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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郡主薛淇久未归京,甫一回来,每日不免忙于应酬旧友亲朋,然则忙中有序,仍是进宫拜见了帝后,更将一份奏本陈于皇帝御案之上。这日离了宣政殿,一路行至午门,却见车马前正立着位紫服金绶,头戴七梁冠的温雅男子,不是那当朝一品内阁首辅周洵远,却又是谁!
薛淇淡淡一笑,迎向周洵远的目光。她今日梳的是高鬟,因要面圣,头上不免插戴了金玉饰物,零碎繁复,身上却仍是银白素色衣装,摇曳行来,轻盈如絮,冷艳若霜。
两厢见礼,彼此间皆透着疏离的客气。薛淇好整以暇,含笑不语,静待周洵远发话。后者眼中倏忽闪烁又被精心掩饰的惊艳留恋已为她尽收眼底,他依然会动容,那么此刻他无论作何姿态皆是输了。
周洵远沉默须臾,开口道,“多年不见,郡主风采依然如昔。”才一停顿,薛淇已轻声笑道,“周大人客气了,你既在此处等我,必定有话要说,便请直接些罢。”
对方全无虚以委蛇之意,周洵远只得于心内苦笑,点头道,“我是为和郡主说说阿笙的事。这些年她养在公主府上,我未尽到父亲之责,心内着实惭愧。如今郡主归来,值此良机,不如两府合力为她再办一次及笄礼以作补偿,郡主意下如何?”
薛淇轻笑道,“阿笙的及笄礼早在母亲那里行过了,时过境迁,不必再费事。且她有我这样不守妇德的母亲,更是无谓张扬。”
周洵远眉头一皱,道,“郡主此话差了,近来京中确有一些不实传闻,我以为正可以借及笄礼扫除谣言。此举也是为了阿笙体面。”略一停顿,复叹道,“毕竟你我二人对她亏欠良多。”
薛淇面露不屑,傲然道,“我并不觉得有何亏欠。倘若周大人愿意,只管在贵府操办就是。若大人存心要让阿笙在京师大出风头,好匹配你心中属意之位,那么我更加不愿奉陪。”
话已至此,周洵远只觉得气血上涌,却又只得强压怒火,低声道,“你毕竟是她母亲!我们早前的恩怨,恳请你暂放一旁,以大局为重。我应承你,来日我定会补偿。如此你可满意了么?”
薛淇仍是抿嘴一笑,语气疏懒,“周大人说笑了。你我之间,既无恩,也无怨。不过曲终人散,相逢陌路。大人若没别的话,我便告辞了。”
周洵远急道,“且慢。”欲上前一步,到底犹豫了一刻,摇首叹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记恨我,记恨周氏。那时节,我已然尽力而为,岳丈之事终究牵扯太深,不是我一己之力便能力挽狂澜的……”
话还未完,薛淇已扬声喝止,“周大人慎言!”她望着有些怔愣的周洵远,回首一指身后重重宫阙,曼声道,“还未离禁宫,有些话还是少提为妙,可见周大人如今也不严谨了呢,想是官越做越大,圣眷愈来愈浓的缘故。且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原本只有一个岳丈,正是已故博陵侯段氏,可不要弄混了才好。”
周洵远听她语笑嫣然,言辞却极尽轻蔑奚落,亦不悦道,“好,我们不提从前旧事。但你心里清楚,阿笙是皇后选定的太子妃,这件事于你于我,皆有利无害。阿笙若为储妃,日后未尝不会助你薛氏重振。仅为这一点,郡主可否屈尊做出些姿态来?”
“可惜我和大人心中所想并不一致。”薛淇摆首道,“薛氏重振与否,我不在意;我的女儿会不会做未来皇后,我更不在意。前者自有薛家儿郎努力。河东薛氏,簪缨旧族,再不济也不至要靠女子来光耀门楣。”
薛淇此语暗讽周氏外戚身份,周洵远亦无可辩驳,无奈叹息一阵,忽而放轻声音,道,“是我说错了,我原盼着她日后能为外祖父尽一份心力,也权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了。阿淇,这是我能为你做的一点事……”
话犹未完,薛淇已断然喝道,“周大人请自重!你我非亲非故,岂能如此相称。”顿了一顿,却又徐徐笑开来,悠悠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可惜晚了一步。我已向皇上禀明,元笙双亲和离,在国朝勋戚中已不多见,遑论作为储妃人选。恳请皇上勿将其赐予太子殿下,以防他日授人以柄。”
周洵远大惊,急道,“你糊涂!为着这些昔日恩怨,何苦要断了阿笙的前程。”他急得来回踱步,又不甘道,“这话做不得数,皇上未必肯听。昔日汉孝元皇后王政君父母和离,其人二嫁,仍能入主东宫。这是现成可考的例子,总有人能驳斥得了你。”
“王政君?当真是一代贤后。”薛淇抚掌冷笑道,“周大人存心已是昭然若揭,王政君一生纵容外戚,过宠王莽,致其罔上行私,得窃国柄。这个例子怕是不仅不中天心之意,反而引得天心猜忌。大人一向擅观风向,却原来当此富贵荣华面前,仍能乱了分寸。你想用女儿固周氏恩宠,何不用自己的?我不会让我的女儿白白为人做嫁衣。”
言讫,薛淇傲然侧目,拂袖而去。踏出数步,又顿在当下,翩然回首,明媚一笑,“周相与其寻求我的支持,不如问问家中之人是否都有同仇敌忾之意,否则被人在背后牵制却蒙在鼓里,不免有失一家之主的体统威严。”她遥遥丢下这一句,心头掠过一丝快意,方才转身,缓步而去。
周洵远待人走远,仍站在原地不动,随他前来的仆从观望良久,只得上前请他登车。在他身侧叫了几声,才见他缓缓回眸。仆从登时一凛,只见他面容之上充溢感伤,双目似含水光,也不敢多言,只好躬身再请,如是三番,才将郁郁怅然的周洵远迎入车内,返回府邸。
那禁宫城门处发生的故事,远没有那么快传入宫苑之中。时值午后,公主寝阁之中温香馥郁,众人皆在小憩。秋凉气爽,周元笙倒是渐入梦乡,轮到周仲莹疏无困意,呆呆望着殿外摇曳树影出神。
倏忽一只雏鸟落于槛外,扑腾了两下翅膀,摇头晃脑地栽倒在地上,随后挣了挣身子才勉强站稳。周仲莹见它样子憨态可掬,不由笑了一笑,再细看时,才发觉它右腿似有褐色血迹。原来是受了伤,所以才会行动起来跌跌撞撞。
周仲莹慈心既起,当即轻轻踱步至殿外,蹲下身子望了一道,于近处方分辨出这不过是一只身量瘦小的黄鹂。那黄鹂有伤在身,似害怕人近前,竟奋力蹬腿,跳了几跳,终于振翅歪歪斜斜地飞起。周仲莹更是不忍,抬腿便追了上去。
黄鹂飞得缓慢,她追得也不算辛苦,直追出寝宫,到了甬道处。那黄鹂才飞不动,缓缓下落,便被她一个快步赶上,双手一抱,搂在了怀中。
周仲莹轻柔抚摸它的羽毛,低声道,“你跑什么,我又不是要害你。你腿上有伤,若不医治,以后就飞不高也飞不远了。我帮你把伤处包扎上。”
那黄鹂似听懂她的温言细语,且在她怀中颇为舒适,小小身子蹭了几蹭,将头抵在了她臂弯处。
周仲莹取下罗帕,咬住边角一扯,扯下半条,先将黄鹂伤口出污血擦拭干净,又用另半只帕子将伤口裹好。
待都做好,又柔声絮语道,“这伤须得好好将养,不如你跟我回家,等你养好了我再放你远去,可好?”说着已自己笑起来,这般问话倒好像那黄鹂能回答她似的。她主意既定,便怀抱黄鹂返身准备回去。
适才目光皆在那雏鸟身上,此际她一抬头,才发觉远处站着一队宫人,稍近处立着一个穿朱红常服之人,嘴角衔笑,正温柔地望向自己。
她心头猛地一跳,站在原地,蹲身道,“太子殿下。”只说了这四个字,余下的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双目微垂,余光看见太子向她走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抬首,只听太子温声道,“起来罢。不是告诉过你,叫我表哥么?”
周仲莹依言起身,想了想,到底极轻极低地叫了一声,五表哥。李锡珩笑嗔道,“表哥便是表哥,何用加上序齿,难道你还会这般唤旁人不成?”
周仲莹一怔,看向太子,只觉得他今日颇有些不同。细看之下才发觉,原来那眉梢眼角处正缱绻着一抹柔软缠绵,透过明澈的笑容缓缓绽放,他精致秀美的面庞便似染上了,如同迟迟春日般温暖人心的力量。
“我才不曾这样叫过别人呢。”她垂下眼帘,喃喃自语道。李锡珩笑道,“不过一句玩话罢了。你这会子不歇中觉,又跑出来充当医官,等下听讲又该闹秋乏了。”
周仲莹低头一笑,尚未答话。李锡珩又道,“早前我让端本宫的膳监按你喜欢的味道做了几份酥酪,着人送去皇极门,你用着可好?”周仲莹点头道,“好得很,比在娘娘宫里吃的还好,是你叫人多放了些蜜?”
李锡珩笑道,“正是呢,你的小舌头倒灵光。可见你在吃上头愈发精进了。”见她面色微微泛红,模样娇俏可爱,直想伸手在她精巧的鼻尖上刮一道。终是按捺住,问道,“可还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可以告诉我。不急一时,多早晚想出来再说,我总归想办法满足你。”
周仲莹撇了撇嘴,做了个鬼脸,“说的好似我净顾着吃和玩,就不会做些正经事了。”
李锡珩笑问道,“哦?什么正经事,且说来听听?”又不等她作答,接着道,“你以为这些好处不用还的么,来日定要你好好还我才行。”
周仲莹不理会他的调侃,只偏过头去横了他一记,却听他放缓了声气,有些闲雅,又有些认真地道,“我说真的,你且细想去罢。”
那声音里是含着笑的,周仲莹不必看他的神色,也能知道。心里忽然像藏了一只小鹿,在无垠的草原间撒开四蹄乱奔。隔了许久,那只鹿才找到些方向,安静了下来,她亦低声慢气回道,“我还小呢,眼下不成的,等以后……”
李锡珩缓缓地笑了,“恩,等以后,我是可以等得的。”周仲莹怀里的黄鹂忽然动了一动,她下意识将它抱得更紧些,也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竟有些感激这娇弱的雏鸟,今番碰到它,才有了此情此景。
她静静地站着,不再说话。对面的人也便静静地站着,脸上现出恬淡的柔和。几缕秋阳疏疏淡淡的洒落在他身上,明净,温暖,将他二人的身影曳在长长的甬道间。周仲莹忽然在想,也许这个寻常午后的静默相对,会成为她记忆里最明媚的一帧画卷,穷极一生,她都不会再忘怀。
可惜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内臣尖细的嗓音传来,“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娘娘已催了两次了,请殿下快些移步前往柔仪殿。”
李锡珩睨了内臣一眼,点了点头,又换上了素日凌厉淡漠的模样。见周仲莹已退避至一旁,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终是随那内臣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