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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锡琮凝眉片刻,便已敛了面上笑容,问道,“此话怎讲?”周元笙满心不屑,却也揣着一分狐疑道,“你已有些时日未曾她了罢,也不关心她如今病势可有好转?”
李锡琮展了展眉,轻声笑道,“内宅使女,不是该王妃去关心么?既有你掌家,何用我操心这些事。”
周元笙见他避重就轻,干脆了当道,“她不是早前你身边的得意之人?又或者该说,她是早前你身边唯一的女人?”
李锡琮面无表情,听罢其言,仍是面色如水,须臾缓缓起身,踱至窗下,负手而立。周元笙瞧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声音并无波澜,“不是,她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周元笙不满他这般冷淡态度,也未及多想,便道,“旁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已问过,大略也知道一些。我之前对你讲过,你爱喜欢哪个女人,就喜欢哪个女人,我不干涉,只是不该瞒着,须得叫我知晓。”
李锡琮沉默良久,仍不发话。房内气氛甚为尴尬,周元笙难耐心中焦躁,腾地坐起身来,只想冲过去将他的脸扳过来,直视其双目。半晌,不免语气咄咄道,“你是不是在想,如何撇清,如何……”
话犹未完,李锡琮已霍然转身,她终于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带着至为清冷的平静,不愠不怒,却足以拒人千里。
她心下登时一凉,却听他沉着嗓子,一字一顿问道,“你相信所有人,就只是不信我?”
周元笙被问得一滞,缓过神来已忘记他方才亲口否认过,只一径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我,我是个女子,宁愿信女子所言,你们男人的话有时便叫人信不得!何况你贵为宗室,更不该不存体恤之心,毁人清誉。”
那对漆黑眼眸中掠过黯然的轻蔑笑意,李锡琮的唇角微不可察的抽搐了一下,冷冷道,“你究竟是在为女子抱不平,还是在质疑我说的话,还是,”话突然停在这里,许久过去也未再有下文。那黯然且轻蔑的笑却渐渐浮上眉梢眼角,他猝然转过头去,那未完的言语便彻底没了声息。
周元笙望见他两道墨黑的剑眉拧在一处,绷紧的颌骨处忽然微微突起一块,她知道他是在咬着牙,他在生气。可究竟什么话令他如此犯难也绝不愿诉诸于口,她不懂,也不想在此刻弄懂。
“我身为女子,自然对女人一生遭际感同身受,亦怀恻隐之心。”她深深吸气,昂首道,“我说过,你爱喜欢哪个,随你,不必遮遮掩掩,更不必始乱终弃。”
此话既出,李锡琮猝然转过脸来,默默看了她一眼,忽然走去门边,砰地一声推开房门。那动静极响,吓得廊下侍立的内臣一哆嗦,慌忙垂首跑至他跟前,便听他沉声吩咐道,“告诉梁谦,叫他收拾一处干净院落,让玉眉住过去,即日起她的月钱用度皆按姨娘份例。”
那内臣乍闻此言,惊愕非常,不禁抬眼偷偷望向房内的宁王正妃,尚自揣摩这话是斗气还是认真,只听李锡琮冷冷喝道,“快去。”
内臣身子一颤,连忙欠身应是,一溜小跑地赶着去传话。李锡琮目光阴郁地扫过廊下,见一众人个个屏着气息不敢稍作响动,也不再理会,回身重重将房门一掼。仍是背手立在窗下,不言不语。
周元笙见他突然发作一番,不禁气血上涌,可他钧旨已下,自己再无法追回。眼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异常孤绝,原来竟是这样一个独夫!
良久无话,周元笙好容易平复气息,想要将此处气氛略做缓和,忽听他淡淡说道,“我还有事,王妃请便罢。”她脸上倏然涌上一阵*之感,像是被人劈面攉了一掌,心内却是一阵寒凉,似结了严霜,冷得五脏六腑都抽作一团。
周元笙愤而转身,不再看李锡琮一眼,快步走过他身畔。阖上房门,廊下众人似又微微一凛,她佯装不察,端着仪态万方的架子向前行去,方至院门处,便听见哐啷一声,直震得耳畔铮铮作响,脚下的地面也好似跟着颤了一颤。她步子凝滞,不由猜测起那是书案上的描金笔架,还是青瓷笔舔,无论是什么,总归难逃粉身碎骨的劫数。
这一砸,也不知道砸出多少新仇旧恨,亦不知要多久才能平复的完——原来他的脾气是真的坏。她涩然发笑,幸而他不曾当着她的面作色,仅凭这一点,她便该觉得庆幸了。
如周元笙所料,李锡琮的钧旨附上发泄,足以令他二人的关系再度僵持不下。她此前已见识过他冷落人的耐性和功夫,却不想他此番并不按上回做派行事。每日如常的回到上房,当着人前和她规矩说话,浅笑闲谈,面上自不带出一点赌气的模样。唯有她心里明白,他们目下的关系真可谓四字便能涵盖,是为相敬如宾。
于是李锡琮的生辰和这一年的秋季,便在这样淡漠的疏远中过去了,展眼至冬日,随着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的,还有禁宫中传来的,命宁王夫妇就藩燕地的一道圣谕。
其后数日,周元笙一面指挥王府中人清点收拾行装,一面留心观察李锡琮的容止,渐渐发觉他虽掩饰得极好,却仍会在无人处间或流露一丝怅惘,也不知那是因去国而感伤,还是因牵念如嫔而动情。但因着偶然的一记蹙眉,倒也令她心内生出几分柔软,顺带将早前那点怨怒慢慢抵消。
临行前一日,李锡琮携周元笙进宫向帝后辞行,随后便请旨前去仪凤阁。方一进殿,如嫔已至榻上坐起,一双秀目紧紧盯着即将远行的儿子,殷殷目光中包涵千言万语,缓缓凝成一汪清泪,于眼眶中徘徊打转,却始终强忍着不肯落下。
李锡琮亦不免强颜欢笑,无论如嫔叮嘱什么,皆极尽温柔的应答,任她攥着自己的手摩挲良久,任她将自己视为幼童一般爱怜抚摸。虽则这场景已在脑中浮现过许多遍,亦知道这一天避无可避,仍不免心内黯然惨伤。皆因彼此都清楚,这一去,也许就是永生永世,也许就是天人永隔。
迁延了大半日的光景,直到宫人前来催促,宫门即将下钥,李锡琮才不得不轻轻抽出双手,站起身来。未及如嫔开言,已提衣双膝跪倒,重重叩首下去。周元笙亦随之行礼,待礼成抬首之时,见如嫔已是泪流满面,一伸手将李锡琮搂入怀中。
周元笙下意识地看向李锡琮,他埋首母亲双臂中,便只望得见他的背脊似在轻轻颤抖,也不过须臾的功夫,那颤抖便也住了。宫人再度前来相请之时,李锡琮方跪直了身子,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复又柔声安抚了数句。周元笙犹是亦可看得一清二楚,他并不曾哭过,至少面上不曾沾染过一点湿润的水气。
也许是因为有她在场,也许是因为他不愿令如嫔伤怀,也许是他性情使然。周元笙一时不能细辨究竟原因为何,便跟着他亦步亦趋,再度郑重辞别,才双双步出了仪凤阁。
他一言不发的走着,她一言不发的紧随其畔。有些想出言抚慰,却不知他是否需要。她默然地想到自己,倘或觉得悲伤之时,宁愿远离旁人,安静独处。即便有泪,也该是静默一人独自流淌。
念及此,她忽然有些理解了身旁之人。他们的欢喜悲伤不尽相同,却都只合于无人处盛放凋零,因为这世间并没有人愿意倾心聆听,也没有人值得他们倾心相诉。
翌日一早,已到启程吉时,周元笙轻装简服,正预备与李锡琮各自登车,却见内臣上前禀道,太子妃殿下前来送行。
二人相顾对视,赶忙迎上前去。只见周仲莹只带了随身侍女,自车中下来快行数步,一把扶住待要行礼的周元笙,轻声道,“姐姐不可,我今日是来相送,姐姐若还与我行礼,便是和我生分了。”
说着,又与李锡琮相互见礼。姐妹二人携手相谈数语,周仲莹便含笑对李锡琮,道,“我还是依姐姐这头的规矩,唤一声姐夫。姐姐如今可就交给姐夫了,还请姐夫务必诚心相待,悉心照拂。若日后有需要之处,姐夫不便与旁人言说的,亦可对我直言相告。他日进宫,我会常去仪凤阁中看望如嫔娘娘,亦会将娘娘近况修书告知姐姐姐夫。还望姐夫勿以为念,珍重万千。”
李锡琮颔首欠身以应,“多谢太子妃殿下关怀,臣谨记殿下之言。”
周仲莹微笑道,“姐夫还是和我客气。”笑罢,便也不再多言,转向周元笙,切切叮咛了日后书信往来之事,方含泪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长路漫漫,关山重重,姐姐与姐夫一路平安顺遂。”
周元笙感念其情真意切,不忍令其相送,仍是请她先行上车离去。牵绊良久,终在一片薄雾中,望着其车马渐行渐远。伫立当下,不禁微微叹了一叹。转过头来,忽然对上李锡琮颇有深意的目光,便是一愣,道,“你又想说什么?”
李锡琮的双眼却只盯着她瞧,半晌笑了笑,道,“她比你温良贤淑得多。”说完这一句,却也不去看周元笙的反应,径自登车去了。
周元笙亦甩袖不做理会,坐在车中一隅,抱着手炉怔怔发呆。也不知行了多久,撩开帷帘观周遭景物,便知已近城郊。正自望着萧索冬景,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她看向随侍内臣,问道,“为何不走了?”那内臣探视前头,回道,“是王爷叫停下,因出了城,王爷这会大约是想跑马,并吩咐不必等他,他自在前方等着咱们就是。”
周元笙听着已皱了几番眉头,暗道李锡琮不知又闹什么花样。但听得一声马嘶长鸣,知道他到底上马去了,才转念想起,他此刻心里一定不痛快,想是要借机舒缓闷气,也算情有可原,便由他去了。
过了好一会,隐约听见李锡琮返来的声音,她知道他无碍,也就放下心来。须臾车子轻轻一晃,却又停了下来。这回没等她开言询问,一股寒气便扑面袭来,只见李锡琮挑起车帘,轻巧地跃了上来。
周元笙不解他何意,他也不言语,直直落座在她身边。隔了一会,队伍再度前行,她转着手炉,笑问道,“王爷没上错车罢?”
李锡琮摆首一笑,道,“没有。”看了看她,又笑道,“我怕你一个人觉得冷。”说着,已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
他才刚跑马归来,身上还散着热腾腾的气息,一双手干燥而温暖,包裹其间亦让人觉得分外踏实安心。
周元笙被他握了一会,颇有些享受这般感觉,蓦然觉得身子一暖,他已侧身靠在了她怀里,头枕在她双膝之上,一张脸却是紧紧地往她怀里蹭。
她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是没见过他赖皮的样子。什么给她取暖,不过是好听的说辞,“你到底来做什么?”她推着他问。
李锡琮的声音埋在重重罗衫里,显得瓮声瓮气,亦带着些撒娇的孩子气,“我乏了,借你这里歇上一会,顺带给你暖身子。”
周元笙无奈摊手,只觉得他并不安分的动来动去,低头看时,见他脸掩在衣服里,却并不曾大动,只是肩头微微有些发颤,连带着肩胛处亦跟轻轻耸动。
她心下一惊,便疑心他是在哭。这念头立时让她举手无措,抬起手来想要抚他的背脊,停在半空又落不下去,到底缓缓垂在了他鬓边,这一沾不要紧,才知他头上已冒了不少汗,想来还是适才策马的缘故。
她用帕子为他擦拭那些细汗,过了一刻,怀中人业已安静,连呼吸起伏都均匀起来。她约莫他已睡着,又怕他出了汗着凉,忙够了手边的氅衣要为他盖上,却见他忽然翻身坐了起来,冲着她灿然一笑,又迅雷不及掩耳地从她腿上挪开,坐回原处。
见她微含诧异的望着自己,李锡琮已笑开来,道,“我歇好了,可以陪你说话了。”顿了顿,复又拍着她的腿,委屈的摇头道,“太瘦了,睡着不舒服,怪硌的。”
周元笙不由扑哧一笑,益发着意盯着他看,到底不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哭过的痕迹,连双目皆是黑白分明如常,不带一点泛红的肿胀。看来只一炷香的功夫,他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周元笙亦笑了出来,由着他继续握了她的手,坚实而有力。只是她的另一只手轻轻划过腹部的衣衫,发觉他方才埋首处已是濡湿一片。
那是汗,还是泪,亦或是借了汗来掩饰的泪,她终是分辨不清,如同她亦分辨不清此时他唇边的笑,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只为粉饰那些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