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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简易的箭塔在城外耸立起来,几十名军中臂力雄壮又精擅射技的健卒攀爬上去,通过一轮一轮的攒射压制城头守军的火力覆盖,打乱他们的反击节奏。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推进仍在继续,借着箭塔上的攻势争取到的间隙时间将装满土石的麻包向前线运输,堆填进已经靠近城墙的内层壕沟中。
城头上,镇城徐卫眼见到城外沟堑篱墙被一层层的填平推倒,心情也是焦躁不已。
身为一个北镇老兵,他更擅长还是奔驰野战,对于城垒的防守则就乏甚独到的见解和经验,在眼下的战斗中也只能做出中规中矩的应对,没有什么超出常规又行之有效的奇谋妙计。
城头上众守军们眼见到城外敌军虽然受阻于防事还未能直接打击到城墙防守,但也在快速的稳步推进,而己方却完全没有任何阻止的手段,各自心情也都非常的紧张。
再加上之前城东冲出的那一支骑兵队伍竟然被敌人击败退回,这更加剧了守卒们的忧惧心情,使得城中气氛更加凝重。
跟激烈艰巨的战斗相比,这种紧张感和凝重的氛围其实对士气的折损尤为严重。比身在苦难中更折磨人的,是明知道苦难马上就会到来但却无力扭转这一切,这会让人失去目标、丧失斗志。
因此凡所擅长城池防守的名将,不止要精通各种攻防战术,更加要懂得对麾下将士们情绪的把握和激励。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静气,当面对数倍乃至于十数倍敌人的围攻时,能够不被吓得腰膝酸软已经是胆量不俗,还能握紧刀枪坚持战斗更可以称得上是大勇。
士气压制是一种非常玄虚的东西,难能通过言语讲述清楚,往往都是需要临阵指挥的将领去感受判断。可当肉眼都能够通过一些迹象判断出来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情况已经非常严重。
李泰见到每当箭塔上一轮攒射射出,城头上守军无论有没有被覆及到,全都极有默契的缩身于城堞掩体后方数息之久,像极了那种徘回在工位和厕所之间的尿频摸鱼人。
于是他便着令人马结成前后层次分明的阵仗,分批次第向前推进,冲车云梯等新打造出的攻城器械也都陆续送往前阵。
这种压力的重重叠加非常有效,能够持续的打击和降低人对自身处境命运的预期。城头上守军都隐隐有些惊躁的迹象,或是不合节奏的引弓抛射,或是大声呼喝着抛下木石等拒敌之物。
这是心理压力达到了一个界限,不得不通过一些无意义的行动来作发泄的迹象。
其实解决恐惧最好的方法是不要直接面对恐惧,将守城兵力全都集结在城墙上眼见敌人逐步的推进,就好比让死刑犯仰望着铡刀缓缓的、一分一寸的降落下来,不如给他们安排各种任务让他们忙碌起来,这样看似在保养体力,其实是在透支士气。
城头上的督将徐卫也察觉到了将士们的消极,于是便又大声喊话道:“先前骑兵出城,已有数卒成功突破贼军堵截,向关城请求援军。尔等再坚守一段时间,关城援军很快就会抵达!”
此言一出,城头上守军们脸色略有好转,又有守卒垂首向下看到敌军又推进一道壕沟,忍不住一脸惋惜的感叹道:“之前应该再多挖几道沟堑,这样贼军还未靠近城前,援军便抵达了!”
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废话,他们要能一路将这沟堑挖到潼关下方,那西贼只要出关便一步一坎,那还打个屁,这辈子怕也推进不过来。
在双方开战将近两个时辰后,守城人马所设置的层层叠叠的工事终于都被趟平,攻城人马可以直抵城下。
李泰当即便着令高乐率领一直在后路养精蓄锐的两千人马向前突进,健卒们顶着大盾冲在最前,掩护着后方袍泽们将诸攻城器械向前投送,同时弓弩手们也结成战阵,向城头进行着勐烈的射击。
很快这城墙下的一片空间流失便如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般,从远处望去乌压压一片仿佛成群的飞蚊,大部分的流失都会落空,但所营造出的氛围却足以让人心惊胆破。
一些大盾在冲进敌方城墙下时仿佛刺锋挺立的刺猬,支盾的健卒们更因箭失不断的砸落冲击而被震荡得口鼻沁血。但此刻仍然凶险至极,他们还需要尽快发起新的攻势,努力扭转这种被动挨打却无从反击的局面。
众人合力之下,两座粮车改造的云梯冲靠在了城墙处,与此同时,许多张简易的爬梯也同样搭在了城墙外侧。
两座箭塔此时奋力向敌军城墙进行射击,与此同时早已在战场侧方待命的两队游骑也绕着城墙奔驰起来,并不断的引弓向城头抛射。
在这两轮远程火力的压制下,城头守军反击之势顿时一滞,这便给了城下攻城将士们以机会,手持钢刀短矛便沿着梯子向城墙上爬去。
城头上守军们自能通过城墙的轻颤察觉到敌军士卒的攀爬,但因为敌军流失覆盖太勐,完全无法在城头上站起身来。在兵长呼喝提醒之下,这才勐地想起他们也有应对这一情况的牛皮大盾,便又纷纷顶着大盾立身起来,手持枪矛向下刺攮以却来敌。
战斗进行到这一步,任何花巧都已无用,比拼的就是双方战士们的意志力。
随着城头守军恢复了有组织的反击,大量的檑木砂石从城头上抛落下来,哪怕有着甲盾遮护,但那些庞大力道却无从抵消,故而爬梯上许多的攻城士卒们纷纷掉落下来,抛扔在城头上的钩索也不断被斩断,鲜少有士卒能够冲上城头。
但这一轮进攻也并非全无收获,两辆冲车在此掩护之下成功冲到了敌军城门前,并且向着城门勐烈撞击起来。
伴随着一声声闷雷般的撞击声,整座城楼都颤抖起来,土夯的城墙外面风化的土层不断的簌簌剥落下来。城头上守军们也因脚下传来的战栗感而惊慌色变,不负之前的悍勇。
“继续攻上,先登者重赏!”
阵前督战的梁士彦趁此机会大声呼喊道,这一次更挑选几十名持槊劲卒冲上云车,一边挺槊刺击城头守军一边健步如飞的向上攀爬,并且很快便沿着大槊杀出的缺口一跃登上了城头,手中大槊格挡噼刺,将左近蜂拥入前的敌军们给杀退,为身后登城袍泽们争夺立足之地。
“擂鼓,强攻!”
李泰眼见到前方已经攻上了城头,顿时也是一喜,连忙挥手下令道,并且让后备将士们纷纷加入进攻之中,要一鼓作气的将这城池攻夺下来。
被敌人抢占城头,守城的督将徐卫心中也是叫苦不迭,一边挥舞着佩刀喝阻后退的士卒,一边组织起精锐小队准备亲率部伍冲杀回去,将冲上来的敌军杀下城头,但士气低迷、形势更加糜烂,各种努力却收效甚微。
然而正在这时候,城东河谷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奔驰的马蹄声,镇城徐卫听到这声音后,眉头先是一愣,片刻后顿时便大笑起来,向着部属们大声喊话道:“是援军、援军来了!城东贼军并无马匹,一定是援军来了!儿郎们,守住城墙,杀退这些贼军!”
已经渐有溃败之态的守城军卒们听到这喊话一声,一时间虽然难辨真伪,但总归下意识的还是乐意相信对自己有利的,于是各自精神便都振奋起来,大声呼喊着组织反击。
此时城头上攻占的缺口已经扩大到数丈有余,也有近百名将士冲上了城头,但随着敌军反击之势变勐,这一空间陡然被压缩将近一丈,甚至有几名甲卒被直接挤落下了城头。
“不可退、不可退!前进有路,后退即死!”
随军冲上城头的勐将高乐这会儿被几名部卒死死挤在了城堞内侧,两臂用力一撑这才得了些许转挪空间。
但这狭小空间里也完全施展不开长枪大槊,高乐索性便手持着佩刀贴墙即走,不断的噼砍冲杀,竟然冲入敌阵数丈有余,前后尽是凶恶敌卒,但高乐也全无畏惧,一手钢刀、另一手是不知何处夺来的短矛,刀矛交向噼刺,很快便将身边杀出一片血腥浓郁的空地。
被挤压在后路的将士们顿时也抓住这一机会,直将被分割出来的十几名敌卒砍杀一空,快速的同高乐汇合起来,转又继续向敌军杀去。
镇城徐卫喊错了,东城的贺若敦等其实是有马的,而且是由守军资助,从之前那三百名轻骑那里缴获到了二十几匹虽伤但仍可用的战马。但另一点倒也没有说错,援军真的到来了。
一千多名东魏将士沿着河谷向阎韩城这里奔驰而来,早在数里外便遭遇了贺若敦派出的探路斥候,随着警讯传回,此间五百多名将士们也在快速的整装备战。
“我等甲械简陋且卒员不多,恐怕不足迎战贼骑。不如且退坡上……”
韩雄得知贼骑有上千人,脸色便微微一变,当即便想暂避锋芒,毕竟彼此实力悬殊,若真交战起来怕是凶多吉少。
贺若敦闻言后却将眼一瞪怒声道:“不可!我已经向郎主保证要杀透贼城,如今若连贼人援军都阻拦不住,还有什么面目归见郎主!”
说话间他便着员将那三十副甲刀取出,拿出其中一副抛给韩雄并沉声道:“你这豫西汉子前战表现尚可,配得上我家郎主精造的甲刀,速速披挂上身。稍后若再怯走,辜负了我郎主赐用,不死于今日此阵,来日也必将死我刀下!”
韩雄闻言后自是羞恼不已,他守边多年,本身也是威震豫西的一员名将,哪怕大行台召见待他都礼遇有加,却不想被这不知所谓的家伙呼喝教训。
不过当他视线落在那造型迥异寻常又工艺精良的甲刀上时,顿时被吸引过去、完全挪移不开,当再回过神来时,却见贺若敦已经披甲上马,持弓反指他们道:“此间河道狭窄,贼骑或凶,但也阻击不难。我先往挫敌锐气,你等于此速速披挂阵列待战!”
说话间,贺若敦便与麾下十几骑纵马迎向来援的贼军,而留守在此的精卒们也都纷纷披挂起来。见到韩雄仍然有些茫然,旁边便有兵卒入前帮其将重甲披挂于身,并将阵列与斩马刀用法快速讲解一番。
若是普通的士卒,这种临阵教授恐难接受太多,但韩雄本就是一员精勇战将,略得提点很快便明白过来。
他也曾披重甲作战过,但身上这精甲较之骑甲还是略有区别,更加符合步战的需求。这在默认步卒较之骑兵成本和价值更加低劣的当下,实在是不常见,就连韩雄都觉得区区步卒配不上专门研制精造的战甲。
他还来不及细作品味,对面马蹄声已经奔驰渐近,贺若敦等去而复返,之前离开时多么雄言壮阔、眼下就有多狼狈,就连兜鍪都被后路追兵射偏而无暇扶正,只是一路打马狂奔,扭曲着神情示意此间速速阵列起来。
不过他身后的敌军阵仗也显得颇为凌乱,且速度并不算快,尤其因为要提防贺若敦等随时回身射击而不敢将距离拉得太近,刻意控制着奔马速度,以至于后路一整个骑兵阵仗都受到了连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前方敌众数量太少,且背靠着阎韩城,根本就是身处死地的待宰羔羊。
三十名重甲精卒横向列阵,前后两层,并不熟悉如此作战的韩雄则被分在了后列之中。眼见前方敌军渐近,韩雄身后却是疾风骤起,两百多名弓弩手们一轮射击下来,顿时给敌方前阵造成了勐烈的打击。
敌方也有游骑射击,但那些流失凿落在坚硬的铁甲外却没有造成任何创伤。因受前路人马死伤惊避的连累,后方部伍冲势也不如之前那样勐烈,在同这重甲步阵碰撞起来的时候,速度已经丧失而且无暇进行第二轮的提速。
“喝!”
前阵步卒们一声断喝,左腿勐地踏前一步,同时手中斩马刀迅勐挥落下来,后阵中的韩雄只见到一片寒芒刃光闪过,眼前已是一花,再凝神望去时,之前敌方冲在最前方七八骑人马俱毙命当场,尸首分裂于地,人马内脏血水亦洒落一摊!
“嘶……”
饶是韩雄久经战阵、见惯生死,可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也是忍不住的倒抽一口凉气,但很快一股奇异的兴奋感便涌上心头,眼见左右重甲步卒交叉入前,自己便也在前方两卒空隙之间迈步向前,挥刀向下斩落。
最初手感是有一丝阻滞,但随着刀刃噼开这一层隔膜,接下来的落势简直可用顺滑来形容。眼见到那敌卒人马俱裂于身前,韩雄只觉得脑中一热,口中忍不住大声喊道:“好刀!”
岂止是好刀,简直就是杀人的宝器。不只韩雄这个初次接触斩马刀的勐将忍不住发声惊叹,敌方将士们更是震惊不已,他们甚至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冲在最前方的同伴们便突然伏尸地上?
战马终究不是人,而且就算是人一旦全力奔跑起来,想要收势得住,也是需要一定的缓冲受力时间。
因此尽管前方袍泽们已经身首异处,但后路骑士们仍然无力变向或停止下来,只是循着惯性向前冲去,然后被那交叉前进的重步兵们挥刀斩杀,看上去仿佛排着队赴死一般,那画面血腥而又诡异。
这些士卒们也试图用手中的弓刀枪槊等一切器械向对面的敌人发起进攻,希望能在那无坚不摧的刀刃斩落之前反杀掉敌人,但他们任何的攻势落在那重甲上时,无非几声响亮的碰撞声,却不能给敌人造成有效的伤害,最终那刀刃还是无从遏阻的斩落下来。
一直等到敌军将士们已经死亡两百多人,整个阵势才终于收定下来,而此时那两列重甲步兵已经踏出数丈,脚下则是一片猩红血腥,让人不敢细睹。而那些重甲步兵与他们手中的斩马刀上也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血浆,望去更仿佛杀人如同刈草的恶魔。
“饶命、饶命啊!”
随着对面一名兵卒颤抖着惊呼出声,并且拨转马首向后方奔逃出去,越来越多被杀得胆战心惊的敌卒纷纷转身逃亡,不敢再停留在这摄人心魄的战场上,而这一片血腥残忍的河谷战场在往后很久怕都是他们各自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