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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鸦默雀静。
侧殿内, 高力士翻阅奏疏的声响也同步止住了。
李白狂言妄语越说越有气势,七娘不动声色挪到他身边,闻到一股熟悉的浓香酒味儿。她抬头瞄了一眼,只见李白脸颊陀红, 显然有备而来。
七娘一瞬福至心灵。
怪不得师父来之前灌了一坛子酒, 这是借着醉酒, 打算再做一回狂士;
那她要不要也趁机故弄玄虚, 要点好处
思索仅在一瞬,七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破殿中宁静“陛下娘子勿怪,我阿耶最爱喝酒, 每回越是醉酒, 做出的诗歌才越绝妙。今晨听到陛下有诏, 当即就喝了一整坛子下肚。”
杨国忠就在殿前戍卫, 闻言一脸不信, 正想插话, 却被李隆基挥手阻断“李太白斗酒能一夜唱诗百篇,这在长安不是秘闻了, 朕听高力士说起过,此人确实是醉酒常出佳作的。”
高力士此刻也在侧殿坐不住了,拢了袖子垂首进来, 立在帝王身侧。
老皇帝正揽着贵妃,半靠在七宝床前。
七宝床并非真的床榻, 而是帝王宝座, 其上镶嵌的各色珍石光彩夺目,消耗人力物力之大,可见奢靡。
此刻, 大唐帝王抚着宝座一侧,忽而笑问“爱妃觉得,李白这要求如何”
杨玉娘内心咆哮,面上却做出一副读不懂气氛的妩媚宠妃模样,往李隆基怀中一藏,极尽娇羞“三郎不是说,一应都要给妾最好的吗那李太白有些脾气,费一点心思得来,不才显得这首清平调珍贵,更配得上三郎将它送给妾。”
美人在怀,娇声软语。
老皇帝登时昏了头,他本就没把李白这样狂傲的文人当回事,自然也不介意给他点甜头,借此博得佳人一笑。
不过,帝王还是拿乔,眯眼问下首处“若做不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词,你待如何”
李白笑得桀骜“臣若做不出,自愿摘下这顶进贤冠。不过,只怕陛下没这个机会。”
“好。”李隆基深深望一眼李白,“爱卿如此自信,朕可就拭目以待了。高力士,命人取元日宴上赐重臣的酸鱼羹来,朕要为爱卿亲手再调制一碗。顺道,在七宝床边另设桌案御座,你亲自服侍。”
这就是答应了御手调羹和力士脱靴的要求。
至于贵妃捧砚,李隆基却有些不乐意。
七娘看出这一点,眼神从杨国忠身上扫过,先李白一步开口“娘子身子弱,做不得这些粗活,杨参军与娘子同宗同族,代为行事,以表忠心如何”
被点名的杨国忠一怔。
李隆基倒是很欢喜“不错,爱妃身子弱,就不做这些了。杨国忠,你去磨墨捧砚。”
圣人发了话,杨国忠自然无有不从。
很快,几个小内侍将桌案御座抬到了七宝床前,布陈好之后,连忙低头退下去。
谁也没见过这等阵仗,还当李白是哪个新提拔上来的蕃将。
李隆基斜靠在七宝床前,正被杨妃哄着为李白调制酸鱼羹,帝王威仪尽失;
高力士这几年再未服侍过帝王以外的人,此刻也弯身蹲下,低声请李白入榻上,亲手为他一一除去官靴;
杨国忠从前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磨墨之事向来假手他人,此刻也弓身半跪在矮桌前,强颜欢笑着为李白磨墨、捧砚,不敢惊扰他一丝一毫,免得被当成写不出词的借口。
李太白环顾一圈,心中只觉讽刺。
就在此时此刻,身处宫中,他这个做师父的忽然理解了七娘在岭南所做诸多出格之事。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哪有什么出不出格的,不过都是天子太过无状,不得不做些什么自救罢了。
李白心有感触,一首清平调跃然于胸中,于是抬笔一气呵成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得春风无限恨,沈香亭北倚阑干。”
一首完整的词做好,李隆基也捧着酸鱼羹到了身前。
李白趁着帝王唱词的工夫,自顾自接过他手中那碗羹一饮而尽,而后扯过帝王的大袖擦了擦嘴。
还要叹一声“咸了。”
七娘看的惊呆了。
这几年在岭南呆久了,她都快忘了师父身上那股子狂劲儿犯起来,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
李隆基对这种指定词牌填词本来没抱太大希望,觉得再好也好不出天去。谁知李太白当真叫他惊喜
帝王正要夸赞两句,回神发现手上空了,袖子也被臣子扯了去擦嘴。
老皇帝脸顿时黑成一片。
七娘赶忙和稀泥道“如此一来,龙巾拭吐和御手调羹都做到了。陛下贵为天子还愿意礼贤下士,一言九鼎果真大气。阿耶能得此待遇,当真是三生有幸”
老皇帝一贯喜欢被捧着。
此刻,被七娘先发制人架起来,他也不好再发怒责难李白,只能咬牙切齿问杨玉娘“爱妃觉得这词做得如何”
杨贵妃糊涂人装到底,满眼都是崇拜“妾甚是喜欢,太白先生的诗词果真妙”
李隆基见状,只好捏着鼻子再夸一次醉醺醺的李白,为着面子,还得赐他金帛做赏。
唯有高力士袖手听过这首清平调之后,眼中露出一丝诧异与疑惑。
这词好似暗含深意,将杨贵妃比作汉成帝皇后赵飞燕,难不成是意在提醒陛下
高力士对旁的事情向来不多争抢,为人谨慎持重,也算是约束手底下的人。按理,他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宦官。只可惜,这人有一颗极度愚忠的心。
他效忠的从来不是大唐帝国,而是李隆基一人。
此刻,高力士决意为陛下盯着杨玉娘。
一出闹剧将尽,众人各有收获,杨贵妃却有些焦急。她还未曾与七娘说上话呢,往后没了公孙大娘从中传递消息,只怕她要联系七娘更难了。
七娘余光察觉杨玉娘的焦躁,面不改色笑道“陛下,娘子实在太好看了,我觉得比以往那些宫妃都要美。”
李隆基对这话十分受用,点了点她“你这鬼灵精的,幼时每回见朕,都要盘算着薅点。说吧,这回又看中什么了”
七娘一本正经“才没有。我是听说娘子喜爱用荔枝,潮州改良了荔枝良种,今年种的荔枝个大皮薄,素手轻轻一剥就汁水横流,可甜了。等五月我差人送进宫来”
杨玉娘喜用荔枝,这一点帝王也是知晓的。
从前,她长在剑南道,便常吃蜀中自产的荔枝,只是终究比不上岭南这头供御的好。自打入宫之后,老皇帝为了博得美人一笑,专程派人在荔枝季往返于两地,只为供应杨贵妃食用荔枝。
杨玉娘是个小鸟胃,一个人能吃多少荔枝。不过都是帝王为彰显皇权的自大之举罢了。
听七娘这番提议,李隆基畅笑“难得你有心,还顾念着朕与爱妃。朕就特命你为荔枝转运使,每年采摘季,你的人走驿站运送,一应待遇俱全。”
七娘得了便宜,见好就收,开心应下来。
只要能送荔枝进宫,就能夹带着送些别的进来。再与杨妃联络,也不是难事。
杨玉娘终于安心,笑着上前拉着七娘的手,道“妾谢过长宁郡主一番心意。”
七娘一笑回礼,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宁斐给的解百毒丸塞给杨玉娘。
这东西得来不易,临出岭南之前,宁斐也只做了一颗。
杨玉娘风头过盛,七娘觉得,她更需要此物。
在长安逗留几日之后,李白和七娘便要前往陇右。
从西汉到大唐,数百年来,陇右地区都算得上是中原王朝抵御西北外族势力的关防重地。羌胡等外族要想进入中原,总归绕不开陇右河西两道。
当年的皇甫惟明身兼河陇两道节度使,集要务于一身,算得上边防重臣,却因为站到了皇太子身后,就能被李隆基毫不犹豫地处置。
也不知边军将士们是作何感想。
七娘撩起帘子,向外看去。
西北地,正月的天冰寒雪冷,越往西走风沙越大。流沙朔漠,广阔无垠,都是中原难以见到的另一番美景。
女郎自小长在蜀中,五岁之后跟随李白去的也多是南地,看多了小桥流水,此刻不免眼前一亮。
“师父,那片沙洲上竟然有绯色的湖泊”
李白出了关内之后,心情也开怀爽快许多,闻言笑呵呵看过去“那是产盐的湖。还有比那更为清澈的湖泊,天气好的时候,水映着蓝天白云,人就像置身于天境。”
这段旅程勾起了李十二白的童年回忆。
那时候,他与兄长李凝跟着阿耶,行走于碎叶一带。
后来,即便是看过千帆美景,幼年那段回忆也依然拥有无可比拟的温情。
七娘听着李白讲起那些趣事,只觉得西域越发神秘好玩,恨不得自己骑马驾车,亲身去游览一番。
师徒二人就这么插科打诨,一路笑闹,数日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陇右道治所在鄯州西都青海乐都。
许葭他们先一步来落脚,已经按照七娘说的,买了几处并排的宅院。
毕竟这次除了李白,跟来的人实在有些多。而李白这个营田使在西都城也不是一把手,还是早些置办了地产比较好。
西都城比七娘想的要大许多。
相比从前呆过的潮阳县和潮州城,这里的规模自然更有一道治所的气势宏达。虽然土墙作为城墙过于低矮,也不够坚固,内里却是坊市分立面面俱全的。
阿寻知晓七娘的性子,进了西都城,马速便慢下来,方便她查探。
须臾,七娘果然从车上探出脑袋,刚张口“哇”一嗓子,便迎着二月的西北风吃了一嘴土。
即便如此,女郎还是大咧咧笑道“边陲之地,尘土大些也没什么,土地足够多才是好事,方便师父您这个营田使使劲儿为边军增产粮食。”
李白闻言却是似笑非笑,并不应声。
很快,阿寻在外头招呼一声,马车停在了李家宅邸前。
七娘迫不及待地率先跳下去,将手里的长安特产交给阿寻他们,直奔大门内嚷嚷“阿娘,阿娘,我们回来了”
这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隔壁左邻就住着贺知章,王昌龄和高适则住在右邻。
前院,许葭正带着两个婢子在收晒干的衣服。
瞧见七娘奔来,她高兴地挥了挥手里刚取下来的衣衫“盼了这么多日,可算是把你们爷俩等回来了”
夜里风大,衣衫袖兜里早就盛了沙土。许葭这一挥手登时飞扬出去,迎面撒了七娘满头满脸。
李白跟在后头,乐得不行“这回呢还觉得沙土大了好吗”
七娘呸呸呸吐了几口沙,心情微妙。
身在西都,别说是衣服洗了等于白洗,连地都好像难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