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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潼关东出,沿黄河一路向前而行,对李泰而言也是一趟充满了回忆的怀旧之旅。
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便是正从恒农逃出的邙山败卒,沿着这条道路一路向西逃往潼关。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哪怕是李泰至今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都还是那乍入此境的陌生感、败卒们仓皇杂乱的吼叫声,以及那硌得人屁股生疼的驴背,回想太过深入,便要忍不住打上几个颤栗,想将这些让人不敢的画面驱赶到脑外。
此番故地重游,无论身份处境还是前途目的都截然不同,感怀之余,心情也是非常的振奋。前后数千名步骑将士,加上士伍役力们足足近万人马,再也不是当年那一支草木皆兵的败军小队。
那时只顾着逃命,对沿途风景也都没有心情察望,此番行经故途,或是因为心情的缘故,李泰倒是觉得沿途风景颇为美丽。
自潼关与恒农之间的黄河南岸,是一大片地势开阔平坦、高出河道许多的台塬,塬上有着大片的丛林,未经休整的草木肆意生长,唯有行人往来不断踩踏出来的道路左近草木才略显稀疏。
时下已经是五月盛夏,塬上植被越发的茂密,还有着成品的野桃林,桃花早已经风吹雨打、碾落成泥,枝桠上青葱的树叶间则挂着许多同样青涩有加的桃子。这些桃子远未成熟,表面上绒毛浓密,搓净了丢在口中咀嚼一番,味道也是酸苦且涩。
这一片台塬名字就叫做桃林,所谓“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但在如今的后三国乱世,这也只能是幻想。
塬上倒是不见有人放牛,狐狼等野兽倒是不少见,有的胆大游弋于道路两侧,便被军卒们一箭射穿,更多的则是惊遁于密林深处。
恒农城地处黄河南岸的陂塬上,大统九年邙山之战结束后,王思政自玉璧还镇恒农,为退回关内的败军把守后路。
由于邙山之战的失利,使得东魏兵势大举向豫西推进,就连恒农此境都暴露在了东魏军队刀锋之下。
王思政回镇此间后便开始大修城防,经过其人两年多的经营,恒农城防事齐备、城池规模也扩大数倍有余,成为了洛阳西面一座易守难攻的雄城,将东魏人马牢牢隔绝在外。
王思政虽然军事才能卓越,但终究不属于霸府核心成员。故而在其人镇守恒农的时候,大行台宇文泰也安排了一名心腹留守于此,即就是李远,负责掌管豫西义州、恒农等二十一防诸军事。
大统十二年王思政调离恒农,但李远却仍然留镇此间,节督尹洛之间诸立义豪强。当李泰率部抵达恒农的时候,李远也早已经引众于此等候多时。
李泰策马行至队伍的最前方,然后便翻身下马并阔步向李远走去,抱拳笑语道:“阳平公,久违了。日前相别于华州,常有想念,今将并肩作战,实在倍感荣幸!”
李远闻言后也大笑以应,上前拉着李泰胳膊说道:“前得府中使者传信,告是西河公担任大军前锋,我便共此间群众笑言东贼不幸,西河公少壮翘楚,前功威名犹未澹出耳目,今又统率劲旅豪迈出行,贼之灾劫不远!”
两人简短寒暄一番,李远又将身后几名将领向李泰介绍一番。几名将领也都各有刺史、郡守等官职,但是由于豫西乃是同东魏交战的最前线,许多州郡往往只是一城一地,故而这些官职往往也都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在李远的介绍之下,李泰也同这些将领们一一见礼,诸将名字分别是李义孙、韦法保、陈猩、韩雄等等。他们基本都不是北镇武人,而是在孝武西迁后陆续举义加入西魏政权的河洛周边当地豪强,或者是关西人士。
这其中李义孙乃是洛南尹川人,其族世代为当地大豪,其父李长寿少年时代更是同蛮人勾结侵犯函谷关南地带,后来获得北魏朝廷的招安任命其为督将以对抗蛮人。
后来孝武西迁,许多滞留洛阳的宗室权贵们都要投靠李长寿,受其资助护送才能前往长安,就连李泰他姑奶奶、冯翊王妃李稚华也是因此才得以进入关中。
李长寿与其长子李延孙先后死于战乱,朝廷便以其少子李义孙领掌其部,继续活跃在尹洛之间对抗东魏人马。这一点,倒是跟李泰之前见过的泉仲遵有些类似。
韦法保是李长寿的女婿,也是韦孝宽的族侄,如今担任洛水上游的同轨防主,乃是豫西非常重要的一名镇将。但其得以统率人马坐镇要地,更多还是靠的自身的英勇作战。
每每与敌交战,韦法保便身先士卒,在一次与东魏军队关南作战的时候,韦法保被流失射中颈部,箭头都从口中穿出,被部曲救回营地中后昏迷了很久才得以苏醒过来。至今其人颈侧都有一个硕大的箭伤伤疤,其悍勇可见一斑。
至于陈猩与韩雄,也都是河南当地豪强。陈猩旧年还曾跟随李远一起前往虎牢接应高仲密一行,不过那时李泰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对此印象不深,若非李远特意提及,他对此完全都想不起。
韩雄这个人单听其名倒是无甚出奇,但是其字却很有记忆点,表字木兰。但更加让人记忆深刻的则就是他的儿子,隋代名将韩擒虎,当然名气更大的则就是韩擒虎的外甥李靖了。
李泰官爵势位虽然高出此间诸将不少,但在他们面前倒也并不倨傲,关西还不乏躺在旧日功劳簿上混日的北镇老兵,但是这些豫西立义诸将却是身在与东魏交战的最前线,尤其是在邙山之战后这几年,国中战略收缩,全凭这些将领们于此奋力作战,才将东魏各种试探进攻阻拦在国境之外。
不夸张的说,西魏霸府近年能够充分的休养生息并足见霸府新军,包括借着府兵创建这一股东风而快速崛起的李泰,都是靠这些豫西将领们所奋斗争取来的发展空间。
其实不只是豫西,包括西魏其他地区主要承担防御工作的还是以当地人为主,比如去年的玉璧之战。而一些进攻作战,则就往往以北镇武人为主。
这一点倒也不足延伸出来战斗力孰强孰弱的论点,无非是跟这些客寄关西的北镇武人相比,当地人的乡土感情和责任感要更加强烈。而北镇武人乃是职业军人,习惯了通过战争获取资源,对外扩张作战要更加具有动力。
一行人入城坐定,一边用餐一边交流讨论军机。
王思政修建的这座恒农城虽然宏大坚固,但因身处于地交战的前线,物资基础向来都不充足。所以哪怕是众将领们,饮食也只在于吃饱喝足,别的则就没有什么要求。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李泰,今天还特意宰杀了一头老牛,已经是极为丰盛的伙食了。
李泰近年虽也常常领军于外,但也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粗粝噎人的谷饭了,瞧着陶碗里堆放满满的谷饭,不免就有些为难。倒也不是他娇气矫情,实在是这饮食骤变直接影响体力恢复。
于是他便以为群众加餐为借口,着员入营取来十几张粮饼。而当这粮饼被抬到堂中来时,那督将李义孙便忍不住开口说道:“这不是东贼军中精造的粮饼?没想到西河公军中竟然也有备。”
这粮饼自然没有什么太高的技术含量,只要用料瓷实、工序保证,制作倒也不难。但是听到李义孙这么说后,李泰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东贼军中也常备此物为食?”
李义孙闻言后却摇摇头说道:“东贼物用虽然较我宽裕,但如此精造食物也非寻常下卒能够享用。此间出没的贼众不少,倒是不见有携带于身。
据河东玉璧城人讲,这粮饼比铁石还要坚硬,干处储藏几年不腐,刮取些许热水泡食就能整日不饥。去年玉璧城能够坚守下来,得此物力不少,据说乃是大统八年贺六浑军败遗留下来,想必只是供给他精军食用。
我等豫西群众对此物也是只知其形而不知其味,料想如此珍物,必是贼之秘藏,若作寻常食用,不免有些奢侈啊!”
“于我等为奢侈,但对西河公则不然啊。须知去年西河公直接攻破贼之晋阳宫,何种珍贵物料收取不得?今日幸在承惠西河公康慨,倒是可以品尝一下这东贼妙物的滋味!”
又有将领开口说道,一边拍着李泰的马屁一边满脸期待的望着那十几张粮饼,有的已经忍不住做出吞咽动作。
李泰听到他们这番感慨,不免有些哑然,感情这些家伙根本就不明究竟、完全靠猜的。或许道听途说有这种精造粮饼的存在却又不解其意,下意识觉得这种高端的食料必须得是财大气粗的东贼才能搞得出来,所以才产生了这种误会。
这自然是让李泰有点哭笑不得,但也不得不说人的思维惯性真是很大,不说这资讯传播很慢的中古时代,后世一些观念形成后想要再作扭转也非常困难。
特别当人的认识浅薄却又想解读议论什么深刻问题的时候,简单的脑瓜子处理不了日新月异的新资讯,那便只能抱残守缺,越无知越顽固,而且好以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的认知贵乏。
当然眼前这些豫西将领们跟那些无知脑残又不同,他们防范外敌、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根本就无暇回头细看,故而不知国中新事物的涌现。
为免这些将领们当堂尴尬,李泰索性也不细讲这些粮饼来历,只是着令亲兵入前刮取炮制并分给众人。
诸将各自小心翼翼手捧陶碗,一边吹着气一边细细啜饮,咂摸着口中滋味,只觉得回味无穷,连陶碗内壁上的残留都用竹快、用手指刮食的干干净净,眉眼间尽是惬意惊叹:“不知城中儿郎们几时能够每天享用如此美味的军粮?若得这样的美食果腹,每战不多砍几个东贼脑袋,又有什么脸面夸耀勇武?”
李泰听到这些议论声,忍不住望着李远发问道:“此间军众供给这样艰难吗?”
听到这话后李远便叹息一声道:“往年河洛在持,境况倒也没有这么恶劣。虽然不乏贼情骚扰,但尹洛之间男子且耕且战,女子当户勤织,虽然谈不上丰足,但总还能常有补给。
但今尹洛失守,诸防戍只能当山川险处才能存续,山野崎区,行路尚且艰难,只凭沟涧之间的樵采又能有多少收成?所以此番侯景作乱,此间群众也都渴盼能够反击作战,夺回尹洛河谷、近畿平野。”
诸将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应是,这几年虽然国中也会给予他们一部分资助,但大部分物资需求还是需要自我筹措。但是如今河洛之间优势并不在我,他们这些人马都被压制在豫西的群山丘陵之间,生活之贫困可想而知。
“如今东贼自乱阵脚,国中大军后继陆续有出,我今身当先驱,必当奋勇作战、力复河洛,不负群众殷望!”
李泰瞧着众将虽然不乏忧苦但仍满是坚定的神情,便又忍不住开口说道。
此间物资并不充足,也没有酒水助兴,诸将吃饱喝足之后,便又开始讨论起军情。
早在李泰到来之前,李远便已经与众将制定了一个反攻计划,并且将尹洛之间比较重要的东魏据点全都列作了作战目标,只待台府一声令下,便向尹洛之间发起攻势。
不同于擅自出兵、孤军直入的王思政部伍,李泰的到来意味着西魏霸府正式插手河南战局,自邙山之战后便愁困数年的豫西诸将们自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泰自非李远的部下,作为霸府大军前锋有自主作战的权力,当他把李远所部诸军的作战计划了解一番后,很快便也选定了接下来自己的行军路线与作战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