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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福安的藏书中,有几本似乎是被反复翻看,不仅是边角曲卷到根本捊不平顺,这些书封也大都是破损发黄的,看起来不像是一直好好珍藏在书架上的。
陈桐生一边把几本显得格外旧的书籍抽起来码到一起,一边问:“郭福安做的是,是什么生意?”
范瑞进来了,连忙答道:“前两年浦阳有一个郭记铺子,就是他开的。主要卖小食果脯,都说他们家的吃食是用了外来的方子,味道与其他家的总是不同,而且别家怎么模仿也模仿不来,故而在镇子上十分畅销,店铺开的很大。”
方才没见范瑞,这会儿抬头一看,他跑的气喘吁吁的,手里提了好几个油纸包,走到书桌案几前把纸包个个拆开,里头尽是果脯,和小糕点一类。
“郭记倒店之后,平日与它竞争最大的朱记把郭记的余货与秘方买下来了,这就是朱记的点心了。”范瑞说着,一指其中几个纸包:“这几个是买的最好的,招牌。”
宋川白对着陈桐生道:“来尝尝?”
他拈了一个杏仁糕,问道:“跟郭记还是一样的味道?”
范瑞回:“老板说是与郭记一模一样的方子,可是据小人打听,大伙吃着,味道还是不如郭记。就像这几个在郭记的时候,原来有些人是每天都会去买,客人源源不断的去。可朱记做出来,反响就远远不如原来。看着郭记秘方名声去吃的人,也都没有原来买的次数多了。”
纸包里的糕点都做的精致可爱,但吃下去的味道,还是要比陈桐生以往吃过的特供差许多。果脯也不见得比侯府里腌渍的好吃多少。
陈桐生一块一块放进嘴里嚼,就觉得只有招牌是真的好吃。不腻歪人。另外,范瑞说着是郭记秘方做出来的那几个甜点,却相当一般。
她道:“郭记,就是做这些,发家?”
为什么郭记还在的时候,朱记却比不过他家呢?若要陈桐生来评判,她还是会选朱记啊。
宋川白只捡着吃了几块,就摇了摇头放下了,一针见血:“秘方不对。”
“也许是郭福安根本没有把完整的秘方卖给朱记,以这个味道,郭福安是做不到在浦阳的小食店铺中无敌手的。”
陈桐生又拿了一块儿嚼:“但是,他为什么不卖?”
接着她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郭福安到底去了哪里?
他是否只是离开了浦阳这个伤心地,去别处另开店铺了呢?这样一来不卖真秘方也说得通,毕竟这是他发家吃饭的东西。
但陈桐生下意识的觉得不对。
她面对事情大多数时候是靠直觉,无法像宋川白那样有步步紧凑缜密的安排。她觉得这个直觉不对,于是不免皱了眉——哪里不对呢?
陈桐生吃完手里的,觉得渍青梅味道还不错,于是塞了两个进嘴里,又转过去研究手里的书,这么一扭头她突然明白了——是书。
书架上的书有些甚至是孤本典藏,汉文有,西北边疆人使用当地文字写出来的也有,还有一些是异域文字,都不知道是从何处搜罗来的。歪歪曲曲的图画样文字,与极具异域风情的注释绘本,每样都像是主人珍藏的心血。更何况上面都有同一个人的涂涂画画,圈点批注,看上去都是郭福安一人所注。
他若花费了那么些心力去搜集、翻阅这些书籍,又为何在搬离时不把它们也带上呢?
难道真的是被伤透了心?
宋川白看她嘴里鼓鼓囊囊塞着两个果子的模样,觉得好笑,从她手里拿过去几本也翻了翻,“唔”了一声:“嗯,梵文,这郭福安懂的还挺多,中州北部”
陈桐生道:“你看得,懂?”
“懂一些。”宋川白只低头看了几页,又拿起来一本:“好家伙,西洋文”
他好像毫无阻碍一般,把陈桐生只大致看了图画的外来书籍打开就读,越看脸色越发的一沉,接着索性把陈桐生手里的全拿过去了。
陈桐生自己不认得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此时在嫌弃宋川白那张嘴的同时,不由得生出了一股面对教书先生的尊敬感。她一面非常想让宋川白给自己说说这些外文,一面又觉得嘴跟堵住了似的,半响才道:“书里说了什么?”
宋川白把书往桌子上一扔:“都是些要禁的书!”随即把范瑞招到身前来,对他低声吩咐起来。
陈桐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继续拿那双渴求的眼睛望着他。
她睫毛很长,在已经升上来的日头照射下,长而密的睫影落在那双眼睛下面,随着眨眼的动作颤动,挠的人心里痒痒。
宋川白原来在嘱咐范瑞,说着说着没受住陈桐生的目光,自己笑了起来,方才好不容易出现在脸上的不悦神色立马烟消云散了。
他道:“都是一些用心之人写的书,掺和着民间传说,真真假假的造谣罢了。”他曲指一弹手边的书,道:“比如这一本,是很出名的了,流传地区甚广。里面说我大周先民原都是从一个北疆阴墟里迁移出来的,与北部蛮族原是一家,这不是笑话么?北疆阴虚在历史中的确出过一个王朝,可它在百年前便覆灭了,遗址仍在北部。我大周先皇当年征战四方,击退北蛮,于是那遗址也尽归我朝。”
“自个儿本源都分不清楚,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孙子,这是什么道理?”宋川白说:“这些书里的歪道理多着呢,脑子不清醒的人,看两本自己就迷糊了。看不懂也没事儿。”最后一句是对陈桐生说的。
这话乍一听有点像安慰,但是陈桐生咂摸了一下,那点子尊敬之情立马消散了,她愤愤道:“你是说我,脑子,不清醒?”
宋川白笑得很无辜:“没有,我怎么会这么说你?我是说那些看得懂的人。”
陈桐生:“”
书房中大致看了一圈,陈桐生把藏书一本一本放回去,又往郭福安的卧房走。
院子后头的水沟一直连接到院外,此时已经完全干涸,沿沟零零散散地长着一蓬一蓬的野草。当年郭福安的夫人便是摔死在这里。看上去水沟并不大,也不深,根本不至于绊着了便能摔死。
陈桐生奇怪地打量了许多眼,先轻轻推开了郭福安父亲房间的门。
老人的房间家具都质朴,低脚矮床,一双双鞋都摆在床下。她把红漆的衣柜门拉开,里面的衣裳不多,但也好好的叠在里面。
郭福安自己的住处也一样,装饰不多,只是多了女人家的梳妆台,外加一个上着小铜锁的箱子。
她去试了一下,锁是完好的,箱子里也沉甸甸,并不想是已经被拿了东西。
太完整了。
郭福安不仅是藏书未拿走,他的衣物看上去也不见少,箱子完好地锁着。甚至连妻子的东西,都是好好的摆放着的,一盒胭脂挨着铜镜,打开,还能闻到淡淡的脂粉香味。
郭福安就这样完全抛下了这个家离开了吗?
他没有拿走亡妻,亡父的遗物,也没有拿走自己的东西,就这么伤心万分,又毫无留恋地走了?
陈桐生起身走出去找宋川白,道:“能否帮我,开一个锁?”
这回是范瑞进来拿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铁丝,把锁撬开了。陈桐生过来一看里面的东西,愣住了。
那是为小孩子准备的玩意儿。
小衣裳,小鞋子,虎头帽。拨浪鼓。绣着祈福意味花样的小肚兜。与包裹孩子用的棉布。
这个家庭曾经期待着一个幼儿的降临,但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一个畸形死婴。
而郭福安把这痛苦的一切都归结在了郊外的菩萨庙中。
陈桐生忽然道:“这个,郭福安是不是,伽金教人?”
这是有可能的,虽然伽金教在浦阳城的时间并不久,但算起来与郭福安的发家时间也相差不远。
郭福安是伽金教人士么?
宋川白却道:“好好的浦阳人怎么会接触到这些邪教?当然就是他们这些走南闯北,又不安分的人带进来的。”
陈桐生头一抬:“伽金教是,是郭福安带,带进来的?”
那么他一定也就知道伽拉希阿了!
他们又到后厨柴房四处看了看,在一座平日里大约只是用来放杂物的低矮房子的墙角下,陈桐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情况。
蒲阳惯下暴雨,这是他们一来就体会到了的,在荒废这两年疯长的荒草下,土里面凸起着什么。她用手拨了拨,发觉是一些金属硬块。
陈桐生从后腰拔了匕首出来便开始挖,很快把碎块都挖出来了。
她擦去上面的泥土,慢慢的有了眉目,于是动手试着把它们拼合起来。
时间久了,碎块又经风吹日晒,很多地方开始锈了。但她拼到后面,心突然开始跳起来,一种无端的感觉抓住了她的胸口,仿佛白日中噩梦重临。
这碎块原来是雕塑。
她突然想,认定了地想,这是伽拉希阿的雕塑。
伽拉希阿捧着装人脑的法器,对着陈桐生露出来诡异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