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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振衣浑浑噩噩十二年,终于醒了,一醒来就开口能言,把菁芜山庄的管家张果乐的一蹦多高,脑袋差点没撞到房梁,赶紧派人往长安城南鲁候府报信。古时的交通状况不像现在这么便利,梅孝朗得到消息已经是近十天之后了。南鲁候接到这封家书,也是喜不自禁,一手拿着信,另一手捻着胡须,捻须的手指不自觉也在轻轻发颤。
让梅安自己去领二十贯赏钱,吩咐也赏芜州来的送信人二十贯,把管家打发走了。二十贯在唐代可是不小的一笔了,梅安冲撞到书房门前不仅没受到责怪反而发了一笔小财,看来候爷的心情真的很不错。梅安刚走,就听见一阵悦耳的钗环脆响,然后一阵香风扑面,有一华服女子走进了书房,手里还端着一张漆案,上面放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
能够不经通报就走进梅孝朗的书房,全府中只有他的夫人裴氏了。梅孝朗笑道:“夫人怎么还不安歇,把酒端到书房来了?”
裴氏盈盈一笑:“听说芜州来了家信,腾儿的病好了,相公一定高兴,妾身特意烫了一壶酒来为相公祝幸,天气凉了,夜读也要注意暖暖身子。”古人嫁得早,裴玉娥虽然已有一子一女,但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仍然容颜娇丽仪态媚人,在梅孝朗面前露出温柔体态,怎么看怎么让人爱惜。
裴氏将漆案放在书案上,给梅孝朗斟上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双手奉上道:“妾身恭喜相公!这也是整个梅家的喜事。”梅孝朗笑眯眯的喝了这杯酒,端杯道:“多亏了孙仙人,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忘记我儿,我不知该怎样谢他!”
裴玉娥又问:“腾儿的病治好了,相公打算如何安置?什么时候把他接回长安,孤身一人长留芜州总归不好。”
梅孝朗摇了摇头:“孙仙人在信中说的明白,腾儿积弱多年,失魂症虽已愈,但形骸气血生发颇为不足,若不细心调养比往日更加危急,至少要待到寒暑交替、春秋轮回之后方知能否无虞。看形势至少要留在芜州调治一年,眼下不可能回长安。”
除了管家张果的信之外,孙思邈也给梅孝朗写了一封信,指出梅振衣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他虽然交代了一套完整的方法从小给梅振衣做保健,但梅振衣毕竟是个生长发育中的孩子,这十二年来能活着不死掉就很不错了,要想身强体壮那是不可能的。他没醒来还好维持,一旦醒来之后人知道自主活动,生长发育中的缺陷问题就会集中暴露,此时的身体素质和抵抗能力都是极差的,稍不小心就可能得一场要命的大病。
裴氏闻言也露出一脸关切之色:“原来腾儿还有这一番凶险,幸亏老神仙在侧定能保他无恙,相公也不必太担忧了。要好好安排芜州之事,莫要怠慢了老神仙,也一定要照顾好腾儿周全。……还有,振衣年已十二,既然心智已复,是否要考虑请师授学?我父家在长安城多识博学鸿儒,可以为他推介。”
梅孝朗点了点头:“夫人费心了,孙老神仙还要在芜州停留一年,有他提点几句,是振衣几世修来的福份,暂时不必请别的老师了,况且以振衣的状况,也不适合劳心劳力。至于其它的事,我会安排的。……夫人,天色不早,你且去安歇吧。……梅毅,你进来!”
裴氏着急要派老师去芜州“教导”梅振衣,被梅孝朗阻止了,理由是有孙思邈在不必另请高人。后代人谈孙思邈,往往只知道他是写过《千金方》的一代神医,可是在大唐年间孙思邈不仅仅是个医生,还是名扬天下的博学鸿儒与散修高人。此人七岁读书日诵千言,到二十岁时就已经汇通儒、释、道三家之学。
前朝隋文帝杨坚,征孙思邈为国子监博士,未受。唐太宗李世民曾赐爵银青光禄大夫,孙思邈也固辞不受。当今圣上李治想拜他为谏议大夫,孙思邈仍然没有接受。两朝三代君王都曾赐爵,品阶一次比一次高,而孙思邈一次也没有接受,这不止是一位名医能享受的待遇和胸襟做为。
唐代皇室姓李,自称老子之后,立国后尊崇道教,到当朝武皇后掌权,又大肆崇佛,而地方士子又尊崇儒家正统,三教之争在朝堂上也十分激烈。龙朔二年(公元662年),皇上曾组织了一次三教大辩论,让诸派各展其说,孙思邈发表了《会三教论》,力主相互取长补短勿再争执攻讦,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和称赞,影响十分深远。至于孙思邈本人,是修道炼丹的高人。
唐代的科举制度与后世特别是明清两朝不同,不局限于四书五经那么古板教条,而是以杂科取士,对人才的判断标准体现了相当大的包容性。当时的取士之科分为秀才、进士、俊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等科,其它如医、卜、相、琴、棋、书、画均可登科,如孙思邈这种博学之人,那是最好不过的老师,只是这种人请都请不到,他能待在梅振衣的身边一年是天赐的福缘。
梅孝朗让夫人且去,把心腹梅毅叫了进来,梅毅进门时裴氏正好擦肩而过,香风飘处有意无意笑着瞄了他一眼。这眼神让梅毅心里有点发毛,在他印像中这位夫人就没冲下人这么笑过,心里发毛脸上可不敢改色,来到案前垂首问道:“老爷叫我,有什么吩咐?”
梅孝朗:“你明日就出发,快马赶到芜州,带着我给老神仙与张管家的亲笔信,到了之后不要回来,暂且就留在那里。”
梅毅感到有些奇怪,他们兄弟俩是候爷最信任的贴身近卫,大哥已经派到裴行俭将军的军营里去了,现在把自己派到芜州,可见候爷对芜州之事的重视程度。但他已经习惯于服从命令,只是微感讶异的答道:“知道了,明天就启程。请问老爷让我在芜州待多久,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梅孝朗:“当然还有别的安排,你的剑术不俗,我儿如果还有空闲,希望你能教他防身自保之术。”
梅毅想了想道:“我这一身粗浅功夫,本就为候爷效力,教授小候爷自然不敢藏私,可是小候爷的身体,恐怕还不能……”他的疑问很对,梅振衣现在的状况连门都不能出,怎么还能学武?
梅孝朗打断了他的话:“你去,未必一定教会他什么,一切看状况吧,但有一点要注意,老神仙千万不能在我家出半点意外,我儿也不能受半点惊扰,你明白了吗?……等到我儿有自保之力,我自会召你回来,你大哥现在是行军校尉,到时候,我会为你谋一门更好的前程。”
梅毅单膝下跪道:“跟随候爷效命便已知足,如今已不想再求闻达,我一定会竭力保护好公子周全!”此时他已经明白梅孝朗的意思,是让他到芜州去专门保护梅振衣的,这份差事要等到梅振衣有自保之能才算完成。谁会去加害一个远离长安的十二岁少年呢?梅毅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多说话。
梅孝朗摆手道:“你不求闻达,那就给你儿子谋一份好前程吧。你先下去吧,明天还要赶远路,需要准备什么东西自己去找管家。”
梅毅走后,梅孝朗一个人独坐书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儿子的病治好了当然高兴,他能有今天不能忘了柳氏一家的恩情,而梅振衣是柳氏留在梅家的唯一骨血。如果他能脱得开身,真想去亲眼看看那多年未见的长子,可惜现在根本不能,就算梅振衣能来长安,他也不打算让儿子来这个是非之地。
如今陛下李治春秋已高体弱多病,上次在巡游东都的归途中就突然晕倒了,据宫中传来的秘密消息恐怕继续享国的时间不久了。武皇后有四个儿子,长子李弘已亡,如今的太子李贤也不受宠,这嗣位时的朝堂震荡不得而知。他与宰相裴炎联姻共同进退,拥护新皇之事可得好好掂量,现在甚至没有精力去多想别的。
他的夫人裴氏别的还好,就是气量狭小妇人之见太深,恐怕也容不下前妻留下的嫡长子,这一点梅孝朗是心知肚明,但是他也不认为裴氏会有那个胆子去加害梅振衣。派心腹梅毅去芜州保护儿子,更多的是防备如果朝堂震荡梅家不保,那么梅振衣还可以设法避祸。这种结果当然不是梅孝朗所希望的,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考虑的周全些好。
……
裴玉娥离开丈夫的书房后,盈盈笑意陡然化作满脸寒霜,心中暗骂道:“老不死的孙思邈,听说都一百好几十岁了,怎么还不进棺材?就在太白山修你的道炼你的丹好了,为什么要管我们梅家的闲事?这么多年像一块臭膏药粘着梅振衣不放,到底把他给救醒了!”
裴玉娥不高兴当然有原因,梅振衣就算生母已死,那也是南鲁候的嫡传长子。大唐开国王候后人到这一代多已凋零,但南鲁王梅氏这一支依然圣眷更浓,与她娘家裴氏如今是同气连枝权镇朝野。这梅家的基业本来是要落到她儿子梅振庭手上的,偏偏那位白痴大少爷竟然醒了。
梅孝朗是朝中文官,俸禄不算少那也仅仅是日用不愁而已,真正在京交游依仗的家底还是柳氏陪嫁的产业,可是这一份产业早已有言在先那是要归梅振衣的。如果梅振衣是个白痴没什么关系,他自己也不会经营动用,继承家业的实际上仍然是次嫡子梅振庭。除了家业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南鲁候爵位,只要梅振衣没什么大毛病,做为嫡传长子将来理所当然是要袭爵的,那么裴玉娥母凭子贵的一切盘算恐怕要落空。
她若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偏偏又是宰相裴炎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那是心比天高。她嫁入梅家多少也是一桩政治婚姻,娘家势力虽然大但子侄众多,对于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来说要想借力还得看夫家的权势,将来还是要靠儿子的地位。说实话,这个女人的心胸、眼光也不怎么样,但她的想法不能说没有理由。裴玉娥甚至在心中恨恨的想――那个白痴,怎么没早死掉?
……
次日,梅孝朗上朝,梅毅整装待发,他只有一人一骑,没有带随从。牵马正往外走,管家梅安拦住了他:“梅毅,夫人有请。”
裴氏这个时候找他干什么?梅毅随管家来到前厅东厢房,也是梅府来客的等候之处。侯爷夫人坐在那里,右手边的高几上放着一把鲨鱼皮鞘、镂金剑柄的长剑,见梅毅到来挥退管家指着剑说道:“梅将军,听说你要远行芜州,远离长安路途坎坷,照顾小公子责任重大,我先替相公谢谢你了。这把镂金剑是我娘家之物,虽不算仙家至宝但也也不是凡品,自古宝剑赠壮士,梅将军的剑术出神入化,此剑就送给你了。”
梅毅赶紧推辞道:“谢主母厚恩,但无功不受禄,不敢受这么贵重的赏赐。”他心里有点打鼓,侯爷夫人竟然称他为将军,不知是赞誉还是在暗示什么。
裴氏见他不收,粉脸微微一沉:“将军何必如此谦虚呢?你此去就是为梅府立功,去保护柳氏之子,难道就不能接受我们裴家的东西?我且问你,在你心中芜州柳家比我们裴家又如何?”这话问的,如今柳家最大的官就是已故柳巧娘的哥哥柳直,任宁国县仓督,是个芝麻粒大小的官,就算柳家再有钱怎么可能与当朝首辅裴炎家相比?
“家奴不敢擅谈主母家事,既然主母赏赐,梅毅就叩谢了!”梅毅没有答裴氏的问题,但也不好再推辞,叩谢接过了镂金剑,裴氏的神色这才满意。
出门之后梅毅暗自叹道:“候爷夫人真是多事,何必让我这样一个下人为难呢?就算我收了裴家的宝剑,敢怠慢梅府大少爷吗?其实二少爷如果真有出息,用不着介意大少爷如何。……唉,这女人的目光就是短浅,老爷怎么娶了她?也难怪,她是裴相的女儿,看来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小人有小人的自在,我就不必要这样的老婆。”
梅毅收拾行装离开长安,从浮津桥过黄河,穿过终南山,策马向南而去。
……
秦岭高耸,自西向东绵延数千里,自古是关中一带南方的天然屏障,古称南山。上古中原野民不知天下大小,行游至南山受阻,故南山也称终南山。广义的终南山指的就是秦岭山脉,狭义的终南山指的是长安以南的一座大山,方位恰恰在长安与芜州的路途之间,而整个南山山脉的最高峰在长安以西,就是孙思邈隐居的太白山。
将时间倒退回十天前,就是梅振衣刚刚“醒”来的那一天,终南山的半山腰,一块向外突出的巨石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浓眉星目模样十分俊秀,眉宇之间还是个稚气未脱的童子,却身披一件丝光鹤氅。女的只有七、八岁,小小年纪却长的是秀美出尘,更兼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两人正在向南遥望,一阵南风吹来,童子一侧身伸手虚抓,似乎摄住了无形的风尾,沉吟道:“明月,我遥看南方云气突变,天下灵枢汇聚于斯地,不知有何方神圣现世,却隐约有好重的杀伐之气,似帝星又似杀星,却都似是而非,好生玄妙啊。”
那叫明月的女童说话时一脸天真烂漫:“清风哥哥,我没有你那么高的修为,一点都看不出来,既然你说天下灵枢汇聚,那我们就去那里修行好了。”
那名叫清风的童子伸手,旁边的山上有一根树枝折断凌空飞到他手中,他以枝画地好像在衍算什么,一边画一边说道:“这世上的妖魔鬼怪被惊动,恐怕也会赶去那里。那个人的处境,只怕比当年西行求法的玄奘还要凶险,你我现在若去了,那个地方也不会太平。”
明月眨眼道:“我们管他什么妖魔鬼怪还是一方神圣呢,找个地方清修罢了,去就去呗。”
清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怕那些宵小妖魔找不到真神,却碰到了你我,会起误会的。”
明月一撅嘴:“清风哥哥怕妖魔误会吗?当初随镇元子去五观庄,迎接玄奘之事已了,镇元大仙不打个招呼就上天界了,闻醉山仙府的弟子要侵吞我们的药田,那么大的误会你不也没怕吗?现在我们被逼出昆仑仙境,正好要找个地方清修呢。”
清风淡然道:“我不是怕什么,而是不愿意被滋扰,闻醉山已不适合你我清修,所以我干脆带你走了。现在明知麻烦,又何必去呢?但你也不必烦恼,我已算定,我们不去,那人自会来此相见,就在这里等着吧,到时再谋他一处洞天福地。”
明月:“你不是说那人凶险吗?现在又没事了?还会到终南山来?”
清风皱眉道:“颇为玄妙,我也不能尽解,但风中感应确实如此,应该不会错的,你我就暂居此地等着罢。”
他们所说的南方云气突变之处,就是芜州一带,梅振衣醒而人鬼神惊,有不少妖魔与高人带着不同的目的前往南方一带查探,却一律没有结果。有一个意外的误会帮了梅振衣,这些人找的都是在那几天芜州一带出生的孩童,而梅振衣不是,他已经十二岁了,一开始其它人就找错了方向。
说到这里,这梅振衣是谁呀?他就是莫名穿越而来的梅溪。
公元2008年11月14日下午,北京中医药大学二年级本科生梅溪,莫名其妙的在大街上就那么“消失”了。当他摘下句芒之心听见风公子的警告但已经晚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骨肉在瞬间消散于无形,眼前的世界全部消失。这种感觉很怪,不应该是世界消失了,而是梅溪的听觉、视觉、触觉等等感知随着身体的消散而消失,相对而言眼前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
更奇怪的是,那奇异的神识还在,只是孤零零的在虚空当中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如同寂灭。怎么了,自己这是死了吗?就在下一个瞬间,梅溪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回来了,眉心一凉如同针刺一般,他顺势睁开了眼睛。这睁眼的动作好艰难,抬起眼皮就像举起一座大山,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觉得眉心有针刺感,睁开眼睛发现是真的挨了一针。他莫名躺在一张很奇怪的床上,枕头后面还立着面短屏风。面前坐了一个人,那人指间金光一闪突然收回不见,他见梅溪睁开眼睛也面露震惊之色。梅溪毕竟是学中医的,恍惚知道面前人刚才是在给自己施针,但这么神奇的收针法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