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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天,亮得总较往常更迟些。至卯时三刻,窗外还只是蒙蒙亮。汪仁翻了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人还迷迷糊糊的便先朝边上看了过去。
锦被隆起,枕头上却不见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探头朝里看了看,这才瞧见了人。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还有些昏暗,映入他眼帘的那一抹肩就显得愈发白皙起来。汪仁登时睡意全消,凑过去揽住,呢喃唤着“福柔”,将人紧紧箍进了怀里。
过了这么久,每一日睁开眼时,他都依旧觉得像是在梦里,非得把人搂进了怀里抱着,他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头就着她光洁的肩头亲了两口,汪仁这才满意地勾起了唇,餍足得像只猫。
可被他紧紧抱着的宋氏,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又困得紧,只得费力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轻声嘟囔道:“别闹……”
她在京里呆了这么多年,说话间还是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平素说话便是一贯的和声细语,这会听着更是酥软得不成样子。
汪仁不听倒罢,一听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头就该大亮了,他要是这会折腾她,回头非得被冷落上好几天不可。没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松开了,自己滚到一边角落里,将脸往枕头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见身旁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由奇怪起来,闷闷喊道:“福柔?”
话音落了,还是没有动静。
汪仁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乌鸦鸦的一把头发,长而浓密,养得好了就像是匹缎子。汪仁看着就手痒,摸过去抚了两把才将手收了回来。
窗子外簌簌作响。他屏息听了听,听出来是落雪了,便轻手轻脚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自己从床边矮几上够了件衣裳随手披了,掀开被子起了身。
成亲几载,他旁的不提,做饭的手艺却真是长进了不少。
卸去了东厂提督一职。又将手下的人手势力近乎悉数交予小润子后,他突然间就彻底闲了下来。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时辰过日子,谁知这甫一松懈后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狠闲了两天,他便再闲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风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乡菜。他便寻了个延陵籍的大厨回来,在边上看了两日就起了兴要跟着学两手。不曾想这一学还真叫他学出了瘾来。
刀剑换了锅铲,也没什么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该做些什么,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头走去。走到门口,打起帘子推开门,迎面吹来一阵寒风,里头还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赶忙退了回去。钻进里头翻箱倒柜找起了大氅来。
他原不爱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顺着他。结果此番来别院小住,他说索性不带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赶车,玉紫带着包裹箱笼一道随行。
入夜后,他就更不愿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不近午时不准出现。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笼一个个找过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给找着了。他换上后又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看了两眼宋氏的动静,见她仍旧安睡着,微松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往廊下去。
然而虽则已经将厚实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脚下穿的也是温暖的毛靴,可站在庑廊下,这凛冬的风一阵阵往身上吹,还是冻得慌。
好在这地方也不大,厨房就在几步开外,一会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脚将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边伸手将门推开了去。不大的厨房里密密实实摆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里的大缸里还养了几条鱼。
大冬天的,新鲜的瓜果蔬菜寻常难得,但手头不缺银子还怕吃不到鲜的?多的是法子。
这次来别院,汪仁特地让人备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饭规矩大,不许旁人在边上碍手碍脚,厨房里除了个烧火的,其余的一概不准入内。走到水缸边上,汪仁探头往里扫了一眼,见鱼虽然游得慢,但终归还在动弹就也没做声,只扭头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刚扒拉了两棵蕹菜,外头就响起了小五的声音:“您怎么起得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弯腰挑着菜,头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头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侧灰蒙蒙一侧才泛白尚未亮透,这分明才刚亮呢!
但当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辩,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厨房里一头扎进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将火先升起来。
青烟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将菜选定了,直起腰来打量两眼冰凉凉的水愣是没能狠下心去洗,遂扭头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这火还没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来,将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声腹诽着,明知人手不够,却偏偏不肯让人进厨房,真是作孽碍…
然则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冻得瑟瑟发抖,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天原就冷得厉害,住在东城那么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还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却领着宋氏偷偷来了泗水边上小祝外头的一江风月倒是瞧着美不胜收,雪景怡人了。这人可是要被冻傻了。
小五苦哈哈钻回厨房里,这次不用汪仁吭声直接就往灶前扑了过去,权当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见,就轻笑了两声,又打发小五去杀鱼。
小五闻言,脸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鱼的……”何况您这不是从来也不吃鱼的吗?!但后半句小五没敢说,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太太爱吃。”汪仁言简意赅地丢下四个字。转身往水缸边走去,背对着小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就要那条最肥的。”
小五心里泪珠子啪嗒掉,用大义赴死的姿态捉了鱼往外去,觉得自个儿比这鱼还苦。
太太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转念一想。印公对着太太的时候,却又比对谁都和善,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众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饴,伺候宋氏穿衣吃饭享乐,是他最高兴的事。
趁着宋氏睡觉的工夫做完了早饭。汪仁也并不喊她起来,只让小五烧了水去耳房里沐浴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慢吞吞往内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将鞋子一脱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来:“再不起来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么?什么?”宋氏睡得迷迷糊糊,闻言一把跳了起来,额头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齐低下头,呼起痛来。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宋氏登时睡意全消。倒也顾不得揉自己的额,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恼道:“瞧我这没轻没重的,等会青了可怎么好。”
汪仁任她贴着自己的下巴看,嘴里淡然道:“左右没外人瞧见,不损英姿。”
“……”宋氏笑了起来,伸手握拳轻捶了下他肩头,“得了,也就你纵着我,过会小五跟玉紫看见了,还当我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呢。”
汪仁腆着脸道:“那也行,非打即骂我也乐意。”
宋氏素来说不过他,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推他起身去给自己取衣裳来。
听见衣裳两字,汪仁心头一热,下意识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恼,催促起来:“倒是快去呀1
汪仁就“是是是”地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去取干净衣裳来。
等到穿戴妥当洗漱过后,二人移步往外间去。玉紫早将饭菜摆好,连润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满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将人打发了出去,只自己举筷给宋氏夹菜,一面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刘大厨的手艺更好。”宋氏对他从不吝夸赞。
汪仁就眉开眼笑地得意起来,他的手艺就是跟刘大厨学的,这说明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焉能不痛快。
用过了饭,雪已渐止,只余下些许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
腊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是香风阵阵。
胡榻边上摆了只红泥小暖炉,热气暖融融地往上升腾着。玉紫抱着壶女儿红过来,将酒热了,不一会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时节,呷上几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仁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带着宋氏也不放松,将人裹得只见衣裳不见人。
宋氏啼笑皆非,说大不了呆在屋子里就是了。
汪仁却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赏雪饮酒,乃是梦中一景。而今有了机会,他怎甘心呆在屋子里不动。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谢姝宁家的那丫头闹着要一块来时,他也不会黑着脸斥了一顿胡闹,不准她跟来。
离开了两日,也不知阿丑那丫头,气成什么样了。
想着外孙女鼓着脸哇哇大哭的模样,汪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氏见他笑,不由狐疑起来:“怎么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拣了扇子给红泥暖炉扇了扇风,“阿蛮家的小子琮哥儿跟翊儿家的小子都安安静静的寻常连话也不吭。偏出了个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随了哪个。”他说着话,嘴边的笑意却没淡下去过。
宋氏竖耳听着,突然汗颜起来,轻咳了两声,窘然道:“我小时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诧异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说都忘了,阿蛮三四岁的时候,也淘得很。后来进了京。突然间便像是长大了,说话行事都老成了许多,再没撒娇胡闹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腾得改了性子,阿蛮小小年岁更是一夜长大,后来便越来越沉稳。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决计没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蛮竟还有闹腾的时候,可见阿丑是随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轻声说笑着,并不提早年发生过的事。难过的怅然的悲痛的,不论昔年曾用何种心绪面对过,那些往事终究都随岁月一道湮没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拂云鬓。芙蓉面,颊边笑意温柔动人。
他只这般看着。便觉满心欢喜,情难自禁。
这时,温好了的女儿红发出“咕嘟”一声轻响,廊下不远处架子上的鹦哥被惊醒,瞪着浑圆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去,却又被脚踝上挂着的银链子给拽了回来。只得无奈地蹲回原处,扯着嗓子鸣了两声。
汪仁听见就抬眼遥遥看了看。眼睛里漫开一阵笑意。
他搂着宋氏的腰,懒洋洋靠坐在那,轻声喃喃道:“你往后可就在我边上扎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鸟,那他就得是缠在她脚上的那根链子。
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了。
浮云一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宋氏弯腰看着那壶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红,柔声应道:“好。”
这一年,汪仁三十七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
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头的温柔。她轻轻颤了下,将身子向他怀里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缩在他怀中。
从此俗世冷暖,皆不抵这一靠。
天地寂寂,却连夹着雪粒子的风都似乎是暖的。
此后每一年落雪时节,汪仁便会带着宋氏来一趟泗水别院。
不带仆役,只俩人携了包裹前来,像是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尘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复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长大了,成亲了。
汪仁送她出门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东西。众人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却都是她幼年时玩过的小物件。
有她爹亲手做的木头人,也有她娘亲手做的布偶,还有汪仁给拣的奇石……
林林总总,不知何时就放满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入了秋,汪仁五十岁做大寿时,她领着新姑爷回来看他,非让新姑爷给他磕头。姑爷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汪仁高兴得很,回头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随她,比阿蛮强。
年岁渐长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爱发脾气了,也没过去那么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欢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却有些愁眉不展起来。但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进了腊月,汪仁照旧吩咐人收拾东西,准备往泗水别院去。
一年年下来,早成了习惯。府里的人亦都驾轻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准备了起来。
谁知临到出门的那一日,天上却落起了鹅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长街角落里,皆铺满了白雪,很快便皑皑一片。道上都是积雪,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门。
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
****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厉害。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碍…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
身上冷,心里更冷。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
红尘**,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
小病也成了大玻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祝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祝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言语。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细纹道道,她也老了。
但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竟是美不胜收。
她这一生,遇见了他,已是万幸。儿女孝顺,各自成器,更是圆满。只可惜了,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闭上眼,呼吸声轻轻的,似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过。
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
出殡的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
*****
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
四周极冷,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薄又破旧,蔽体不过尔尔,更不消说驱寒保暖。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他突然间便糊涂了。
他不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直。他四顾茫然,只瞧见有棵腊梅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
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腊梅花瓣悠悠落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汪仁仰头看着,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记得这一幕,他记得!
就在这时,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好1
她却恍若未闻,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灵动又飞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皱皱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处张望起来:“您怎么了这是,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
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
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一点点将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
眼中泪水盈盈,好像早春时节,山间的那一汪小溪,干净明亮得不像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ps:故事其实早已结束。
身为作者的我,心中已无遗憾。印公跟馒头娘的故事,是献给亲爱的印公党的。因为不想敷衍了事,所以一直慢吞吞地磨蹭着。对不住大家,正版订阅本就不易,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是对不起。
印公原本只是我无意间想到在开坑后才加进人设表的一个配角,我对他的爱并不多。但慢慢的,他就不再是我当初设定的那个人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活的,他就是个傲娇有脾气龟毛又挑剔的男人,却又强悍温情得要命。写到最后,连我都忍不住觉得,他更像是男主角。我一贯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天长地久的说法,但在印公身上,我信。
所以番外的结局,更像是另一个全新的开始,独属于印公跟宋福柔的故事。
所有的遗憾,都终将圆满。
谢谢亲爱的们陪着我,陪着馒头柿子,陪着印公跟馒头娘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一路走到现在。
这一回,是真的彻彻底底再会了。
不过印公说了,书荒的亲可以没事戳戳新书《掌珠》,收个藏养个肥啥的,新的故事新的开始,亲们再见~另朋友也开了新书《锦谋》,欢迎同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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