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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公文袋和雨伞,田岫离开了虞侯司公廨,向着工部衙门的大门走去。一路走来,依旧有不少的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大方地还着礼,就象平常一样随意又不失庄重地同认识的人说上两句话。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完全就和往日里一样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有几个细心的人也发现,她的脸色异常地红润,脸颊上仿佛烧着两团火一般,赤得都有些扎眼。但他们谁都没往别处去想。在他们想来,田岫必定是刚刚又得了哪位大人的夸赞和嘉奖。他们一边有的没的同田岫说着亲近话,一边在心里很是羡慕她的好运道。朝廷六部向来都是下辖四个司衙,如今工部首开先河,在工部、屯田、都水、虞侯四司之外再制一个专利司,只此一桩率开先河的“壮举”,就让杨衡与田岫成了皇城里炙手可热的风头人物。专利司的风头有多盛,看看他们的公廨在什么地方就能知晓两三分一一除了专利司,还有哪个司衙能把衙门设在尚书公廨里的?
田岫努力克制着自己,应付着走出了工部。出了大门她就加快脚步奔向掖门。刚才在衙门里,她已经隐隐察觉到有人远远地在背后对着她指指戳戳,明显是有人嘴快,把她调职回去翰林院的事情传了出来。她不愿意再在这里停留!她更不能教人看了笑话!
直到出了掖门,跨过金桥,在司晨昏钟鼓楼外的天街尽头官厩里找到自己的马匹,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把公文袋和雨伞都挂在鞍鞯旁的褡裢里,牵着马,沿着天街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酝酿了大半天的冬雨,在晌午前后淅淅沥沥地飘洒过一阵,不到未时就停了。但黑云一直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愈积愈厚,翻滚着弥漫着铺展着,张牙舞爪地笼罩在头顶,仿佛一尊即将发怒的凶神猛煞,乌沉沉冷森森地盘踞在上空。大地变得昏暗下来。街边的一些人家和店铺里已经点起了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只野狗,仰着头瞪视了黑云两眼,喑喑地哀鸣着,夹起尾巴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田岫没有留意到街边的情形,只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内心里。别人下衙之后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可以与朋友欢聚一堂小酌一盏,可以在烟花繁茂之地流连,可她却没什么地方可去。她没有家,她的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公开说过,和她断绝了父女的关系。京中柴米贵,她又没钱,既买不起房舍,也租不起独门小院,至今都借住在南阳的公主府里。但公主府前三四年就已经被南阳折卖一空,连帮工杂役也没留下几个,偌大的一个府邸,现在只有区区十数人值守,田岫每回夜黑了回去,看着那一幢幢黑黢黢的亭台楼阁一间间杳无声息的堂舍厢房,总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感觉。每天她天不亮去上衙,她前脚才走,后脚她的小丫鬟团儿就把门窗通通落栓关死。团儿已经在她面前哭闹过不少回,想教她搬出去,就算睡在大街上都好,再不情愿在公主府里住。因为公主府实在太大了,又没几个人,一点人气都没有,小女娃总觉得这里会闹鬼……
她现在也不想回去。她心里郁结着一股闷气,倘若马上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只能使自己的情绪更加地低沉。她想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呆上一段时间,好把怨气慢慢消散出去。
她牵着马,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走着,不停脚地走着。有时候她也会停下脚步,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无声地叹息一声,又沉默地继续走下去……
就这样,她顺着天街一直走到了朱雀门。
在朱雀门前,她停下了脚步,仰起脸迷惘地望着高大的城门楼。
她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一直没有挪动脚步。这个与周围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格格不入的情况,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不满:进出城门的道路只有两辆马车的宽窄,她还牵着一匹马,这自然就挡住别人的道。但她穿着青色的官袍,别人不敢上来和她为难,只能嘟囔两句难听话。
田岫没有出城。即便出了城,她又能去哪里呢?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她很想把她的不幸遭遇告诉给好朋友南阳和陈璞,这样她心里也许能够好受一点。她和她们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她们俩一定能够理解她的痛苦。但是陈璞长年累月都呆在军营里,南阳也不在城里住,现在去找她们,也许到天黑也不能见到人吧。
或许快马加鞭的话,她能在天黑以前赶到南阳的庄子里?
对,就去找南阳!现在就去!
她的手扶到鞍鞯上,正要翻身跨上马背的时候,她的目光掠过了黑沉沉的天穹。她的动作立刻迟疑下来。她忍不住想,要是在半路上遇见大风大雨怎么办?她马上告诉自己,不怕,她的褡裢里还放着一件陈璞送她的油布雨衣,据说是军中相当一级的军官才会配发的稀罕物事……她一边鼓励着自己,一边在鞍鞯边寻找着装雨衣的那个褡裢。
她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呆滞起来。天!她的褡裢呢?原本挂褡裢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截皮绳。褡裢竟然不翼而飞了……
不用想了,肯定是刚才有人趁她出神发怔的时候,顺手牵羊偷走了她的褡裢。她的情绪立刻低落到谷底。褡裢里还有六百多文制钱……钱不算什么,关键是雨衣也在里面放着!没有雨衣,她又怎么冒着寒风冻雨去南阳的庄子呢?
不能去见好朋友,田岫只好拉扯着缰绳掉回辔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等她冒着雨回到公主府,一进院落,马上就惊讶地发现,陈璞居然来了。
陈璞一看见她,立刻高兴地说:“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到家?”也不等丫鬟帮忙,自己拿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她,说,“赶紧擦一下!团儿,快拿几件干衣服给你家姑娘换上!”又说,“我难得大方一回,在外面的酒肆里叫了一大桌子的酒菜,本来想请你大吃大喝一顿的,谁知道来了才知道,你居然还没回来。一一好,我这就让他们开火做饭!”
田岫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空,问她说:“你今天怎么来了?又是来兵部开会的?”
“我又没走。”
“这几天你一直在京城里?”
“是呀。”陈璞说,“我那京畿大营里虽然没几个人,但好歹也有六七百驻守的老军,人吃马嚼的也是一大堆的事。马上入冬了,冬粮冬饷冬装还有烧火取暖的柴薪一直没发给我们,我这几天就在督促着兵部赶紧把东西给我送过去!”
“这样的小事也需要你亲自督促?”田岫问她的好朋友。
“没办法,在兵部的眼里,我们京畿大营就是后娘养的。我要是不亲自跑一趟守着他们,只怕明年今天也见不到东西。”陈璞撇着嘴说道。她马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最近天天和谷鄱阳拍桌子吵架,别的本事没见涨,说话倒是越来越粗俗了。昨天去见父皇和母妃,不小心说漏了嘴,还被父皇好一顿训斥……”她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很后悔自己没能学到什么好本领,但眉宇间却丝毫不见一点的懊悔,脸上反而流露出骄傲的神色。能天天与谷鄱阳吵架的人,大约不算很多吧?事实上,昨天临出宫的时候,父皇还赏赐给她一把宝剑哩,显然东元帝也觉得陈璞这个女儿确实是涨了些本事。
田岫能听出来陈璞言语间的骄傲和自豪。想着陈璞在兵部衙门里与谷鄱阳这样的人物分庭抗衡,自己却只能落得个“翰林院另有差遣”的下场,她就觉得无比的酸楚。她真想抱着陈璞痛哭一场,把自己的不幸遭际痛痛快快地向好朋友倾诉一回。但陈璞如此高兴,她怎么能马上就败她的兴头呢?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向陈璞打听着这几天里发生在兵部衙门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