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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李锡珩被匆匆传入柔仪殿,只当母亲有紧要事要吩咐,正欲行礼,却听皇后不急不缓地道,“免了,你坐着罢。”又见他只着常服,不免嗔道,“如今秋凉了,也不知多加件披风。跟你的人愈发不尽心了,正该打发出去一批。”
李锡珩刚落座,听了这话,忙赔笑道,“不怪他们,是儿子不听劝。母亲这么说,儿子往后上心些就是了。”顿了顿,似漫不经心地言道,“母亲不是才打发了慧锦,再要开销他们,儿子身边就真无人可用了。”
皇后瞥着他,闲闲笑道,“不过一个宫人罢了,也值当你跟我绕弯子说话?我为什么打发了她,你心里清楚。”
李锡珩点头道,“是,儿子明白。若说她素日里也算个伶俐的,只是伶俐太过,宫闱中人本不该传那些外头的闲言碎语,何况事关舅舅家,怨不得母亲生气。”
“这话是了,人人都清楚的道理,偏那么个伶俐人倒犯起糊涂来。”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正是不知她仗的何人的势。”
这话便是有意说给他听了,好似他故意命身边人散播不利于周元笙的传闻一般,李锡珩心中大感不快,索性装听不出来,也不接话。
半晌,皇后饮了一口玫瑰露,道,“昨儿我才命人新调的,你也尝尝,胜在新鲜。”李锡珩正觉有几分尴尬,也便顺手拿起琥珀盏抿了两下,却听皇后道,“才刚过来的时候,碰见周家三丫头了?”
李锡珩放下杯盏,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儿子是凑巧碰见莹妹妹,说了几句闲话,才略微耽搁了一刻。”
皇后颔首,笑道,“表兄妹之间原该如此,你们和气,我瞧着也高兴。”忽然转口道,“中秋过后,皇上要预备择选太子妃。在此之前,我想问问你,心里可有属意之人?”
李锡珩听皇后语气平常,思忖一道,方回答,“论理,这些事不该儿子过问,更不该儿子插嘴,全凭父皇母后做主才是正理......”未及他说完,皇后已扬起手止道,“你如今大了,说话行事愈发小心谨慎,只是这样的话拿去说给你父皇听,他只怕还觉得宽慰。母子之间,也非要打这样官腔不成?我今日就想听听你心里话。”
李锡珩垂目笑了笑,抬首道,“母亲这样说,儿子就敢放开直言了。儿子觉得那四位姑娘里,最为合适者,莫过于舅舅的三姑娘,周仲莹。”
“莹丫头?”皇后亦笑问道,“她还小呢,过了年不过才十三,等到她十五,可还有几年光景。你且说说,她为什么是最合适的?”
李锡珩此刻不慌不忙,徐徐饮了几口玫瑰露,才含笑道,“储妃人选,定是要从舅舅家择出,这个儿子省得。和周大小姐相比,莹表妹年纪尚小,这原是不利之处,可当此时节,却正是给咱们营造了一个最为合适的理由。”
他故意停住话,望了望皇后不解的神色,再开口道,“母亲近来最为忧心之事,不过是老六赢下甘州一役,在西北布局了他的亲信。此番归京,暗地里的动作也没停,只怕这般迁延下去,京里几处大营并御前皆会让他寻到机会安插/进人。可他尚未成亲,又不得立时撵他去藩地。祖宗规矩,指婚也须长幼有序,儿子一天不册妃,他便有借口滞留京师。他在此地一天,终是麻烦。若是儿子只得父皇赐下太子妃,待得储妃及笄之后才大婚,届时老六就没了口实,且可以叫他吃个哑巴亏却全没奈何。由此早早地打发了他,儿子便可以着手,好好清理他留下的那些碍眼之人。”
皇后一面轻轻点头,一面沉吟道,“你说的固然有理。只是储君大婚,从筹备到成礼,虽耗费时候,却也是有数的,要尽快撵了六哥儿出去,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何况眼下还有不必叫你等那么久的人,元笙和你岁数更为相当。论相貌、性情,她并不比莹丫头差,何必舍近求远?”
李锡珩微微一笑,道,“笙表妹自然是好的。只是儿子尚存了成人之美的心思。”皇后怔忡片刻,问道,“这话儿怎么说?”李锡珩道,“她自幼长在祖姑母家中,据悉和新科探花郎薛峥也算得青梅竹马,究竟是不是两小无猜,儿子倒也无从知晓。只是儿子近日才刚将薛峥笼络住,若再送他一份人情,岂不是锦上添花,又或者是,雪中送炭。”
皇后淡淡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左不过是没影儿的事,也做不得数。薛峥是个聪明人,断不会为一个女子乱了既定分寸。我倒觉得元笙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锡珩一晒,道,“原来母亲心里早就有数,却来诓儿子说些傻话。母亲的眼光自然是高过儿子许多,只是笙表妹近来饱受流言之苦。流言虽无稽,也到底传得京师人尽皆知。儿子恐怕她日后在那个位子上,更易受人攻讦污蔑。”
“不妨,端看你如何处置了。但凡心狠点,没有不成的事。”皇后摇首,循循善诱道,“旁的也还罢了,唯有她身后的薛氏和近日归京的冯恩长,日后正可以为你所用。你也清楚,你舅舅虽说位极人臣,却苦于没有兵权。周家在军中并无根基,经营了这些年,好容易才在几处地方安置了些亲随,终究不够牢靠。你心中所想之事,日后若要实现,还真得靠些能征善战之人不可。如今现放着机会在你眼前,还不快伸手将它抓稳当些。”
李锡珩心中长叹,良久方开言,“母亲为儿子着想,儿子何尝不知。只是儿子接下来要说的话,恐会伤了母亲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见皇后微微错愕,李锡珩站起身,整衣肃容,跪地道,“儿子身为太子,外无寸缕军功,内无政绩建树,所赖者不过嫡子身份,和……母舅一族爱护庇佑。可我终有面对国朝内忧外患那一日,若不能亲手挑选、扶植耿介忠君之臣工,日后仍是难除忧患。譬如冯将军手中兵权稳固,可若要托赖姻亲才可以效忠于我,要来又有何用?”
皇后眉峰越聚越紧,听了这一句才欲驳斥,又听他诚恳言道,“儿子不愿日后为妻子掣肘,更不愿有朝一日要小心提放枕边之人,寝食不得安宁;又或者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寒了结发之人的心。母亲应该晓得,自古外戚之祸并不逊于藩镇之乱。”
皇后僵了一僵,凝眉道,“你说外戚?我没有听错罢,你的心思原来在这上头……”李锡珩面露感伤,顿首道,“母亲,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儿子只是,只是未雨绸缪。还望母亲能够体谅。”
皇后沉默半晌,身子向后靠去,重重叹道,“我能够体谅,是你并不能体谅我……”这话说得极尽哀伤,李锡珩心中忽然狠狠一颤,几欲膝行上前安抚,却被皇后摆手阻止,“这话虽伤人,却是实话。总比你哄我的强。只是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痴儿,你便不懂得内中的利害,只知道一味寻求正大磊落。”
李锡珩鼻中微微泛酸,一时答不出话,隔了一会,轻声道,“母亲总是护着儿子的,将来儿子若有什么行差踏错,还请母亲提点教训。”
皇后轻笑一声,点头道,“也要你肯听才行啊。刚才的话,皆是你肺腑之言?”李锡珩怔了怔,咬牙道,“是。”皇后颔首,勉强笑道,“我知道了,这些话不必对旁人言说,更不必对皇上说,他并不需要你摆出一副仁德君子的做派。”
李锡珩低下头,道,“是,儿子谨遵母后教诲。”皇后垂目一阵,挥手道,“你去罢。我会考量你的话,再做安排。”李锡珩应了是,郑重叩首道,“儿子告退。”方站起身来,恭敬退出正殿。
皇后与太子相谈之际,早遣退了周遭随侍宫人。待太子离去,柔仪殿女官芳蕊悄然近前,见皇后面带颓色,便轻声问道,“娘娘,殿下的心思可中您意?”皇后合上双目,摇头道,“不中用,他还是太过天真。”
芳蕊想了想,又小心发问,“那娘娘预备听从殿下之意么?”皇后冷冷一笑道,“他已然是个痴的,我岂能再由着他。大不了让他日后恨我一遭罢。”
芳蕊一滞,随即附耳道,“刚才娘娘与殿下倾谈之时,宣政殿的人过来告诉奴婢,今晨郡主进宫面圣,在皇上面前言道,她与笙小姐置身于传闻,不便再和天家联姻,恐会殃及殿下声誉,请皇上务必不要将笙小姐列为储妃候选。”
此话一出,皇后猛地睁开双眼,盛怒之下,一拂大袖将身旁的琥珀盏扫下几案,沉声道,“皇上怎么说?”
芳蕊忙回道,“皇上不曾允诺,但也没有动怒,反倒是和郡主谈笑一阵,夸她洞悉明察,睿智聪敏。”
皇后轻嗤一声,鄙夷道,“多少年过去了,她倒依然能俘获人心。举凡是个男子,没有不称她好的。”
芳蕊闻言,不免微觉尴尬,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接话。皇后愤愤然半日,也懒得理会自己适才一瞬的失态,只吩咐道,“叫宣政殿的人留意皇上这些日子举动,特别是臣僚们谈起储妃人选之事。”她抚着眉心良久,道,“叫人把地下收拾了,再传司礼监的人过来,告诉他们我要听中秋筵事宜。”
芳蕊答应着,自去传人进来清理地上秽物,因问道,“中秋之时,那昭阳郡主也会进宫赴宴,娘娘若当真不想看见她,索性将她的名字划去也就是了。”
皇后斜睨了她一眼,冷冷道,“我不想见,可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见她呢!咱们的圣上就是其中之一。且瞧着罢,看到了那日,她这个半老徐娘还能翻出什么新鲜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