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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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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晓的心智毕竟还是个孩子,当他真正要面对最亲近的人的生死时,在那种绝望和不知所措的惶恐面前,他惊慌失措,而对心里隐约认定的那个仇人的愤怒,也上升到难以言述的地步,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易缜推搪着不告诉他,秦疏也不会主动对他提起,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还去让秦疏徒添恼忧,本能的便想到去家里问。自从回到这个家里,谁也不曾在他面前提及过去的事。但他心思敏锐,凭借着几人神色上的一点珠丝马迹,他隐约觉得郑伯和姐姐都是知道一点过去的事情的,而且那并不是多么令人愉快的经过。因为他们那时候脸上流露出的神情总是那么难过。

    他于是聪明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不去打听。但是到了现在,他却顾不了那么多,一心要问个水落石出。

    易缜顾不上看着他,其余人又知道他的身份,只要他不去跟前添乱,也不能限制他的自由,如此叫他寻着个机会,趁人不备从院子里溜出来,一个人跑回家去。

    之前易缜已经派人往秦疏家里打点,告知梁晓是偷偷跟着秦疏出行,已经托人赶去接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把他带回来,如此安了一家人的心。

    眼下突然见他一个人跑回家来,眼睛哭得像两只通红的桃子,一进门就发狠地追问秦疏从前的仇人是谁,一家人如何不惊,以为他们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更怕是京中那人寻来,不提仇家是谁,拉着梁晓先要问出个究竟。

    梁晓先还记着易缜的吩咐,不想把秦疏病重一事说出来。但他第一次面临将要失去至的恐惧与悲哀,身边追问他的又是他这世人唯一的几个亲人,最后,他也得知了那名仇家的名姓,而他也终于忍不住,呜咽着把整件事全盘托出。

    这消息便有如晴天霹雳,震得几人惊骇欲绝,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只盼着是梁晓这孩子一时胡说,这般噩耗全不是真的。

    院中有易缜不少随从,眼见神色焦急的几人随着梁晓一起赶来,纵然不认得郑伯明珠,却也能猜到这几人身份,既不敢怠慢,又没有易缜的吩咐,一时也不敢放任几人胡乱闯进院中。

    易缜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此时不想分出哪怕半点精力出去应对,他守着秦疏,纵然不愿接受,他心中仍生出一股看一眼便少一眼的恸痛,贪婪地看着他消瘦的面容,像是恨不能将这个人的一点一滴都铭刻在心中一般。

    而外面几人的声音,更像是一声声地在提醒着他这个事实。他自己心里都千穿百孔,实在不想再去面对任何人,用连他自己都几乎要绝望了的话去安慰别人。

    秦疏却像是被外面的响动惊扰,被易缜握住的手指微微的挣扎了一下。易缜立即惊觉,凑近了轻声唤道:“小疏?”

    然而秦疏并没能够清醒过来,他的眉心微微地蹙起来,睫毛微颤,却始终没能睁开眼。过了片刻,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悄然无声地划落,滴在枕上。

    易缜注视他片刻,俯身轻轻将他眼角的泪痕吻去。

    “外面是你的亲人来了,郑伯和明珠他们,你知道的对不对?”他小心翼翼地将秦疏的手放回被子里,将被角掖好。

    “你静静的睡,不要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疏自然不能答他,又有一两点水光从睫毛间透出来。

    易缜抚摸过他的鬓角,恋恋不舍地再看看他的脸,终于强迫自己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院中的侍卫一直在好言相劝,只是里头不见易缜的吩咐,也不敢私自通融。

    院中突然就多出这么些人,而且看起来都不像是寻常的家丁护院。郑伯心里就已经生出几分古怪。但关系着秦疏,又不能不问个清楚,低声下气地央求着几人通融。

    他身旁一边站着紧咬着嘴唇的梁晓,另一边是眼圈发红的明珠,放眼一看,就连秦疏的父亲地跟在他们身后,神色半是迷茫半是清醒,他和秦疏终究是父子连心,或者他并不能完全明白梁晓带来的消息意味着什么,却终究还是来了。

    几人被几名侍卫隐隐围在当中,透出些风雨飘摇的无依意味。

    许霁也闻声跑出来,被侍卫拦住了,他隔着几人远远地才叫了两声爷爷姐姐,小鼻子一酸,哇哇的只会哭。让场面越发的混乱。

    易缜心里一酸,垂下眼不忍多看,梁晓却眼尖的看见了他,奋力地向他挥着手:“许叔叔!”

    两旁的侍卫见了他,不动声色地让出一条道路来。

    易缜强自定一定神,走上前去:“他刚刚才睡着,不要吵醒了他。”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这话无疑是证实了从梁晓那儿得来的消息,让几人都安静下来。

    郑伯几乎立足不稳,向后踉啮退了几步,满是震惊的看着他:“这不可能,许先生……你看,他前两天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了?”

    易缜沉默了一会,只能低声向几人保证:“我在竭尽全力地想办法救他。”

    悲恸慢慢爬上郑伯的脸,使得他原本就不甚挺直的脊背驼了下去。他整个人瞬间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平素落落大方的明珠也乱了方寸,她就像寻常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一般,紧紧攥着衣角,像是徒劳的想抓住点什么,她咬紧了嘴唇,仍忍不住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

    易缜这才真正体会秦疏的用心良苦,这个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总算像个家的样子,却脆弱得就像风中的芦苇,实在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打击了,那怕再小的风雨也会让它支离破碎。

    梁晓在这个时候却显出一股男孩子的血勇。他狠狠地抹了抹眼睛,对着易缜大声道:“许叔叔,你告诉我,那个姓易的坏蛋在那里,我要给爹爹报仇!”

    此话一出,几名侍卫脸上微微变色。纵然对方只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他们仍然潜意识的上前半步,隐隐成包围之势。

    “都下去。都退到院外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易缜低喝,见属下稍有迟疑,又道:“这是我个人的家事,”

    几名随从听他这么说,不好再多说什么,一众人井然有序的退下,片刻间如潮水一般走得干干净净,走时还不忘将院门掩上。

    “许叔叔?”梁晓有些茫然不然,抬头看着他、

    易缜将一只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孩子,这个秦疏叮嘱他永远只能叫自己叔叔的亲生骨肉。他明白秦疏的用心,是让他将身份永远的隐藏下去,甚至希望他不要再打扰孩子的生活。

    可是谁也无法断定这么做就是最好的办法。

    这个家所遭受的所有惨痛打击,归根到底都是因他而起,他又如何能看着这个家支离破碎,而仅仅是眼睁睁的看着。这是秦疏的家,这些都是秦疏最亲的亲人,他无法置之不理。就算是秦疏的交代,他少不得也只有违背这一回。

    他回头往秦疏所在的院子里看了一眼,终是下定了决心。他在梁晓肩头重重的拍了拍,随即上前两步,对着众人一撩衣摆,毫不迟疑的跪了下来。

    几人原本沉浸在恶噩所带来的悲痛中不能自拨,突然见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全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得全都一愣,一时间谁也没有想到扶他起来。

    梁相也像是吃了一惊,目光终于凝结起来,慢慢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越看越觉得并不陌生,那种伴随着恨意的熟悉穿过记忆的重重迷雾,一点点地展现开来,他终于隐约记起,此人他曾经化作灰也认识,他神情渐渐清明,却惊疑起来:“你……”

    “父……”许霁在一旁也是大惑不解,好在他机灵,一个父字刚出口便反应过来,硬生生把一个王字咬在喉咙里,只是惊诧地看着易缜。

    “过来。”易缜朝他沉声道。他声音严厉,许霁被他慑住,乖乖地来到他身旁。

    易缜一拉他,又道:“跪下!”

    许霁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的跟着跪在旁边。他虽然跪下了,却是仰起小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意思十分明白:还不快来拉我起来!

    几人如梦初醒,梁晓离得最近,一边让着身子不敢受这样的礼,一边急急忙忙的要拉他们两人:“许叔叔,你这是做什么?赶快起来啊……”

    易缜仍旧直直地对着梁相不肯挪身,许霁甚少行过这样的大礼,倒是很想就着哥哥的手起来。但被易缜严厉地扫了一眼,他也只敢不太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老老实实地低头跪着。

    梁晓不明白好端端的这是怎么回事,见没办法把易缜拉起来,急得他也跟着跪下来,却被易缜稳稳地托住了手腕。

    易缜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借此鼓足了勇气,这才将目光半分不错的看向他:“梁晓,我是你的父亲!不是什么叔叔!”

    梁晓愣了一愣,他虽然小,虽然信了易缜是他另一个父亲的事,另一方面却又知道这种事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秦疏那般严肃的叮嘱他不得和易缜相认,他虽然心里有些失落,却也能够稍微理解他这样做的苦心。这时见易缜就这样毫不顾忌地说出来,顿时心里打鼓一般惊慌起来,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由得无措地向郑伯他们看去,心里只妄想着他们没有听到这话是最好。

    但很显然他的愿望落空了,他们非但听到,还听明白了其中包含着的很多意思。梁相脸色大变,郑伯一付又惊又疑,又恨又气的神色,甚至他的手都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明珠也是惊疑不定,看着易缜的目光就像从不认识一般。

    梁晓不知所措,只好又求助地转头向易缜看去。

    易缜的一只手紧紧拉着他的胳膊,他似乎也十分的紧张,手上的力道有些重,捏得梁晓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他却一点儿也没有发觉。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决然和畏惧两种矛盾混合在一起,瞧来十分古怪。

    他看着梁晓,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我并不姓许,我姓易,单字一个缜……”

    手底下的孩子先是克制不住地颤抖,然后挣扎起来,易缜本来把他捉得极紧,但是看着孩子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要从他手中挣脱。

    他只怕孩子挣扎中扯伤手臂,心里长叹一声,只得松开了手。

    梁晓得以挣脱,因为用力过猛,一连后退了几步,一时立足不稳,朝后跌坐在地上,梁晓用极度惊慌混乱的神色看着他,仿佛不能明白他分明是自己的亲人,为什么又会和那个仇人重合起来。这样的真像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使得孩子眼里流露出分外痛苦的神色。

    然而易缜唯一能做的就是担忧的看着他,却无从分辩,孩子从他的神情中意识到这个事实,眼中慢慢蓄满泪水。他泪眼婆娑地看向易缜,似乎难以置信地想要扑上来拉着易缜问个明白,另一方面,又像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止着他,使得他呆在原地,一个手指也动弹不得。

    “我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口中的那个仇敌……”易缜心中不忍,但还得把话说下去。“当初是我挟私报复,使得他身败名裂,逼迫他随我一道入京,也只因为我心中滑不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有好好善待过他……他那时候就带着伤,我明明知道,一直也没有在意,甚至放任着不曾给他良好的治疗。我当年实在亏待了他,他如今的病,也因我当年荒唐而起……可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他,很想珍惜他……”

    随着诉说,他仿佛看到了秦疏当时那双悲愤不甘的眼睛,他苦苦挣扎的样子,他伏在石阶上向着哀求的样子,他在树下,仰起脸如释重负对着自己展颜一笑的样子。那一幕幕情景历历在止,逼得他不敢去细看,然而他又不得不一再的去回想,那怕代价撕心裂肺的惨痛。

    他能想见秦疏的家人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仇恨和责难必定会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秦疏颇为担惊受怕地隐瞒着这一切,不愿他的出现打扰家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另外也很隐密地为他免去可能出现的敌意和难堪,虽是可取的处置之道。却也把旁人永远地蒙在鼓里。

    仔细想来,他觉得自己一直自私,自以为自己能够为秦疏牺牲很多,一直厚着脸皮不择手道赖在秦疏身边,却潜意识的不去想,秦疏所以面对和承受的压力,一直都要比他大得太多。再想想自己所谓的放弃一切,竟是那么可笑的微不足道。

    他心中作痛,迫切地想将一切都公之与众的念头堵在胸口,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愿意再隐瞒下去,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坦白,会在这个家里掀起什么样的惊涛骇浪,然而他们有知道的权利,有仇恨和复仇的权利。

    他不愿见这个家彻底破灭,就要有一个足以支撑的目标,仇恨也许是能给人一个支撑下去的目标。哪怕那将是对他的彻骨恨意,以及竭尽全力的各种报复,他都已经不在乎了,这样或者会让这家人好受一些,也让他心里更好受一些。况且,那完全是自己罪有应得,。

    面前的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咬住自己的拳头,却仍旧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像是有无尽的委屈和伤心,反而不知要怎样去发泄。长久之后,他发出负伤的小兽一般的低低嘶叫,抽咽了一声,片刻之后,又是一声。

    易缜忍着将他揽过来安慰的念头,只能满是歉意的看着他。游目四顾,郑伯老脸扭曲抽搐,愤恨和戒备地看着他,颤声连连怒骂:“原来你就是那个畜生!你把他祸害得还不够么,你还想干什么!”

    梁相目光渐渐锐利,像是也终于认出他来了。

    其中明珠的反应最快,这小姑娘一向爽利,此时绷着一张粉脸,浓长的睫毛下瞧他的眼光锐利得像是一把刚磨过的刀子。

    她嫌恶地扫了易缜一眼,啐了一声,转身去拉梁晓:“不要在这儿哭,你先起来再说。”

    她虽然心中悲切,十分痛恨易缜,但秦疏毕竟是他的舅舅而非父亲,她也不像梁晓一样曾经对易缜满怀期待甚至心生孺慕之情,因此对于梁晓的悲痛伤心并不完全能够体会得到,拉了两下,梁晓咬着嘴唇发抖,只是直直地看着易缜,没有一丝力气站起来。

    “对不起。”易缜喃喃地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如今说出来也不敢奢望你们谅解。我只是不想再隐瞒下去。我该承担的责任,我会全部承担。”

    明珠转过头来,气得眼睛发红,小姑娘的声音尖锐得都有些刺耳了:“你怎么承担?我小舅舅都病得那么厉害了,你怎么承担?”

    郑伯几乎就是恨不能扑上前来就把易缜一撕了。

    梁相虽然比他二人稍稍镇定一些,他神色冰冷,却只是飞快地扫了易缜一眼便把目光移向别处,仿佛易缜就是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一眼也不愿多看此人。

    小霁在一旁一直不敢插话,这时看几人的神色越来越不对,他有些害怕起来,探出头来急急叫道“爷爷!爷爷!哥哥、姐姐!你们都怎么了?父王说了,爹爹的会好的,很快就会好的。大家不要吵架,爹爹说过,不管什么事都要好好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求助地看向易缜,希望他能向生气的几人证明自己所说的话,证明秦疏很快就会好的。

    他不开口还好,几人震惊之极,本来还顾不上留意到他,这一说话,顿时将几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来。留意到他对秦疏的称呼,似是想到了什么,郑伯脸色越发的难看了几分,而梁相也终于忍不住颤抖着骂出声来:“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你后来又对小疏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事到如今,易缜也不得不低声解释:“他是我和秦疏的第二个孩子,是您的小孙子。”

    “住口!”梁相虽然猜到了这孩子可能的身份,但听他这样直言无讳的说出来。还是气得脸色发青,像是险险就要晕厥过去,几乎是低吼起来:“他不是秦疏的孩子,我没有也不要这样的孙子,你的儿子,和我们家没有任何的关系!你们都滚!滚!”

    许霁被吓得呆住,半响才委屈之极地瘪了瘪嘴,战战兢兢地哭出来。

    “我是爹爹的孩子,我是我是!爹爹他要我的。爹爹爱我的……爷爷,你不是还说过我和爹爹小时候长得像么……”说着被易缜暗暗拉了一下手,小家伙倒很知趣地住了口,虽然不明白自己那儿说错了话,

    这话有如火上浇油,但许霁毕竟还是个年纪尚幼的孩子,纵然理智上知道他跟易缜一伙,但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看在谁眼里都让人心疼,郑伯看向他的目光微微柔软,变得复杂起来。梁相喘息着,强迫自己转过头去不看他。

    易缜心知真象一旦揭开,总少不了一番波折,眼下只不过被骂上几句,还算是极轻的,唯有时间能让事态慢慢平复下来。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他不希望临到最后,这个家依旧分崩离析,这必不会是秦疏所乐意见到的事。但眼下也别无他法。

    易缜搂住身边因为被呵斥嫌弃而簌簌发颤的小家伙,既不解释也不作声,只是石像一般默不作声的跪在那儿,任由他们喝骂,只是在他们声音过于高亢激烈的时候,壮着胆小声提醒一句,不要吵着了秦疏,此外一声不吭。

    他这姿态颇有些豁出去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了,在梁相看来,这简直是*裸的挑衅,越发肝火上升。

    但易缜竟出人意料的能够忍气吞气,任人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他居然能够沉得住气一声不吭。

    其实这完全不需要他克制着自己去忍耐,他只要一想到秦疏,便觉得这些完全遭遇完全都不算是什么了。眼看着郑伯挣得面红耳赤,梁相也累得呼呼直喘,他反倒突兀地有些过意不去,甚至还能分出一分心思,盘算着是不是该叫个人来,给给他们倒杯茶润润喉。

    这个念头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易缜逆来顺受的容忍态度,令旁人的怒火都有如落到棉花上,有种混不着力的徒劳感觉,也因此让几人的情绪更快的平复些许。

    梁相是文人,而且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长时间,一夕之间突然清醒过来,却立即就要面对仇人在即爱子病重的局面,惊怒交加之下,他也仅仅只是叱骂没有给易缜来上一通拳脚,但他的体力也没法再支撑着他激动下去,对方骂不还口,反而令他觉得这种市井之徒一般的谩骂对易缜来说完全无关痛痒,甚至毫无意义。意识到这一眯,他便慢慢冷静,停下口来。

    易缜乘他停下来喘息的工夫,这才轻轻地道:“小霁他还是个孩子,不要这样说他。这全都是我的罪则,不要牵连他。”

    梁相神色冷峻,看了看他,眼中毫无好感,但也没有再次张口斥责。这当然不是出于消了气的原因。只是他冷静下来,慢慢便想到很多问题,比如他们现在等于是在易缜的地盘上,外头还有不少易缜的下属。虽然易缜现在将姿态摆得十分之低,甚至一直在他面前长跪不起,但这人说的话,他始终是一句也不信。甚至就秦疏病重的消息,从易缜的口中说出来,他都觉得并不真实,反而疑心这人是不是使了什么手段,暗中将秦疏再次囚禁起来,却胡乱编造出这样那样的理由。

    他只是愤怒而又警惕地看着对方,怀着谨慎的戒心道:“秦疏究竟在那里?你还想把他怎么样?”

    秦疏见他骂了半天,终于有一句话不是批判而是向自己提问了。连忙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急急道:“秦疏还病着,我正请了大夫来看,你放心,他会好的,他一定会没事的。我没想怎么着,就是觉得很对不起他,现在我能想到的,就是想竭尽全力为他做些事,好好地对他。我也想好好地对你们。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为着小疏着急,我们就别在这儿争来争去,秦疏要是知道了,他心里也不会好过的。”

    他难得捕着这么一个开口的机会,把话说得飞快,让人想插嘴都插不上来。偶然有些语无伦次也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了。最后也是昏了头了,竟大竟横下心道:“爹,无论你怎么不待见我和小霁,小疏却都是孩子的父亲。不论你认不认,小霁都是你的孙子,我就等于你的半个儿子。就算小疏……就算小疏有什么万一,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将来这两个孩子,都会把你当作亲人侍奉……”

    他本来想说自己会把梁相当作自己亲爹一样看待,然而一想到秦疏可能有个万一,他心里便是一片冰冷绞痛,觉得那样的末来是一片荒芜,他不能相信那个时候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就算是行尸走肉一般,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把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因此转开了话头,含含糊糊的拿孩子搪塞过去。

    但那一声爹,却是把梁相给刺激到了。原本泛白的脸上迅速变得血红一片。那么斯文的人也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他指着易缜的手颤得厉害,暴跳如雷:“谁。谁是你爹!你、你……”一连几个你字,却都说不出话来。心道这人不光卑鄙,还无耻,实在是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易缜自知失言,只敢在心里默默叫了声爹,轻声道:“我一时情急失言,您老不要生气。”

    梁相只气得直抖,压根不信他的解释,那有人说错话会随便喊爹的么。这人分明是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要辱没秦疏,羞辱自己。

    明珠连忙扶拄外公,她却从易缜话里听出一点东西来,恨恨地扫了易缜一眼:“我小舅舅真的病得很重么?不是你把他关起来?”

    易缜听到秦疏便说不出的难受,勉强使自己的脸色好看一点,点了点头道“他是真的病了。”至于具体细节,他却不肯多说,他心理还有一丝逃避,仿佛只要他不说,那日趋恶化的情形就不是事实一般。

    明珠满心有疑与不信任,转头对梁相道:“外公,我们和他说这么多干什么,小舅舅如果真在这里,我们把他接回家去就是,以后再也见这坏人的面就是了。”

    易缜吃了一惊,断然道:“不行!”看见几人的脸色,他又连忙解释道:“小疏是真的病重,他现在身子弱,根本受不了搬运颠簸。这里大夫和药材都有,回去对他根本没好处。”

    明珠倒是有一分迟疑,梁相不信他这一套说词,恨声道:“他是我的儿子,我怎样也不会再任由他落在这儿遭你辱没,即使是回去病死了,也决无怨言,与你毫无瓜葛!”

    易缜急了,见梁晓茫然地愣在一旁,几乎是吼地对他道:“你爹是什么情形你不知道么,还不快劝劝你爷爷!你爹不能让他带回去!”

    这话倒是提醒了梁相,他拉过梁晓道:“你爹在那里?我们带他回家!做人必须得有些骨气,即使是死,也该死得清清白白,不必受这人假惺惺的恩惠!”

    梁晓只觉得这两者都有理,一边是爹爹向来教给他的做人的骨气,另一边是爹爹的性命,他的阅历还足以让他做出这么艰难的决择。他只是本能的回了回头,都秦疏所在的那间屋子望去。

    梁相立即从他的举动中得知了自己所要的答案。拨腿就要往那儿走去。

    易缜一咬牙,此时也顾不得梁相会不会恼了。他向前一扑,紧紧抱住梁相的腿:“爹,你不能那么做!不能!小疏不光是你的儿子,他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还是我的妻,你不能替我们决定他的生死!你让他留在这儿吧,我求你了!我给爹磕头!你要把我怎么样都行,要我做什么都行,就算要我的性命也行!爹千万开恩,不要带走他……”

    小霁紧跟着他的一举一动,扑上来抱着梁相另一条腿,一迭声的喊起来:“爷爷!爷爷!你不要把爹爹带走……”

    梁相被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地抱住,小家伙更是连吃奶的劲也使上了,把整个小身子紧紧挂在梁相身上,使得他连抬脚都不能。

    再加上易缜接连几个‘爹’,把老人家给气得气血上涌,此时这仇人又送上门来,他终于忍不住抡起拐伏向着易缜没头没脑的招呼。

    易缜也是豁出去了,一手仍旧紧抱着他的脚不放,另一手把许霁拉过来护在怀里,不管不顾地由着他道,只是梁相越打,他的嘴巴越发不肯闭上:“我是真的喜欢小疏,真的爱惜他!我喜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跟你走……”

    其实梁相手无缚鸡之力,再加上方才骂人时把力气都耗尽了,那拐杖落到身上,易缜也没觉得有多疼,只是也有失了准头,而易缜又没有护住的时候,就落了几杖到许霁身上,

    许霁自小被人含在口中长大,几时受过这样的收拾。一时之间心理上的震撼要远远大于*上的疼痛。他又惊又怕,忍不住哭喊起来:“爷爷!爷爷!小霁乖的,你不要打我!你打得小霁好疼啊,好疼啊!”

    梁晓对易缜是既亲又恨,感情十分复杂,但对许霁这个活泼淘气的弟弟却是打心眼里的爱护,眼见许霁号啕呼疼,他再也忍不住,掐开明珠的手,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掩住许霁。

    易缜一时顾不上两头,梁晓也就跟着挨了几下,他却比许霁硬气得多,硬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易缜自己挨骂挨打都没什么,可他见不得两个孩子受委屈,眼见梁相非当不顾秦疏的安危,连两个小孙孙都舍得下手打,心火也就慢慢地上来了。他不再出言相求,一面尽量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身体护着,另一方面,暗暗地拳头却是越攥越紧,几乎要将牙也咬碎几颗。

    突地一只手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那手冰凉枯瘦,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内时背上微微一重,似是有什么人,如他护住两个孩子一般,将他掩在了身下。

    雨点一般落下的拐杖终于停了下来,他听到各种各样的惊呼声响起。

    “小疏!”

    “少爷!”

    “小舅舅!”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