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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习习,吹皱一池碧水。绕过正殿院门,风中传送出莺莺笑语,柔媚动人。细听之下还夹带着男子低徊的调笑呻、吟。廊下华灯初上,将纱窗上一对交颈缠绵的身影浅浅映衬。若单看那对影子,绝看不出他们之间相差了近二十年的岁月光阴,直让人以为那是一对风华相当的年轻璧人。
廊下侍立的众人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稳如泥胎石塑的表情,直到司利监秉笔孙怀勖看到缓缓行来的皇后周氏,才略略换上了些含笑的神情。
周皇后身着正红色宫装,宛如一朵冉冉行来的红云,轻盈而华贵。及至近前,才令孙怀勖不得不回过神来,垂下双目,躬身问安道,“给娘娘请安,皇上这会子……”
皇后轻轻笑着打断道,“孙秉笔且去通传罢,皇上若是没空,我就不去打搅了。”
孙怀勖连忙应是,抬起眼时与对面之人飞速的目光交接,其后唇角勾起一记不言自明的会心笑意。少顷他再出来之时,已含笑对皇后言道,“皇上请娘娘进去。”一面引路,一面低声道,“丽贵人方才有些头晕恶心,皇上才命了太医前来为其诊脉,尚不知结果如何。”
正说着,内殿中走出一位身着浅绿色博古花卉衣裙的妙龄女子,脸上犹挂着妩媚的笑容,见到那六宫之主尚且来不及收回,便匆匆行礼道,“妾身见过皇后,皇后万福金安。”
正值青春年华之人配上如此青春写意的颜色,任谁瞧了都会觉得像是春日嫩柳,婷婷袅娜。皇后淡淡命其平身,便即转首不再回顾,却将一抹深深的嫌恶掩藏在眼底不为人见的角落。
皇帝只着燕居道袍,懒懒靠在软榻之上,对近前行礼的妻子笑道,“免礼罢,皇后此时来找朕,是有什么事么?”
皇后顿了顿,亦笑道,“臣妾许久不见皇上,所以才不召自来。”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带着微不可察的淡淡酸意。皇帝也不过笑得一笑,便道,“近日疏忽冷落了皇后,是朕的不是。梓潼坐罢。”
“臣妾自然不敢怨怪皇上。今日求见,是为太子敬献了一盅天香汤,最是明目去火不说,兼有养生调理之效。”皇后娓娓道,“听说是太子妃特意为皇上烹制的,难得媳妇有这般孝心,臣妾便借花献佛,请皇上赏脸一用罢。”
皇帝点头笑道,“难为太子了,储君原以养德为本,他怀具仁孝之意,朕心甚慰。”见皇后欲命人将那天香汤呈上,忽然摆手笑道,“先搁着罢,留待晚些时候再用。”
皇后不以为意,点头道是。皇帝因指着御案上一碟木樨软糕,笑道,“这是丽贵人亲手做的,她们吴中人惯会做些精致物,倒也甚合朕的脾胃。朕才用过这个,这会子便没什么胃口了。”
话锋一转,方问道,“太子如今也有些畏手畏脚起来,既有心孝敬朕,何用请了皇后前来,自己却不露面。朕听闻他最近颇为闲适,在端本宫中和太子妃作画临帖,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皇后垂目笑道,“皇上这是嗔怪太子不务正业了?才刚又说养德,他们小夫妻新婚燕尔,难得情谊甚笃,一时耳鬓厮磨也是人之常情,皇上还是别苛责他们了。”
“朕没有这个意思。”皇帝摆手一笑,“朕倒是想早些抱上皇孙,得享天伦。”
皇后抿嘴笑道,“不过才新婚,皇上就这般着急了。太子还年轻呢,且不说他,皇上如今春秋正盛,早早的想什么皇孙的事,倒把自己说老了。”
皇帝轻笑一声,颇有些满意皇后此番言语,因着这般盛赞,倒不免着意看了看面前的发妻,但见她一身盛装,精致眉目间以金箔贴就花钿,一双凤目神采熠熠,不由夸赞道,“皇后今日的妆容颇为精巧富丽,衬得你也年轻了许多。”
皇后掩口一笑,美目中流动着似喜似嗔之态,应道,“皇上取笑臣妾了,其实您是想提醒臣妾年纪大了,原本不适合这般浓艳的妆扮,很有几分东施效颦的味道罢?”
她说着,默默看着面前之人脸上渐渐生出满意的笑,那张原本开始衰老的清俊脸孔因着药物的缘故,竟也挣出几分回春的亮丽容光。那样的笑容落在她眼里,滋生出心底愈发刻毒的怨愤,可她心里亦知道,面前的人神采之所以如此飞扬,其实便如同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一样,皆是盛极必衰的征兆。
幽冷的笑意在心里慢慢展开,皇后望着自己的夫君,缓缓道,“丽贵人才刚出去,臣妾好好的看了一看,忽然觉得她生得颇有些眼熟,很像是一个故人,或者说一个,罪人。”
皇帝眉头一紧,淡淡道,“朕不记得了,你说的是谁?”皇后沉默片刻,一字一顿道,“许是臣妾看错了,不过当日罪人萧氏以厌胜之术诅咒臣妾,臣妾可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萧氏?”皇帝喃喃自语道,“你这般说,朕想起来了,却是有那么几分相像。”
皇后笑了笑,低眉道,“看来皇上还是忘不掉她,多少年过去了,原来还会钟情于这个相貌。”
皇帝眉头再蹙,不耐道,“朕说过,与萧氏恩断情绝,皇后怎么不记得这话了么?一个年轻的低等嫔御罢了,皇后不见得也要容她不下罢?”
皇后徐徐点头,声音却已没了适才的温情脉脉,低低道,“臣妾容不容不得下并不重要,只要皇上喜欢就好。譬如当日若不是萧氏操之过急,太想要臣妾这个位子,也不会行差踏错被人举发。”停顿一刻,复闲闲说道,“想想也当真有趣的紧,若是萧氏还在,也不知臣妾现下是否已和她易地而处,她生的儿子是不是已代替了太子,稳居端本宫中。”
这话说得极尽挑衅,皇帝自然大为不满,方欲发作,却见孙怀勖亲自捧了一只描金小匣入来,躬身呈与案上,又亲自倒了温水,取出匣中一枚龙眼大的褐色药丸,恭敬道,“皇上,服药的时辰到了。”
这是近半年以来,皇帝最为重视之事,自然以此为大,遂暂将方才蓬勃欲发的愤慨放下,从容且满怀钦敬的将药丸以温水送服。罢了,孙怀勖欠身退下。便听皇后笑道,“适才臣妾失言了,臣妾的话不中听,还请皇上千万别怪罪才好。”
皇帝轻哼了一声,一面用巾帕擦拭嘴角水痕,一面点着头道,“罢了,此事过去经年,你若不提朕也记不得了。既然时过境迁,皇后也该学会看淡些,凡事太尽,终究不祥。你已是万人敬仰的皇后,今生便没有什么不足了。”
皇后徐徐摇首,额角闪烁的金钿亦跟着徐徐刺痛皇帝的双目,“是过去很多年了,可是臣妾心里仍是放不下呢。对于皇上而言,不过失去了一个曾经喜欢过的女人,对于臣妾,却是永远失去了心中爱敬倚仗的夫君,也失去了曾经有过的一点绮丽幻梦。皇上可否答臣妾一句,如果萧氏不死,端本宫的主人会不会已换做了她的儿子,毕竟皇上当年曾亲口说过,那是您最珍爱的儿子,您的第一子!”
幽暗尘封的往事一经打开,便似洪水般滔滔涌出,承载了皇帝愠怒的一记重重拍案倏然响彻殿堂,他冷冷问道,“那不过是朕的一句戏言!萧氏戕害中宫,已就戮多年,皇后今日再提此事,究竟是何用意?”
皇后此刻气定神闲,以纨扇掩面笑道,“没什么用意,只是看皇上再度宠幸一个颇类故人的年轻女子,臣妾心有戚戚焉而已。毕竟往事历历在目,皇上忘不掉,臣妾也忘不掉!”
心口微微发疼,她看着皇帝两处太阳穴突突直跳,猜想着他此刻心口也该生生作痛罢,果然片刻之后,皇帝垂下一双怒目,手捂胸口,连连气喘道,“你今日太过放肆了,朕就当你是一时失言,不予追究,你下去罢。”
皇后的眼中精光毕现,听了这话却是倏然起身,踱步近前,紧紧盯着皇帝面色,笑着问道,“皇上不舒服么?可要臣妾宣了太医来诊治?”
皇帝怫然挥手,却架不住胸口一阵疼痛,那停在半空中的手便轰然下落,身子亦随之向后倒去,“你出去,叫孙怀勖进来。”
“孙秉笔么?他又不是太医,唤他进来有什么用?”皇后再度近前,笑意盈盈道,“莫不是皇上吃了那丹药才引发不适的?哎呀,那也发作的太快了些。依臣妾看,恐怕是皇上吃了丽贵人所做糕点,才龙体欠安的。”
她脸上尽是惊恐,眼中却闪耀着无限欢畅笑意,那份志得意满将皇帝的心刺痛得愈发难忍,他想要出言厉声斥责,却陡然间发现自己连张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一阵剧痛带来的濒死感铺天盖地席卷上来,他腾出一双手颤巍巍地指着面前含笑的艳妆女人,嘴唇抖了几抖,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终于翻了翻眼,颓然倒在了软榻上。
像是一座玉山轰然倾颓,皇后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掠过那紧闭双目,神情痛苦的脸庞,那曾经风情缱绻的眉眼,那曾经说着海誓山盟之言的双唇,往事倏然而至,往事戛然停止,有些情分早已零落在无情岁月里,她不会回头看,她永远只会昂首阔步地向前走。
“你爱过萧氏,却也在权利和爱人之间选择放弃她,如此凉薄如此无心,何况我们之间早就连那点真心都没有了,怪只怪,你那些庶孽之子太多,那些贱妾太过惹眼,我不得不防啊。”皇后轻轻笑着,语音如同梦呓,“青春是追不回来的,即便是帝王也一样要衰老死去。你的心已经老了,是该让出那个位子来,留给我风华正茂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