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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多数人而言,死亡就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但对有的人来说,这却是一个新的开始。
王明远出身京兆名族,父亲也称得上是一代名臣。但相对而言,他自己则就要平庸得多,人到中年乏甚可称,无论功勋还是名位全都无所表现。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人生也就大概如此碌碌无为下去,等到老死那一刻,除了亲友流涕,不会给世道带来任何的影响和触动。
但身在乱世之中,每天都有新的动荡、新的变革,想要平凡庸碌的过完这一生,对许多人来说也只是一个奢想。甚至当大限来临时,能够选择自己的死法都是比较幸运的事情。
由于王明远是在东宫自杀,他的死也变得不平凡起来。仅仅经过了一夜的时间,这一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甚至就连闾里百姓都有耳闻王明远的临终遗言:但守乡里寸土,何惜七尺此身!
这个世道之中,英雄人物有很多种类,但最能引起乡里百姓们感情共鸣的,无疑是那些为了守卫乡土利益而与恶势力斗争、甚至甘心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人!
所以这一夜,整个长安城中的士民都重新认识了王明远其人,关西儿郎的筋骨与豪情也被深深撼动。到了第二天,不同阶层的人也在用各自的方式来回应王明远为了守卫乡土利益不惜捐躯赴死的义举。
长安城并没有严格的宵禁制度,城墙也不乏破损缺口可供人畜通行。所以在黎明时分便不乏群众络绎不绝的出城,道逢夜行人,偶或发声喝问,得知所去目的地相同,于是便结伴同行,奔赴王明远霸城乡里。
这些群众们队伍规模越聚越大,同时也将相关的消息往乡里进行传播,这也激发了乡里百姓们的向义之心,于是便也都自发的聚集跟随。
阎庆昨天便率领人马入乡控制住了王明远的族属家人,但因未得大行台进一步的指令,只能暂时将王明远的族人们限制在乡里王氏大宅中不使外出。
清晨时分,王氏大宅外便陆续有乡人聚集过来围观。对此阎庆也未以为意,此家乃是乡里望族,但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也都吸引乡徒瞩目,只当这些人只是单纯凑过来看热闹的。
可是渐渐的,随着大宅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阎庆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虽然说霸城县乃是近畿郊县,乡里人口稠密,但动辄数千上万人的聚结也绝不会是什么司空见惯的事情。
为了保险起见,他打算不再留此等待大行台的指令,而是先将王明远的直系亲属们带回长安。然而他不动还好,一俟命人将王明远妻儿引出宅院,周遭原本还在远观的群众们顿时凑近过来,同时神情激动的呼喊道:“还我王使君、还我王使君!”
阎庆眼见群众们义愤填膺的模样,心内也是一惊,此时周围所聚集的乡徒民众已经远超他所率至此的人马数倍,为免进一步刺激民众而爆发骚乱民变,阎庆只能再将王明远妻儿送回宅中,与此同时派遣轻骑快马返回长安奏告此间情况并作请示。
但这会儿的皇城丞相府中同样不清净,气氛较之霸城乡里还要更加的微妙危险。
杨宽不情不愿的出门上车,来到皇城中丞相府外时便发现他已经是来的比较迟的人,前方已经有十多名乡籍关中的朝士们于此排队等候大行台的召见。
这些人见到杨宽的到来,各自也都精神一振,关中本乡并不以人物繁盛著称,杨宽久仕河洛、后随孝武入关,如今也被这些关陇士人引作同党而自壮声势。
于是他们便纷纷退避一侧,将杨宽从队尾礼让到了排头处。杨宽见状后心内自觉一苦,他本就不想深涉此事之中,但如果不露面的话难免会人望大损,在户中子弟们的劝告下勉强凑来看个热闹,却不想直接被群众们推为头目。
他这里刚刚在丞相府门前立定,便见到行台尚书苏亮正从府内行出。
苏亮脸色凝重,眉头紧皱着低头疾行,走到近处才注意到杨宽等众人,便停下来稍作抱拳见礼。
“苏尚书可闻王家子事?”
杨宽见苏亮神情如此,便小声发问道。
苏亮闻言后便轻叹一声而后便点点头,望着杨宽并其身后众人说道:“王明远罪证确凿,狂悖不法且畏罪自杀,实在没有可为怜悯之处。诸位如果是为此来告扰大行台,便请各自归去罢。大行台已经开恩表态只究王氏一户,余者悉不过问。我等若再恃众私而逼国法,只会让事态更不可控。”
杨宽本来不欲搀和这趟浑水,闻言后便也要转身劝告众人。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声,在场便有一人正色说道:“苏尚书此番言论之于王臣,可谓公正得体。但乡义人情,岂可据此一言抹杀?今日某等可以喑声自处,但来日事及吾乡,又有谁为余鸣!”
众人听到苏亮那番话后,原本各自已经萌生退意,可在听到此言之后,摇摆的心顿时又坚定起来,有的发声附和,有的虽然默不作声,但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杨宽见状后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苏尚书明鉴,我等岂敢恃众拒命,但乡情也不可不顾。本就草野之士,见重于乡里而简拔于朝堂,居此荣位,若使上命不能下达、众声难为天听,可谓上下皆负。”
苏亮今早匆匆入府,也是劝说大行台希望能够对王明远从轻惩处,但却遭到盛怒的大行台一通训斥。发声劝告众人,也是希望不要把局面搞得太僵。
但见群众仍然如此固执,他也有些无可奈何。杨宽所言其实也道出了他们这些朝士的无奈,国家的政令未必尽能符合乡土利益,如果他们代表朝廷和台府一味压迫乡人无疑会乡声大损,可若一味的袒护乡里而罔顾朝纲,极端的便是王明远这种下场。
不说苏亮等人心内的纠结,大行台宇文泰这会儿也颇感焦头烂额。本来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渐有难以收场的趋势。
区区的乡情众愿,自然不足以让宇文泰如此为难。蚁民之声向来是最不值得关注的,纵然一时舆情激荡,但只要错过峰口再稍作引导,朝三暮四也是惯常。
真正让他感到头疼的,是王明远死在东宫让整件事情的敏感度拉升数倍。虽然东宫与此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对许多不明内情的人而言,乍一听闻此事难免就会错以为这是台府逼迫东宫的结果。
所以眼下这些急于为王明远发声之人,他们究竟是基于乡情而仗义发声,还是要借此向东宫传达什么心声讯息,都是难以判断的。
昨夜宇文泰紧急召集诸位柱国共同商讨此事,一方面是借众柱国的态度让太子心生忌惮、不要再任性妄为,一方面也是在试探众柱国各自的想法。
结果除了侯莫陈崇表达了对镇人逐渐务虚、汉儿渐掌兵权的不满之外,其他人的态度都还正常。包括宇文泰最为提防的独孤信,这一次的表现也正常的无可挑剔,没有借机生事,这也让宇文泰颇感欣慰。
只要上层情势不乱,那么下层再怎么喧闹也不足为患。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东宫摘取出来,不要继续给人以混淆视听、扩大事态的机会。
杨宽在府前的话很快便也传到宇文泰耳中,于是他便将杨宽召入府中,不顾其人谦辞而将审判王明远此案的任务交付给杨宽,并让他尽快拿出一个定论来以示大众。
杨宽迫于无奈,也只能接下这个任务,在经过一番严查细审后,最终公布王明远的罪状乃是非直宿之将而夜犯宫禁、见捕心惊、自戕而亡。至于说其人派遣家奴袭杀汉中豪酋并辱打京兆尹一事,罪状中干脆提都没提。
夜犯宫禁虽然也是大罪,但只要不涉谋逆,倒也不会牵连妻儿。而大行台当然也不希望这样一个乡里强徒被当做乡义壮士,倍受乡里拥戴。同时王明远是因冒犯宫禁而死,更不会与东宫有什么深刻的牵连。
随着王明远罪状被公布出来,尽管朝中仍然不乏嘘声,但也都没有什么理由群体性的向大行台进言。至于说促使王明远犯险用强、以致身死的汉中移民计划,则就压根提都没提。
当然台府倒也并不是完全的无作妥协,来年正式公布汉中移民计划时,关内接受汉中移民的郡县名单中并无霸城县。并且对于其他类似的移民计划,台府也都保持极为谨慎的态度,有府员进奏循汉中之例而迁徙汉东之民时,还未进议程便被大行台直接否决了。
此事余波仍有,王明远虽然去世,但却在乡里赢得巨大声望,其子王寿才只十岁出头,竟受乡人拥戴推为县令。台府当然没有通过这一任命,但却加任王明远兄子王述为当郡乡团都督,并由大行台赐姓宇文氏。
李泰作为一个旁观者,当见到世上又多了一个宇文述之后,心中不由得感叹这朝野间的一通折腾,最终还是让宇文泰摘了果子,但却没想到这宇文述转头便来自家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