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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了主意之后,袭人不免一叠声的唤着“妹妹”,在那里苦口婆心的劝诫起晴雯,“妹妹没在二爷身边伺候过,怕是不知道的,咱们二爷素来就有些个呆根子,最喜身边有钟灵毓秀的女孩儿们围着了。二爷刚刚拦着你不叫你走,也不是要打你罚你什么的。不过是你合了二爷的眼缘儿,二爷心里想着留你下来,也好长长久久的跟着咱们姐妹一处作伴呢。你快别恼了,总是自家人呢,这样子的闹将起来,谁脸上好看呢……”说着,袭人亲自去倒热茶,又端给晴雯叫她喝了顺气儿,嘴里又道:“二爷如今这样子的看重你,也是你上辈子积德才修来的福分。他最是个爱护女孩儿的,总说自己是这天下第一惜花之人。”
袭人顿了一下,又笑着继续道:“这些事儿,等着以后,你慢慢的也就明白了。对于咱们来说,能进到这院子里伺候二爷这样的主子,那也算是得了天大的造化了……”
晴雯竖起蛾眉,吊起眼睛,冷冷一笑,道:“这样子的造化,我可是没那个福气消受的呢。”没得将自己给折了进去才是真的呢……
“我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奴才丫头,又不是那些正牌的主子小姐,也值得你的二爷看重的?又哪里好叫你的二爷来爱护?”晴雯嗤笑了一声,嘲讽的说道。“你的二爷”这四个字,被她狠狠的从齿缝中挤了出去,咬得格外的重。
刚才在内室里撞见到的那一幕,纵是晴雯再懵懂无知,也能猜出一二来。她素来就秉着“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心思,一心想着自己以后可以求得个恩典,得以出府嫁人,也好与人做个正经的妻室。到那时,便是没有了如今的这些锦衣玉食,晴雯也是觉着无妨的,毕竟自己总算是能在自己家里做回主人的不是?总好过给那些老爷少爷的做个什么妾室姨娘的,虽说不会缺衣少食的,却要与人争宠斗心眼子,把自己弄得跟只乌眼鸡似的,有意思吗?既有如此想头,晴雯便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像袭人这样子的丫鬟,为着那一点子的荣华富贵就去爬男主子的床。纵是日后好运的得了个名分,做了姨娘,也左不过是个在主子跟前儿稍稍有点身份的奴才。若是有那命不好,来了个遇人不淑,怕是连通房大丫头的名分都没有呢。这样子失了清白的,便是日后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怕是佛祖也要嫌弃的。
晴雯性子烈,她本就因着刚刚见着的那档子事儿对着这个袭人是百般千般的不待见,耳边又听到这人不但一口一个“二爷”的唤着,还对着自己一口一个“咱们”,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套着近乎,晴雯心下对着这人真是鄙夷的骨子里去了,嘴上也是不客气的直接堵了一句回去,“您这一声“妹妹”叫的是谁?反正我是不认识的,更是不敢当您这一声‘妹妹’的。我是哪个名牌儿的上的人啊?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哪里敢跟姑娘您称姐道妹的,叫人听了只道我不尊重您呢。”说着,杏眼凉凉的朝着袭人的方向斜睨了过去。那双眸中带着三分的鄙夷,三分的讥讽,余下的则是清清冷冷的寒意,叫人看着只觉着遍体冰凉。
“这做人呢,总要识得自己的身份才好。别只想着一步登天,只怕踩了个空,反叫自己摔倒在了烂泥里,没得惹来一身的腥臭,不但污了自己,还熏带坏了旁人!”
说着,晴雯心里冷冷一哼,在那里腹诽道:这位倒真是个没羞没臊的贤惠人儿呢!当自己如今已经是明堂正道的正经主子奶奶了吗?哼!真是有脸在那里摆着主子的款儿说出那些话儿来了呢!也不想想,便是他日真的被那位宝玉少爷给收了房,这人顶天儿了不过是一个姨娘罢了,正经还算不得主子呢。更何况现下这个时候,这人怕是连通房大丫鬟的名分还没过了明路呢,要不然如何要死命拦着不叫自己离开呢?还不是怕这事儿叫自己说出去,闹给别人知道了?真真是不知道死活了呢。
晴雯在贾母身边伺候也很有些时候了,知道这满府的主子对着这个院儿里的这位小爷是个什么打算。可叹这个袭人,还当这位小爷是个凤凰蛋似的捧着宝贝着,却不想,这位小爷其实压根儿不是啥宝贝,按着府里主子们的话来说,这位小爷就是块脑子不开窍,没有半点心眼儿的破石头。不过,即便这位小爷如今是被老太太下令圈起来养着,瞧着在老太太跟前儿也不得待见,到底这位爷也是老太太嫡嫡亲的孙子呢。哪里真就不管不顾的了?今儿个这事,要是叫老太太知道了,怕是不能够善了的……
晴雯觉着这个袭人真是可怜又可悲。还没明公正道的挣个姑娘名分呢,这时候,却已经拿捏着架子,当自己是个主子了,在这里充贤惠的帮着爷们安排房里人……还舔着脸跟人称“姐姐”道“妹妹”的?真拿自己当那名牌儿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了呢!
还有,也不知道这人口中的“二爷”是从哪里顺的排序?说出去,有那不清楚的,还不得以为这人说的是琏二爷呢。显见着这人不但没羞没臊,还没规矩的紧。
袭人那里被晴雯毫不留情面的直言不讳给呛得脸色先是一白,跟着又是一红。晴雯的话说得忒直白了,叫这位贤惠的袭人姑娘想装聋作哑装作听不懂都不行。
这个晴雯,看不起自己!
想到这个,袭人心里真真又是羞又是臊,又是恨又是恼的,脸面儿上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烧得疼,就像是被人给狠狠的抽了一记耳光。可是心里头又跟泛起了黄连水儿似的,万般苦味儿全涌了上来,叫她嘴里也跟着苦了起来,连眉头都皱的抹都抹不平了。
一时之间,袭人被自己心里头的那些烦扰情绪给闹得说不出话来。她只好讪讪的笑了两声,又抬眼朝贾宝玉睇了过去,指望着贾宝玉能帮着自己说两句话才好呢。
不过,贾宝玉这时候却是没有心情去在意袭人从旁睇过来的眼色的。眼前儿的这个俏颜娇娃,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
这个叫做晴雯的丫头,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竟是神似林妹妹。不仅如此,便是她说话时的伶牙俐齿,和那噎死人不偿命的小性子,也是同林妹妹极为相似的。贾宝玉心里念叨着,他越瞧这个晴雯,心里越是爱的不行。不知不觉的,晴雯的模样同贾宝玉记忆中黛玉的影子开始慢慢重叠在一起,最后他记忆里的黛玉竟都成了如今晴雯的样子。
袭人见贾宝玉满眼情意的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痴痴的看着晴雯傻笑,心里又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发苦泛酸。只是又想着自己在这院子里,本就不是容色最出挑儿的那一个。自己能一直拢着宝玉叫他一心想着自己,除了因为两人如今关系不一般,再有就是凭着自己给宝玉的印象,素来便是宽厚贤惠的一个人罢了。宝玉身边的丫鬟来来去去的,都是颜色姣好,心思灵巧的,如投井的媚人、悬梁的可人、今儿个被撵了去的茜雪等等。只有自己仍旧在宝玉身边,稳稳的守着。如今的这个晴雯,颜色算是宝玉身边所有丫鬟中,最出挑儿的一个了,也最是牙尖嘴利的一个。只是她这性子太烈,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袭人暗忖这个晴雯不会比前头的媚人可人茜雪等人来的难对付。更遑论这个时候宝玉对着晴雯正是新鲜兴起的时候,自己倒不如顺着宝玉的心思,叫他如了意得好。如此一来,也好堵住这晴雯的嘴,不叫她到处去说些不该说的话……
思及此,袭人狠狠的咽下心里的不甘和苦涩,放软了声音在那里咬牙继续劝着晴雯道:“你这样子的性子真真是爆炭一样的,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瞧着你也不像是个能吃得了苦的。二爷这里,你也见到了,茜雪刚刚被撵走了,如今这屋里正缺一个大丫鬟呢。你来了,不说月例银子能拿的多些,每日里不过只是陪着二爷说笑两句便罢了,旁的事情再不用你操半点的心的。哪里还能叫你像现在这样子人前人后的跑来跑去?你看起来也是娇娇弱弱的,没得为了那些活计累坏了自己的身子呢。”
“再说了,二爷这里,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是紧着咱们几个先用的。你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也尽管告诉二爷,二爷自会想法子给你弄来的。这样子清闲富贵的日子,不比在老太太跟前儿伺候强上百倍?老太太那里,我也是知道的,素来都是鸳鸯万事打头的,后头又有琥珀玻璃玛瑙三个人跟着,你在老太太那里,何时才有出头的日子呢?我瞧着老太太一心指着鸳鸯,未必会早早把她配出去嫁人的。”袭人又道:“若是不能做了老太太跟前儿的第一人,日后便只能被人随便给拉出去配个小子。真要如此,倒是白瞎了你这样子的品貌。外头那样子苦熬的日子,你这样身娇肉贵的,可要怎么活?”
“倒是不劳您替**这个心了。”晴雯横了一眼袭人,眼眸中波光流转,叫旁边一直看着她的贾宝玉,更加的痴迷了。
晴雯似笑非笑的说道:“我本就不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原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如今得了老太太的恩典,不过是做些针线上的活计便能吃饱穿暖了的。我知足的很,也没那份雄心壮志的,想着去拿着自己挣个什么富贵前程,不过是老老实实的过日子罢了。”
“鸳鸯姐姐素来仔细,又懂老太太的心思,在老太太跟前儿得了脸面儿,原也是应当应份的事儿。我最是个笨嘴拙舌的,心思也不够灵巧,除了针线活还能叫人看得入眼,便再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了,自是没那等本事儿去争着抢着做什么老太太跟前儿的第一人的。不过,我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会去痴心妄想,眼红心热那些不该是我的东西。没得费那个心思,讨那份闲气呢……”
贾宝玉呵呵笑道:“你倒是个明白的。要我说,你们女孩儿家家的,何苦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只要在这府里,横竖少不了你什么的。”
晴雯听见贾宝玉在那里附和自己的话,也不接话,只是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角,再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
袭人虽然不高兴贾宝玉对着晴雯伏低做小的递着好话,但她却更恼晴雯对着贾宝玉毫无敬意一副嫌弃的样子。她沉下脸,说道:“你倒是个气性大的。二爷好歹是个主子,他好声好气的跟你说话,你就这样子甩脸子给他看?这是谁家的规矩,我却是不知道了。”
“你刚刚不是还在那里口口声声的说什么,知道分寸,识得身份之类的话吗?难道说,你就是这样子知道分寸,识得身份的?那我可真是见识到了……”
听了袭人这番话,晴雯的火气一下子就窜出来了,她冷笑道:“是啊,我的分寸素来就是如此,姑娘您若是觉着我的规矩不好,那你也教教我,如何当个好奴才?”
接着,也不待袭人开口,晴雯的声音突然就尖利了起来,“要是跟姑娘您一样,守规矩守到主子床上去了,那还是免了吧,我还真就守不得这规矩了呢!”
“你浑说些什么呢!”袭人听这话头不好,赶忙上前急道。
“我说什么?”晴雯冷笑一声,道:“你觉着我在说什么?真打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晴雯的那双眼好像可以看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袭人见状不免急白了脸,身段儿也跟着软了下来,放低了声音在那里喃喃道:“瞧妹妹这话说的,我能想个什么呢?我不过是看着你跟二爷闹,怕你闹将的过了头,所以才过来替你们说和两句,也想着给你指条带着福气的明路走,没承想却叫你寻上我的晦气来了。”
说着说着,袭人也渐渐理直气壮起来了,“妹妹这样子说话夹枪带棒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你若恼我嫌我了,我只出去就是了。”
晴雯见袭人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心里直呕。她嘴角一勾,冷笑道:“哼!可别叫我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这青天白日的,你们躲在床上鬼鬼祟祟的,打量着没人知道呢?”如今,晴雯也算是想明白了,这位宝玉少爷跟着这个袭人之间的事儿,院儿里的人定是知道的,所以才会都躲了起来。
“我称你一声‘姑娘’,你真敢接着吗?老太太那儿还没过了明路呢!叫你一声‘姑娘’也只是抬举你罢了,还没有明堂正道的过了礼,你也不过是和我一样,一个奴才罢了。”
袭人羞得一张脸都紫胀了起来。
贾宝玉也不知是真的没听懂晴雯的话,还是他原就不在意袭人,反正他听完晴雯的话,不气反笑,对着晴雯只一味的笑道:“你若是气不忿,赶明儿个,我也抬举你。”
“咣叽”一声,却是晴雯将手边儿上的白瓷茶盏给砸到了地上,只听她尖声叫道:“谁稀罕你抬举了!我宁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也不受这抬举!!”
见晴雯恼了,贾宝玉忙上前打躬作揖伏低做小的哄着,只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求着晴雯别忘心里去。
袭人不愿贾宝玉对着别人这样子低声下气的,更是不舍他这么着不计身份的哄着晴雯,便上前劝起了宝玉。又想着这些都是那个晴雯给闹出来的,有心说两句刺她一下,又怕惹急了那个爆炭一样的人,反叫她说出那件事儿倒叫自己没了脸面。
再说,晴雯多少也是顾忌着贾宝玉的身份的。所以,即便心里有气,她也没太敢拿捏着使性子。见贾宝玉急头白脸的在那里不停的认错道了不是,又听袭人在旁边不停的说着软话,晴雯便缓了缓脸色的厉色,想着如此作罢也就算了。却没想到贾宝玉紧跟着又道:“要叫我怎么样才好呢?我这一颗心,真是为你使碎了,也没有人知道的。”
这种话,袭人本就听得多了,也不以为意,只是继续哄着宝玉,拣着他爱听的话说了一箩筐。
晴雯却是直接就黑了一张俏脸,双眸泛着阴测测的光,只在那里看着贾宝玉和袭人两个,冷笑着不说话了。
屋子里头乒乒乓乓的,又是摔碗声,又是吵闹声。
屋外头,麝月跟秋纹打发了小丫鬟们散了。只是听着屋子里的响动,她们也不敢进去,只是默默无语的守在门口那里听消息。
袭人的话,这两人自是听见了的。想着那里茜雪还没走呢,这里又要来一个晴雯。听着宝玉几次开口,话里话外的意思,猜度着这个晴雯定是极得宝玉心意的。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苦涩酸意,只好一起无奈的笑了笑。
听着屋子里,晴雯在那里尖着嗓子嚷嚷着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的时候,麝月生怕真闹出什么事情来,不好收场,便忙嘱咐秋纹去通知守院子的婆子。她自己却是绷紧了神经,一丝不错的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之后,便有了前头那一幕。
却说那婆子,其实也是个眼明心活的。袭人几个自以为跟贾宝玉一块儿的事儿做的隐秘,却不想这事儿并不一定要被人亲眼见着才能露出痕迹的。那婆子是过来人,她几次见着袭人麝月秋纹走路的姿势不对,当下便起了疑心。又想着院子里小丫鬟们几次被打发出去,便对着景儿猜到了事实。只是这婆子并不是那等好管闲事爱传是非的人,她虽然心里知道怡红院里的公子丫鬟之间定是有些事儿发生,转念一想又觉着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里真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如此,那婆子便只将事情记在心里,却没跟张氏或是贾母提起什么。
如今见贾母发怒问起来了,那婆子也不隐瞒的,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一股脑的说出来了。
三春等人听到一半的时候,便羞得满面通红。凤姐儿反应过来,忙带着几个姑娘回她们住的院子里去了。
等着凤姐儿再赶回来的时候,那婆子已经竹筒倒豆子的把事儿都说完了。
贾母静静的坐在上首,脸上的神情倒是还好,并不若开头那样的气恼。
张氏蹙着眉,坐在贾母下方左手第一张椅子上。
“凤丫头,你去怡红院一趟,把晴雯那丫头给带出来。”贾母说道。
凤姐儿不敢耽搁,应了一声之后,便领着丫鬟仆妇急急往怡红院方向去了。
凤姐儿既然亲自过来领人了,贾宝玉也是不敢再继续拦着的,只是他哭着闹着要一道跟过来。
晴雯一路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跟在凤姐儿身后回到了慈晖院。
到了慈晖院的正屋里,贾宝玉对着贾母和张氏行了礼问了安,之后便滚到了贾母的怀里歪缠去了。
晴雯给贾母和张氏行了礼之后,便静默无声的站在一旁。
贾宝玉这里跟着贾母说话的时候几次提到了晴雯,晴雯那边儿却是半点眼神也没施舍一个给贾宝玉,敛眉垂眼的跟着泥人儿似的,没有了半点儿的烟火气儿。
贾宝玉腻歪在贾母怀里一顿撒娇卖痴之后,终于说出了来意,“老祖宗,孙儿屋里的那个茜雪如今年纪大了,整日里黑天白日的闹着,老祖宗把她打发去了吧。”又道:“孙儿瞧着晴雯,很是喜欢。老祖宗就把晴雯给了孙儿吧……正好如今茜雪走了,晴雯过来正好可以顶了茜雪空下的缺儿……”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