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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锡琮与太子李锡珩一道,进了东华门,两乘步辇业已等候在此。李锡琮趁势轻轻退开两步,将手臂从太子臂弯之中抽出,拱手道,“殿下请。”
李锡珩也不与他虚客气,当即先行上了步辇,二人前后脚到了崇政殿外。复又在廊下站定,双双整理仪容,静待皇帝宣召。过得片刻,即有内臣前来传二人入内。
李锡琮错后半步跟着太子,行至殿中方撩衣拜倒,叩首问安。皇帝见李锡琮仍是行军打扮,便只淡淡一笑,旋即命二人起身。略微凝目去看时,才发觉一年多未见,六皇子似是长高了一些,站在阶壁之下竟已比太子高上半头,且又挺拔结实,两厢对照,倒显出太子有些弱不禁风之态。
皇帝微微笑道,“六哥儿看着比旧年精干了,这一场仗打下来确是磨练人。朕本想亲自迎你回来,奈何昨儿夜里落了些雨,朕的腿疾又有些发作,就让太子代朕前去了。”
李锡琮略一躬身,道,“臣谢皇上恩典,谢太子殿下恩典。”顿了一顿,想起皇帝适才言语,此时合该自己慰问一番,却又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想来是在边关待得久了,除却攻防部署少与人交谈之故,他无声苦笑两下,垂目道,“圣躬要紧,还望皇上珍重保养。”
皇帝对他不咸不淡的言语倒也习惯,点头笑道,“太子和老六都辛苦了,且坐着说话罢。”
余光见太子欲就坐,李锡琮躬身缓缓道,“皇上恕罪,臣因日前赶着回京述职,行路急了,如今腿上不大利索,恐坐久了难以起身。不敢在御前失仪,仍旧站着回话就是。”略微顿了顿,更是恭敬道,“臣谢皇上赐座。”
皇帝一怔,颇有些感怀的叹道,“你年纪轻轻,何至于此。来日朕寻个好太医为你调理。”当下也不再纠缠此事,眼望着太子有些尴尬的形容,轻轻一笑,复又问起有关甘州一役的凶险、粮草兵马尚有何不足等事宜。
李锡琮一一答之,又劝谏皇帝对边疆政策应重在分而治之。谈过军政大事,皇帝似乎才想起一旁的太子,笑问道,“老六的宅子,朕日前交给你督办,可办得如何?”
李锡珩回道,“本已完工,近来多雨,倒是将马厩一隅阴湿,顶棚便有些坍塌。内务府的人来回臣,估摸尚须三两日的功夫修缮。”说着转而对李锡琮拱手道,“只好委屈六弟,先在千步廊后头的詹事府暂住两日,我已着人将那里打点出来,且詹事府中皆是省事之人,六弟只管吩咐他们就是。”
李锡琮心内好笑,面上恭谦道,“殿下操劳了,臣感激不尽。”皇帝好整以暇地望着下头二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含笑道,“如此便罢了,老六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皇后今日有些头痛,改日你再去问安就是。”
此间事已了,太子当即告退,等了一刻也未见李锡琮开口,不由撇嘴一笑退出了大殿。待太子去了,李锡琮复又提衣跪下道,“臣请皇上旨,去仪凤阁中探望母亲,望皇上恩准。”
皇帝见他自打进来便摆出一幅官腔,如今称谓上又亲疏分明,不由一晒,随口道,“是朕疏忽了,原该叫你去看看如嫔。朕准了,你且下去罢。”
李锡琮得了圣谕,叩首谢恩,起身缓缓退了出去。立在檐下休整一刻,待要举步,忽然斜刺里冒出一个年轻内臣,浓眉大眼颇有几分正气,对着他恭敬行礼,低声道,“臣请王爷安,王爷可算回来了。”
李锡琮一瞥那内臣所穿服制,点头道,“不错,进秩了,该当恭喜你。”那内臣欠身道,“成恩惭愧,至今不过在御前伺候些文墨。”李锡琮一笑道,“不急,你素来伶俐,日后自有施展的机会。”
成恩欠身道是,望了望行将西落的日头,道,“王爷可是要去仪凤阁,臣去传一副辇来……”李锡琮挥手止住他,道,“不必,我正想走走,你若无事可以陪我一道。”
两人当即缓步朝后宫行去,冯恩因问起,“王爷为何想起步行前往?”李锡琮道,“我才刚在御前做了场戏,说道赶路急了腿上不便利,就连皇上赐座都敬谢不敏,如今怎好再乘步辇。”
成恩想了想,不解道,“王爷这又是何苦,难得皇上肯体恤。”李锡琮微微一笑道,“正是这话,既有难得二字,不由得我不小心,今日我若坐了,明朝皇上想起来,不知道要掂多少个过儿,我又得跪多少次才能找补得回来。”成恩叹了一声,唏嘘道,“王爷如今立下这样大功,皇上该当……”
话未说完,已被李锡琮扬手打断,自嘲地笑道,“这话不必说了,为着这点功劳日后不至要了我性命,也算得他仁厚。”成恩愣了片刻,方恍然明白这话里的“他”所指何人,点头道,“那位奉命督造王爷府邸,一年多过去了,仍是修得半半拉拉,据说为头半年预备千秋节挪用了些银子,少不得在王府规制上做些减免。王爷今日回府么?臣早前去瞧过了,那宅子也算勉强住得。”
李锡琮负了双手,淡笑道,“面子上的事总要做足,那宅子不能见人前,他自是不会叫我去住,才刚当着皇上的面,已将我另行安置了。”成恩问道,“王爷下榻何处,臣晚些时候再去侍奉。”李锡琮摇首道,“不必,那一处皆是他的心神耳意,怕是不便。”
成恩忖度一刻,讶然道,“他竟将您安排到詹事府?当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了,皇上竟也允了。”蹙眉良久,缓缓摇头道,“皇上待太子,到底是不同。”
李锡琮笑道,“本来也非极好,只是当着孤王面前,就是君君臣臣,父慈子孝,这样堂皇的戏码,岂能在孤王这里塌台,且还有的演呢。”成恩默然点头,不由侧目看向李锡琮,见他清隽的面庞上虽染了风尘,轮廓却愈发精瘦英挺,比之从前确是多了十足锐气,心中微微一叹,那锐气自是从尸山血海、刀光剑影中打磨出来的,并非深宫烛影下蛊惑人心的筹谋算计可相较,当是掩饰不住,也无从掩饰。
一头说着,眼前已望得见仪凤阁,李锡琮放缓步子,道,“就送到这儿罢。”成恩欠身应是,临去时深深一揖,道,“王爷保重,臣得了闲再去伺候。”
李锡琮点头笑道,“你也万事小心。”言罢,正色道,“多谢你一直照顾母亲,孤王记得这份恩义,来日必当还你。”成恩垂头一笑未再言语,目送李锡琮迈步远去,见那背影在夕阳下显出几分孤单寂寥,心内五味陈杂,呆立许久,方转身沿原路而去。
李锡琮步入仪凤阁,只见一盏烛火摇曳,室内光线晦暗,却是一声响动也不闻,安静得仿佛无人在此居住一般。行至内殿,方看到如嫔歪在软榻之上,一名宫人跪在地下,持着一柄青玉如意,却是早已盹着了,那如意便半垂在手里摇摇欲坠。
如嫔正自望着地下发呆,李锡琮步子极轻,进来得悄无声息,直到近前她才发觉。怔怔望了良久,如嫔忽地坐起身子,颤声道,“六哥儿?是你回来了?”
一番动作倒惊醒了下头打盹的宫人,她揉着惺忪睡眼,瓮声瓮气道,“娘娘起来做什么,可是要水?”见如嫔并不答话,仍是呆呆望着前头,只当她又魇着了,也不耐烦去理会,懒懒抻了抻胳膊。半日才扶着榻边站起,将将转过身去。
这一回身,登时对上一双阴郁清冷的眸子,那宫人蓦地里一激灵,缓过神来,慌忙跪倒,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李锡琮不欲与她多言,冷冷道,“下去,孤王与母亲在这里说话,其余人不许进来。”那宫人讷讷称是,站起身来,也顾不得双腿酸软,提了裙子一溜烟便跑了出去,出了内殿才长吁一口气,直有种逃出生天之感。
李锡琮望着如嫔难以置信的神色,鼻中一酸,当即上前两步跪下道,“母亲,儿子回来了。”如嫔颤巍巍伸出手去,摩挲着李锡琮的面颊,只觉得全不似往昔白瓷般细腻,却有些粗糙揦手,眼泪便止不住地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李锡琮心头酸涩,握了如嫔的手,勉强挣出一记笑容,道,“儿子回来是高兴事,母亲怎么哭了,想来是嫌儿子回来的迟了。”
如嫔破涕轻轻一笑,那笑容便含了几许凄清的意味,“快起来,坐过来让我瞧瞧,可有瘦了……”李锡琮忙起身,将甲胄头盔尽数卸去,只余一身蟒袍,在榻边坐了。任如嫔攀着他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不一时,如嫔眼中蓄着的泪水再度抑制不住地流淌出来。
“愈发的瘦了,自那苦寒的地方回来,我的儿,当真是受苦了。”如嫔一壁去那帕子拭泪,一壁摇头泣道,“终究是我这个母亲不争气,带累了你。”
李锡琮柔声笑道,“儿子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往后也不走了,可以经常进来给母亲请安。”如嫔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抓了他的手,问道,“见过你父皇了?”李锡琮和悦道,“见过了,母亲放心。”如嫔又问,“也给皇后请安了?”李锡琮轻轻笑道,“皇后头风犯了,儿子不便过去,待得皇后大安了,儿子再去不迟。”
如嫔长舒了一口气,渐渐止了泪,缓缓道,“也还罢了,我这里来不来的并不要紧,中宫那里切记要恪守规矩。”李锡琮含笑道了一声是,因适才握着如嫔的手,只觉得指尖冰凉,便道,“母亲虚寒之症又犯了,儿子去打些热水,给您暖暖手足。”
李锡琮并不唤人前来,一应事皆自己动手做了,捧着铜盆跪在榻前,轻柔地除去如嫔的鞋袜,笑问道,“水温可还合适,若觉得不妥,母亲只管吩咐儿子。”他说着已是仰起了头,如嫔便看见他眼中漾着的点点喜悦,眉目间温柔到极处的笑意,与适才进来时冰冷倨傲的模样判若两人。一时心中不辨悲喜,半晌方点头道,“辛苦你了,这些事交给她们就好。”
李锡琮湛然一笑,半撒娇半调皮道,“母亲这么说,就是嫌儿子做的不好,往后儿子天天进来伺候就是,母亲只别嫌我烦。”如嫔满身满心俱是怜爱,又觉得他此刻跪在脚下的样子颇有些孩子气,恍惚间想起他才刚过了十六岁生辰不久,原本就还是个孩子。
如是母子二人一边闲话,李锡琮一边尽心伺候如嫔,不觉流光匆匆,房内渐渐暗淡下来,便有内臣前来,提醒道,“宫门就快下钥了,请王爷尽早动身,再晚就赶不及了。”
李锡琮并不回首,蹙眉道,“你去外头候着,孤王即刻就出去。”那内臣听他语气生硬冰冷,无奈欠身一揖,先退了出去。如嫔打量他脸上神气已恢复如常,忙伸手扶了他,温声劝道,“去罢,明日再进来也是一样的。”
李锡琮无法,又不得不谨守规矩,只好先替如嫔收拾了巾帕铜盆,又吩咐人进来将殿中灯火掌起,在母亲一径催促的言语下,行了礼默默走出了仪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