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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面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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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淀城东街,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宅中。

    客厅里只有四个人,围一张八仙桌坐着。

    坐在东边的,是一个身高中等、体型敦实的中年人,正是广州铁臂武馆的李飘零。

    “庄大人,我们大张旗鼓的到淀城来开设烟馆,其本意就是要引那个青面鬼出来,将他铲除掉。

    但是你昨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了几十号人进城,今天出去巡视生意的时候,又把这帮人全都带上了,是不是太张扬了一些?”

    李飘零嗓音浑厚,语气沉稳,对坐在西边的庄成贤说道,“人手这么多,又都是带了枪的精壮汉子,只怕那青面鬼心怀忌惮,不肯轻易现身啊。”

    青面鬼的传说,已经在附近三城七乡,方圆近百里之间,传扬了三年。

    三年前,潭城侯记染布坊的少东家,强占了坊里的女工。女工被辱了清白,回家之后日渐消瘦,暗暗哭诉,又不肯多说。

    她父亲见女儿都快哭瞎了,千辛万苦问不出究竟,反而从城里有流言传回,说是女儿不知廉耻,勾搭了少东家,村里人个个眼神异样,议论纷纷。

    老父气急之下,上染布坊去找人理论,刚好遇到了少东家一群狐朋狗友出外寻欢,搅扰中被推了一把,让那老人家跌死在台阶下。

    官府那里,被染布坊花了银两打点,认定老人是无理取闹,自己跌死,把尸体运回家中。

    那女工悲愤交加,抱着老父亲的尸体投河自尽。

    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有那心善的叹息几声,往往也就这么罢了。

    但当天入夜,却有一个戴着墨绿面具的人,在潭城青楼里打断了那染布坊少东家四肢,用一根麻绳把他从檐角挂下,身后还盖了一匹白布,写满了鲜红的罪行。

    那匹布就像一面旗子,伴着那少东家的惨叫声,飘扬在潭城上空,成了许多人经年难忘的一夜。

    那是青面鬼第一次出现。

    当时他被那少东家身边的一群青壮围住,还很是纠缠了一番,才打翻了那些人,得以脱身。

    但时隔三个月之后,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下手已经利落狠辣的判若两人。

    潭城吴老爷家,有两间米铺,低买高卖,一家大烟馆,一家赌坊,家境殷实,日进斗金。隔三差五,就能从烟馆里抬出几具尸体,都是吸死了的烟鬼,民不究官不问,人命如草,银子照赚。

    青面鬼第二次下手,就是在青天白日里,趁吴老爷到赌坊去巡视的时候,从屋顶上跳下来,一刀开膛破肚,又跳上屋顶离开,吴老爷身边的打手,都来不及反应。

    七天之后,青面鬼第三次出手,杀了吞并吴老爷生意的郑大秀才。

    当地官府贴了通缉令,捕快夜夜巡查,一无所获。

    却在三天之后,听说河阳城那里也出了一场凶案,下手的还是青面鬼,杀的是当地有名的一个状师,专为富商打官司,不管是那些富商家里有人被告强暴,杀人,盗窃,买凶,只要找了这个状师,都能无罪释放。

    这个状师被割了舌头,死状极惨,惊动整个河阳城。

    富商人心惶惶,百姓暗自称快。

    潭城、河阳、淀城这三城,大王乡、槐花乡等七乡,并附近十余村庄,凡有恶名传扬出去的,都被青面鬼光顾过。

    只是那第一年之中,就有三十七名恶人伏诛。

    到了第二年,不但官府白道方面追查这个青面鬼的下落,就连黑道上,也有不少人出了高价,悬赏这个青面鬼的首级。

    但也在这一年,青面鬼做下了一件大事。

    他刺杀了河阳县令。

    河阳城里论到为恶最多的,那些什么富商、拳师、状师还都排不上号,首屈一指的就是这个县令。

    这个县令是光绪十五年,也就是西历一八八九年上任。

    上任当年,就以光绪皇帝册立皇后为名目,为河阳城多添了一道贺圣税。

    十几年来,河阳城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暗地里叫这县令“天高三尺”。

    河阳县令也知道自己作恶多端,迟早要被青面鬼盯上,他出入都有六个护卫跟随,衙门里有捕快拱卫,家里有二十多个青壮护院,还养了十几条狼狗,调了十条火枪听用。

    青面鬼刺杀他三次,第一次因为恶狗示警,失败而走。

    第二次刺杀时,青面鬼似乎对狼狗习性大有了解,杀狗如杀鸡,弹指之间,杀了七条恶狗,闯进书房,结果被火枪惊走。

    第三次,青面鬼用削尖了的长竹竿,从县令家对面墙头上投掷过去。

    竹竿贯穿窗户,把两名护卫穿成了血葫芦,惊的那河阳县令在众护卫陪同下,四下走避。

    混乱之际,被那脸上抹灰装扮成护院的青面鬼寻到机会,将河阳县令一刀封喉。

    经此一遭,青面鬼声名更凶,那些为富不仁,欺男霸女之辈,固然对他畏如鬼神,就连那些普通百姓也怕起他来,不敢再把他当作侠士看待,暗地里真将他当做鬼怪一般。

    甚至有些人家,悄悄的供上了青面鬼的牌位。

    河阳县令之死,使得青面鬼之名惊动了广东提督,提督大发雷霆,下令重金悬赏缉拿。

    然而等那些贴在墙上的通缉令都被风雨日晒打的残破不堪了,也还是没有半点能抓到青面鬼的趋势。

    青面鬼依旧寻恶上门,提刀杀人,尤其是那些买卖大烟、开设烟馆的,有一个死一个。

    到了第三年,附近三城七乡之间,已经没有一家烟馆敢开张,那些平时行事不端的人,要么被杀了,要么就不惜贱卖家产,拖家带口的迁移到其他地方去。

    可是卖烟土是暴利的生意,三城七乡这么大一块肥肉放在这里,也实在令人心痒。

    广州将军纳兰多,就盯上了这里。

    他亲自邀请了广州城里极负盛名的三位拳师,先付了丰厚的定金,又许下重利,请他们三人,随自己手下的记名提督庄成贤,先到三城七乡去,设法铲除青面鬼。

    提督这个名头听起来有些唬人,但是记名提督根本没有实权,像庄成贤这种人,对面前这三个有名的拳师,也得客客气气的。

    面对李飘零的问题,庄成贤那山羊一样的瘦脸上,先摆出和善的笑容,道:“带上这三十名精兵,是将军大人的意思,自然也有深层的考量,李师傅莫急,且听我讲来。

    须知这三年以来,三城七乡的人,几乎都已经被那青面鬼杀破了胆,咱们伪装成外来的豪商,要到这凶险的地方抢占烟土生意的空缺,身边带上几十号护卫,才是生意人正常的做派。

    若是不带,只怕更要叫那青面鬼疑心,拖的时间只会更长。”

    李飘零眼珠一转,点了点头:“有道理。”

    “而且李师傅也不必担心那青面鬼不敢来。”

    庄成贤自矜的抬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气定神闲的说道,“我们到这里来之前,将军大人就调阅过三城七乡那些案件的卷宗。

    几位师傅所看的,是那卷宗之中关于仵作验尸的部分,好让几位师傅通过杀伤痕迹,反推青面鬼的手段,心里有个数。

    而我在拳术上没有什么眼力,只好跟将军府上几位幕僚着眼于其他地方,其中就有一些情况,非常值得注意。

    譬如说,青面鬼作案的第一年里,除了杀了那些大商人之外,还杀了大王乡的李跛子、柳树乡的黄婆等人。

    这些小人物的影响力跟那些大商人比起来,自然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他们只不过是做了些诸如饿死老母、打残妻子、毒哑儿媳、拐骗几个外来孤女到青楼去的小事情。

    无论是专门的杀手还是那些有大逆之心的乱党,都不可能在这些小人物身上投注多少目光,可是青面鬼偏偏一一找上门,把这三城七乡间,有恶名为人所知的,全都杀了。”

    李飘零听了这话,心下颇觉荒诞,笑道:“连老婆子和残废都杀,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不分大小、专门这样行侠仗义的人物?”

    李飘零和庄成贤一同大笑起来,就连南北两边坐着的拳师,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没办法,这个假设实在是太好笑了些。

    就算是前些年广东侠名最盛的黄飞鸿,医武双绝,凌空一瞬,连踢七脚,每脚都能开碑裂石,何等惊人的腿功,他也最多只能做到洁身自好,不跟那些卖大烟的来往罢了。

    要说他突然沿街找上门,把那些奸商、恶棍、老虔婆全杀了,那旁人一定不会再称颂他的名声,只会认为他是犯了疯病。

    这个年头,山上山下海内海外,作恶的人满地都是,买卖烟土,甚至是如今满清政府已经认可的合法生意。

    要把那些该死的人都杀了,那得砍折多少把刀?除非是翻天覆地,再造乾坤,否则又怎么可能呢?

    生在大清,长在大清的人,连敢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少之又少,会直接把这种事付诸实施,还一干就是三年的,除非是疯了,再没有第二个解释。

    可是庄成贤笑过之后,脸色突然一沉,道:“但咱们这一次要对付的,很可能就是个真的疯人。”

    他这脸色一变,其余三人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

    桌面上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北边的那个光头老人才开口:“那这个青面鬼的年纪肯定不大。”

    “确实。”

    庄成贤点头,“将军府那几位幕僚也是这么分析的,还有一些地方可以作为佐证,比如说,在他刺杀河阳县令之后,河阳县令调集的那一批洋枪,曾经被窃走了几支。

    后来他犯案的时候,就有几例是直接用洋枪把目标打死的。”

    青面鬼的功夫不弱,但老一辈的拳师对洋枪都是很排斥的,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老一辈里面几乎不会有例外。

    就像当年闹义和团的时候,义和团里,有时候缴获洋枪,那些大拳师是绝对不肯去碰的,甚至一些青壮年都认为这东西是西洋妖怪的东西,不该留着,只有极少数年轻人肯用。

    庄成贤又说道:“另外,那些洋枪配的弹药不多,青面鬼用完之后,后来出手,就再也没有动过枪,他应该是没有能够弄到弹药的渠道,也就是说他身边不会有什么复杂的组织支持。”

    南边坐着的那位皮肤黝黑身材高壮的汉子,这时接话道:“可是从仵作验尸结果看,这个青面鬼的功夫是有很大进步的。

    到了今年之后才好像陷入瓶颈,没有再能使出更高明的手段。如果是一个年轻人的话,要有这样的进步,身边必定有师傅随时指导。”

    这个汉子有些北方口音,乃是当年从北方到广州来开馆授徒,闯下了一番不小威名的“铁趾火龙”王雄杰。

    广州人都知道他在功夫方面眼光毒辣,从验尸报告推出来的结果,应不会有错。

    庄成贤赞道:“王师傅与将军大人英雄所见略同。青面鬼身边必有师长,但是这个师长在青面鬼几次陷危时,都没有一点现身的迹象。

    很大的可能是一个身手已经退步,只有见识眼力还在的老拳师。只要铲除了青面鬼,一个老东西不足为虑。”

    北边的光头老人也捧起茶盏来,那在常人手中大小适宜的茶盏,在他那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里,显得分外袖珍。

    “一个有青春、有天分、有想法,可惜有几分疯癫的年轻人。”

    他只一口便将滚烫的茶咽了下去,嘴巴开合之间,一股股热气往外喷,声音里混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沉雄。

    “那我们就等着吧,这个青面鬼,三天之内必来,来了之后就让他知道,活在这个世上,该做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事。

    走上了错路,是要粉身碎骨的。”

    咔!

    那陶瓷茶盏被光头老人似乎不经意的手掌一拢,就碾成了一捧芝麻大小的碎屑,从大手里漏出来,撒在了桌子上。

    空手碾碎陶瓷不难,但只发出这么一声轻响,而且碾得这么细,那是说明拳法里的一点燥气也没有了,可不是普通拳师所能企及的水准。

    李飘零眼神一凝,心中暗道:朱长寿这老东西,成名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吧,体力早就该走下坡路了,怎么好像功夫还更显精纯。纳兰将军许给他的红利,恐怕要比给我的多出不少。

    李飘零转头时,王雄杰刚好也收回了目光,两个人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眼神如出一辙。

    庄成贤的心思,这时候倒是要比他们两个高兴一些。

    朱长寿本事越高,他这趟行动越有保障。

    那青面鬼每次动手,都是直袭首脑,庄成贤来负责这件事情,说是受将军重用,其实也担当着诱饵这个身份。

    不过除了朱长寿之外,真正让庄成贤安心的,还是正散布在这座大宅院各处巡逻的那三十名精兵。

    众所周知,绿营和八旗早就已经是空架子、纸老虎,广州将军号称能节制全广东的兵权,但除了手底下数量能唬人之外,论起真正的厮杀来,同等人数,只怕还比不上当年义和团的人。

    广州将军自己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为了身家性命,在手底下另有一批精兵好生养着、练着。

    这三十人,就是从那里面调出来的,全是从西式学堂里学出来的人物,素质极高,更难得的是对广州将军忠心耿耿,烧杀抢掠,令行禁止。

    他们这回所配备的洋枪,更是广州将军今年才从美国人手上买来的好东西。

    几年前美国人跟西班牙人打仗,在枪械上吃了亏,苦心孤诣,才造出这一批新枪来,威力比以前的旧式洋枪还要大,一把枪不算弹药,就要五十两银子。

    开枪试射,五十步开外,犹能洞穿裹三层牛皮的寸厚木靶。

    更关键的是这种枪设计新颖,没训练过的人,连怎么开枪都不知道,也不担心被那青面鬼抢过去,反对自己这边造成威胁。

    庄成贤摸了摸下巴上长而细的胡须,志得意满的呷了口茶。

    万事俱备,只等那青面鬼上钩了。

    大宅院里灯火依旧。

    东南角黑黝黝的院墙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个戴着青黑色面具的脑袋,冷冷的凝视着这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