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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中秋当日,宫中丹桂齐放,筵席便设在浩淼太液池畔,隔岸风送阵阵甜香。京中宗亲贵戚悉数到场,时候尚早帝后未至,席上却已是热闹喧嚣,众人姐妹叔伯的乱叫一气,早已寒暄闲聊开来。
周元笙随着母亲一道,周旋于众人之间,初时还能插得上几句话,时候稍长便发觉母亲的玲珑健谈远超她想象。无论年长贵妇还是豆蔻少女,皆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偏生于这等盛宴场合,她仍是我行我素仅着一袭象牙白色,周身连一抹朱红黛紫点缀全无,却好似江南初春的一阵薰风,轻灵妩媚蹁跹于人群之中,间或拂上一众或艳羡或妒忌的贵妇心头。
内中不乏好事者,一面听着薛淇谈笑风生,一面打望着席间设座,三三两两秘语道,“这宫里自有狭促的,竟把首辅前后两位夫人安排在了一处。这姐姐遇上了妹妹,却不知是分外眼红,还是醋意横生,今儿可是有热闹瞧了。”说着已是掩袖窃笑起来。
正自说笑,忽闻得一声,阿淇。那声音热切里透着几分激动,众人回首,循声望去,只见周府许太君由人搀扶,立在原地怔怔看着那昭阳郡主,后者亦凝目良久,方举步迎了上去,才欲行礼,早已被许太君一把搂在怀中。
“阿淇,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许太君声音颤抖,双目之中已是隐含泪光,“好,好,我有生之年还是能再见到你。快让我瞧瞧,可有变了模样不曾。”
许太君拉着薛淇不错眼珠子的细看,倒像是要看清她每一处毛发似的,半晌颔首道,“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没变。我却已是老朽了。”
薛淇亦垂泪道,“老太太说哪里话,您身子骨一向康健。该怪我这些年也不曾上京来看望您,幸而早前阿笙告知,您玉体无恙,我这一颗心总算是踏实了许多。”
许太君摇首道,“不怪你,你也身不由己。如今回来就好。”顿了一刻,又似嗔似怨道,“既回来了,怎么也不去看我,可见你心里还是怪我。”
薛淇饮泣道,“阿淇怎么会怨怪您,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心里知道,您总是疼我的。”二人互挽着手臂,双双泪眼婆娑,却又在这一句话过后,彼此心照不宣,破涕而笑。
旁观者自不会错过这久别重逢,相逢一笑的戏码,只是众人未曾想过,期待已久的会面是这般真情流露。老辈里知道当年她二人相处融洽者倒还罢了,只年轻人看得满腹诧异,待要疑心是这二人做戏,却又瞧不出破绽,不免暗暗咋舌,天下间竟也还有这般奇特的前度婆媳。
又说了好一会子话,愈发难舍难分起来。段夫人跟在许太君身后,却是一句插不上嘴,索性暗暗打量起薛淇,正看到那眉眼身形与周元笙如出一辙,皆是雍容端艳,便要凝神挑出些对方脸上的瑕疵皱纹,忽见跟着前来的解嬷嬷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她心下会意,便上前一步,含笑道,“老太太先别忙叙话,且坐着罢,您老人家坐下了,旁人也好就坐不是,郡主可都站了半日了。”
许太君闻言,恍然笑得一笑,“正是呢,可是我老糊涂了,倒让郡主受累。”薛淇笑道,“老太太又拿话挤兑我了,我才多大年纪,就敢在您面前喊累了?”说着就势挽起许太君,双臂却正好碰到赶上前来搀扶的段夫人。
段夫人忙笑道,“不敢劳动郡主,我来罢。”许太君回眸看了她一眼,尚未发话,却听薛淇问道,“这位是?”段夫人面色一僵,半晌垂目道,“妾身是老太太的儿媳,段氏。”
话音才落,薛淇已跺脚道,“哎呦,瞧我,净顾着老太太,一时竟忘了周夫人,该打该打。原是我久未回京,许多人都认不得了,夫人勿怪,权且担待我失礼之处罢。”
段夫人低眉笑道,“是妾身该和郡主见礼才对。”她口中如此说,究竟放不下身段行礼。薛淇也不在意,仍旧挽了许太君,一路行至座位处。随即便有人上前来跟许太君问好,她是皇后之母,趋奉之人自是颇多。那些人见她仍是拉了薛淇的手不放,又不免想到后者所出的女孩乃是储妃人选之一,也许此番许太君亲密之举更是大有深意,便更是连带薛淇一并奉承起来。
这边厢有说有笑,段夫人坐在一旁,只不过隔了一个位子,却是案前冷落。耳中只听得一群人夸赞薛淇衣衫颜色净亮,更衬她绝丽姿容,又言道她袖中香气似带了些素梅味道,甚是清雅别致。林林总总,直听得她冷笑连连。忽地垂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大红色缎锦对襟衫,袖口的金线正是蜀中绣娘一针一线巧手织就,蜀锦历来千金难求,若在往日,不知能收获多少艳羡目光,可眼下却好似寻常物事一般,再激不起一星半点谈资风浪。
薛淇早瞥见段夫人神色落寞,便引着众人笑道,“你们少作弄我些罢,我不过是上了年纪,不敢穿那些艳色罢了。倒是周夫人这一身灯笼锦极富丽,我再羡慕不过的,配上夫人雅致风仪,才是出色呢。”
众人原本并没在意,经她提醒都留心看去,有人当即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段夫人容貌本是清丽出尘那一类,素日妆扮也符合其样貌,殊不知今日为与薛淇一争高下,竟择了一件奢华衣衫,她身形又过于纤瘦,实在难以撑得起这样娇艳的颜色,倒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之感。
旁人心中有数,并不去附和薛淇这番话,段夫人坐在那里愈发难堪,她并不是善于言谈之人,此刻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解围,只得低头浅浅一笑,避过那些刺目眼光。
正巧解嬷嬷捧了一只小手炉近前,奉与许太君道,“老太太拿着这个罢。”许太君睨了一眼,嗔道,“偏你多事,又拿它来做什么。”解嬷嬷笑道,“晚间风寒露重,还不是怕老太太受了凉,回去再闹病就不好了。”
许太君轻哼一声,道,“就你最巧!我不过赴皇上皇后的宴,就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弄了这些劳什子玩意来现眼,你瞧瞧别人谁还有,没的让人说嘴笑话。”
段夫人听了这话,脸上倏然白了一道,双手抚在膝上绞成一团,银牙咬了几咬复又垂下头去,只装不曾听闻。
好在帝后与太子及时登场,众人忙转向高台,插烛般拜了下去。皇帝抬手道,“免礼,都坐罢。今日本是家宴,就不闹那些虚文了。”
一时开宴,丝篁鼎沸,幽管相和,精肴果品渐次陈于案上。薛淇坐于许太君右手,她一向记得老太太的口味,便着意为其布起菜来,只哄得许太君眉花眼笑,连连道好,把坐在她左手处的正经儿媳早丢到了爪洼国去了,自然也看不见儿媳脸上越来越沉郁的神色。
周元笙跟着母亲一桌,将这些点滴细节看在眼里,不知为何,望着段夫人紧抿的双唇,压抑的淡笑,心内却没有滋生丝毫快意,只微微有些怜悯起这位继母来。她见母亲言笑间神采飞扬,又隐约觉得有丝丝迷惑,那对着自己平静清冷的人,是怎生在转瞬间换上这样一副颠倒众生的面孔,实在令她难以解释得清楚,思索得明白。
筵席尚未过半,已是月初东斗,帝后皆举目赏玩霁月秋光,周元笙趁众人抬首间,对母亲低声道,“我有些头昏,想出去走走,母亲可否应允?”
薛淇看了她一眼,道,“面色是有些发红,想是刚才吃了两杯酒的缘故。你且去罢,左右无人看见,只别跑远了就是。”周元笙答应着,轻轻一扯身后侍立的彩鸳,见人不察,忙匆匆逃席而去。
周元笙有心避开人群,加之熟悉禁宫路径,便带着彩鸳专拣人少的去处。渐渐耳畔管弦声越远,终是飘渺地难觅音律。隔着淼淼碧水,那乐音便像是游丝融化进风中,又像是女子低徊清浅的呜咽吟唱。
彩鸳一面记路,心知她们已绕到太液池拐角处,见周元笙停下脚步,站在一株梧桐下,不禁问道,“姑娘当真头晕?还是又使的巧宗哄郡主,为得是出来躲清净?”
周元笙道,“你都知道还问什么。我不愿看母亲和祖母一唱一和的戏码,怪没趣的。”
彩鸳略一迟疑,仍是拍掌赞叹道,“我今日才算见识了咱们郡主的能耐,那样好口才好机变,和什么人都能搭得上话,那些夫人小姐们也似中了蛊一样,一个劲儿围着郡主转,原来这世上真有这般人才。”
周元笙一笑,淡淡道,“很值得羡慕么?我看未必,母亲做戏自然疲累。谁又天生就会摆出万人喜欢的姿态,那必是要掩盖自己的本心才行。”
彩鸳想了想,点头道,“可说呢。只是我就更不明白,郡主这么灵慧的一个人,怎么偏生愿意讨好不相干的人,也不愿意……讨好自己的夫君呢?”
周元笙愣了愣,亦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苦笑道,“大抵人心如此罢,越是在意,偏生越不愿意迁就,便好似近乡情更怯是一个道理。”
见彩鸳侧头思索,又轻叹道,“其实我也不懂,女子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博夫君欢喜,若一辈子都只能将自己扮作另一个人,那日子可真是无味得紧。”
彩鸳默默想了半天,听了这句终于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您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二爷一向最懂姑娘,心中欢喜的也是姑娘最本真的模样,赶明儿您大可以放心的做自己就是了。”
周元笙乍听此言,被暗暗道中了心事,面上不由自主地一阵燥热,幸而此时是晚上,自忖彩鸳看不清楚,便也放心大胆地由它发热。彩鸳见她不搭腔,不甘心道,“姑娘怎么又不接茬,举凡说道二爷,姑娘就和我打马虎眼。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儿,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周元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推了她肩膀,道,“你是太监?越发没脸了,什么话都敢说。再这样下去,我可不敢要你了。”笑过一阵,望着月光下太液池上泛起的粼粼清波,低声道,“我不是跟你敷衍,只是尘埃尚未落定。反正我还是那话,喜不喜欢的我不清楚,至少他是我活到现在,从不曾感到厌烦的男子。”
这话说得极轻极缓,彩鸳犹是不解道,“姑娘莫非还有厌烦之人?左不过也没遇见过几个男子罢了,谁这么不济,竟能让姑娘生厌。”
周元笙适才不过随口打个比方,不防她刨根问底直意询问,一时间也没想出答案,刚要摆首,脑中蓦地闪过宁王李锡琮嘴边挂笑,不怀好意的脸孔,身子不由轻轻一抖,打了个寒噤。
却听彩鸳忽然伸出手指着前方,颤声道,“那儿好像有个影子,姑娘,你瞧那水边上是不是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这大晚上的,难道有鬼不成?”她说完禁不住尖叫一声,蹭地一下已躲闪在周元笙的身后,战战兢兢不敢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