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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生进去后,持续有板车拉东西来。竹子之后,劣质的油布,便宜的薄板,长卷麻绳大小木钉,一车又一车忙进忙出。
“呀,那位大姑娘不是真想出办法对付咱们了吧?”有新手跟来见世面的。
马何干了十来年的活儿,自认经验丰富,歪脸白眼咧嘴,“你小子年纪轻轻眼神不好,都是用过的旧料,难道用过了就表示结实?”
新手干笑哈哈,“不然他们拉这些来干嘛?”
马何不知道。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挪不开步子,想再等等看。很快他听到里面开工了,叮叮当当敲不绝。这时门还大敞着,他看见兰大姑娘拿着一把榔头在竹上敲木钉,心想她倒是不娇气。其实帝都不少铺面买卖背后都是女东家,但也就是看看账本坐收银子,没她这样的,几乎天天来工地,还不是督工,能跟着一起脏一起流汗。可是他来不及佩服,就看到三个人,三个绝对不应该跨进门里去的人。
他大声喝止,“明知故犯的家伙们也会剁手指,你们仨可要想好了再迈腿。”
他们回头来,不是断指三兄弟,又是谁?
木汉摆出少了两根手指的那只,笑嘻嘻道,“来之前数过,我们仨有二十六根手指,有点多,再断三根小意思。马大,回去给造主传个信,把我们兄弟仨的名字加上,到时候别漏剁。”
一脚,一脚,一脚,齐迈三步,再没回头。
脸上麻子聚成了靶心,马何干瞪半晌,却看他们还合上了门,完全消失在门后。他低声骂一粗口,留几人继续盯着,赶回去报信。既然能断指,当然就是胆大包天的家伙。祭白羊输了之后没滚蛋,宁可在鸦场苦熬着,就是不服气不死心。说一千道一万,这仨手上有真本事。小时候听过,入行后也亲眼瞧过,连他都心里叹过可惜。
长风造能在这行说一不二,不仅仗着数万人的工队,更仗着成百上千的优秀匠师。北边有点名气的匠人,要么进官署,要么进长风,没有第三个选。铁木土三人,每人都能独当一面,每一面拿出来也不输给长风大匠。说实在的,没有得天独厚的才能,也养不出挑战长风的傲气。
三个断指加一个娘们?抑或,三个能匠加一个女班?
马何奇怪自己为何动不动就往坏里想,为求心安,他甚至决定建议造主把拆城墙的大家伙们准备好,再将城里数千工人集合起来。至此,他的神色才重新得意。再怎么样,庆云坊这所宅子总不会比攻城还难。
兰生直起身来,手里还拿着榔头,目光诧异看向三兄弟。她没去鸦场,不是因为没有三顾茅庐的毅力,而是觉得剁指可能性50这么高,不要连累他人了。
铁汉的表情却酷沉,没好气道,“外头苍蝇乱飞,开着门招叮吗?”
木汉笑容满面,“刁姑娘,铁哥臭脾气,其实是我们当中最仗义的一个,打铁不内行,论工造的技艺却是大有来头,方方面面全好手。在下木林,生下来就爱抱着木头睡觉,喜欢造木房雕木阁。至于这小子——”勾身旁年青人的肩膀,“虽然叫倪土,捏泥制陶只为生计,擅烧花砖擅刻云石,工艺比名家都毫不逊色。就是有一臭毛病,一到关键时刻就紧张犯困,白羊祭那会儿他可是睡着觉就把手指头丢了。”
倪土显得有些腼腆,“这算什么毛病?比木哥你疼得嗷嗷叫体面。”
铁哥一哼,“我是臭脾气,倪土是臭毛病,你是香脾气香毛病,眼睛大肚子小,一件事计划宏大收尾潦草,一定要有人给你收烂摊——”清爽的笑声打断了他。
兰生扛榔头上肩,“我说话有时闷有时气死人,工造是新手,绘图还成,想法多,迄今却没造过一间屋,就缺一个全面好手,一个生来懂木的,一个烧砖刻石的。三位想清楚,一旦加入就是有来没去了。”
木林哎呀叫唤,“刁姑娘光会耍刁嘴,来错了,我要反悔!”
铁哥却卷起袖子扎衣摆,“看看谁的臭毛病多?最早说要来帮的人是你,最先说反悔的人也是你。滚,滚,滚,别杵在这儿碍眼。”
“滚哪儿去?鸦场的铺子都给人了,木哥又没脸见父老乡亲。”倪土温吞吞说着,目光扫过大堆的旧料,“不过,刁姑娘如果打算用这些竹子造屋的话,咱们肯定来错了。”
铁哥也仔细看过了竹子油布,对兰生道,“我不以为你考虑三日之后要造竹屋。”
兰生笑着摇头,“自然不是,只是兰生做事比较小心,三位能匠若真心相助,我感激不尽,若不是——”语气一顿,“我这法子一旦泄露出去,长风造还是能破坏的,唯有终祭当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恕我直言,三位对长风心结未消,却突然过来帮我,令人惊喜,却也戚戚。”
“你要如何才能信我们?”铁哥不觉得冒犯,换了他一样会怀疑。
“铁哥代表发个毒誓就行了。”兰生知道口头承诺多数空话,但这三兄弟患难与共,一诺必齐心。
铁哥举断指的那只手向天,“我三人之中如有一人泄密,我便烂舌烂眼烂手,受尽万般折磨才可断气,且死后不得升天。”
木林和倪土神情一正,各自举手发誓,誓言同铁哥一模一样。
作兄弟有今生没来世,三人无血脉相系,却比亲人还亲。兰生看在眼里,心中一热,再没有半点疑心,愿将信任全然托付。
“我要造一个大棚,工地四围搭竹架钉油布,棚顶则用木条油布拼接,就图两个好处。一,苍蝇们看不见。二,下雨天也不影响开工。”她道。
铁哥不假思索,“就问一事。白天采光怎么解决?”
果然是全面手,兰生高兴自己终于有了相当厉害的 项目经理人。
“油布可掀开,木条可活动。”类似百叶窗的设计,她知道时间紧,打算粗糙运用。
木林大感兴趣,“木条可活动?怎么活动?”
兰生直接抓了四根木条摆成框架,再将两根木条横在中间上下扳动,“看日光的变化。”见三人目不转睛,淡然一笑,“最简单来说,就是屋顶上开小窗,两头用活轴固定,嵌板一合就密闭了。”
“最简单来说,我长见识了。”这姑娘也许是新手,但并不是纸上谈兵的新手,木林啧啧叹奇,“从今往后再不叫你刁姑娘。”
“称呼罢了。”兰生无所谓,“明日我把基本构造图画给你,本来还担心时日太赶,如今有你们三兄弟就可以放心了。”
“等什么明日?”木林已经手痒,“三月底终祭,只有两个月都不到,浪费一个时辰都嫌多,我们兄弟仨是要吃住在这儿了。兰大姑娘就画吧,我立刻干活,一个棚子还要盖到明后天不成?”
真是遇到同类说话不累,没纸笔,兰生就连比带划。木林一听就通,更是触类旁通,贡献他的设想,锯子榔头全开动,说着就把模子做出来了。
那边,铁哥拿到兰生的竹架图,不但和倪土讨论,还把褐老四也拉进来,然后将改动的建议一一向兰生解释,最后定案动工。
木林从擎天寨的汉子中挑选了几个木工活还不错的,组成自己的小队,边教边做工。
短短半日,这三人就能面面俱到,分工明确,自身又具备高超的手艺,怎能不令人心服口服?大伙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工地上再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勉强怠惰,连褐老四的暴脾气都收敛干净,最服铁老哥,跟前忙后,竟似对工造产生了很大的热忱。
并不是兰生没有能力,而是建筑设计在图纸上再宏伟,没有优秀的引领团队,也不过是空想。之前建造屡次搁浅不顺,正是因为缺乏理解她构想并帮助施行的人。她从上往下拼命喊,中间隔太远,传达到工队那层已是一知半解加强求。管宏不能直接参与,褐老四只会基本,其他人仅提供体力,哪怕挖出了清泉之眼,直到铁木土三人的加入,断断续续的水滴才变成了不息的泉流。
这日太阳下山时,四面竹架已经竖起,顶架支高,就等着明日上油布和顶盖。铁哥还提议明日起大伙驻扎工地,不单晚上能继续开工,也可以防长风汉偷入。褐老四二话不说,招呼兄弟们今晚就搬铺盖睡工地。
铁哥送兰生上马车,一心还是工程的事,“兰姑娘既然已经完成了制图,能否派人尽快给我送来?你竹架图绘得不错,但制图与实际丈量相比,精确度略欠。宅图更复杂。如果我今晚就拿到,明天便能同你商讨,把细节部分定下。不是说还有个跟工的账房?明日请他也过来一趟。”
兰生一一应了,说声多谢。
铁哥但道,“不必谢,与其说帮你,不如说是帮我们自己,窝囊得够久了!”说罢,大步走进门去,关上,不给“苍蝇”留半条缝。
兰生回新门里,因为心情太好,听到明珍在她夫君寝屋里哭诉,脚步仍轻快。
后腿拖着的分量一下子少了,怎能不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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