛就是压抑,有时偶尔会有一两声的鸟鸣,也显得分外凄凉。霜叶满地了。
五
天气渐渐地冷了起来,竹林也漫上了萧瑟的气息。
我的乌丫在渺茫的希望中平静地憔悴了下去,她的身体越来越单薄,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面对乌丫林黛玉似的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多希望我们爱的泪水能淹没小路的影子,多希望我们爱的泪水能冲决小路两边的堤岸,可无数次的希望之后,留下的余音依旧那么孤独地在竹林里回荡,我在每一片发黄的叶子上写满了爱的誓言、爱的心声,我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将它们寄给她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出久违的喜悦的红晕,看着她一次次辛苦地弯下腰肢捡拾信笺,可是天啊,她怎么能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弯腰时的辛苦,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使劲弯腰而露出的底部的根须,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根须越来越多地冒出地面,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情书被一阵阵的秋风带走,我除了深深的叹息和悲哀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大声喊着,乌丫,不要可是,一切都晚了。
乌丫倒下去了。
我心爱的乌丫倒下去了。
她裸露在外的根须在秋风中微微抖动着,她的身体单薄地躺在那条青石小道上,依旧是那么孱弱,她柔软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叶写满了我爱的誓言的情书,她脸上幸福的红晕还没来得及褪去,可是,她眼睛里所发出来的光,却慢慢地变淡了,变淡了,然后倏地一下子,熄灭。
我在秋风中呜咽。
淡雅的少妇依旧是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我相信她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一定能听到我低低的哭声和叹息,它们在风中无奈地飘荡着。乌丫的躯体斜斜地躺在小路边,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的目光为她停留。
而我知道,我的目光,将要在她身上,停留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