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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岫与陈璞说话的时候,商成也在同别人谈话。
离开临渊阁之后,他并没有回自己在在内城崇一坊的县伯府。他下午已经收到朝廷即将处分他的警告,虽然正式的处分结果还没出来,也没有有司的正式行文交到他手上,但因循惯例,在正式的处分下来之前,他是不能到处乱走动的,只能呆在家里静待结果一一此即“禁行止”,俗称“禁足”。因此他现在不能肯定回县伯府;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毕竟他的上柱国勋衔是摆在那里的,哪怕朝中大员们对处分他的事已经达成共识,同时做出这个决定的宰相们与他这个接受处分的人也彼此有了一定的默契,但处分一个上柱国终究不是一桩能够草率的事情,宰相公廨必须对这个事件有可能带来的影响预先做出判断与应备。舔了很长时间伤口的北进派,会不会借此机会发难?听说燕山卫勾连草原部族,士子们会不会诘问究竟?要是燕山卫军替商成鸣不平,将士们鼓噪起来,又当如何安抚?还有,处分一位上柱国,至少要有宰相公廨、吏部以及兵部参与,说不定刑部和大理寺也要被牵连进来。这么多大衙门聚在一起,人多嘴杂,即便议题很明确,但互相推诿扯皮是一定的。谁都清楚这个处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防止商某人事后打击报复,要是可以撇清的话,还是撇清的比较好;最少也需要做出一付不得已而为之的架势,以便今后见面时好说话。再说,如今吏部尚书韩仪,在户部尚书王信与礼部左侍郎吴逖的公开支持下,已经摆明车马要与张朴争夺左相位置。与韩仪比较,张朴是右相国,离左相的位置不过半步,又有现任左相国汤行的一力举荐,天生就有极大的优势。奈何张朴上任以来的政绩乏善可陈,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个黑水城大捷。可黑水大捷是商燕山一手筹谋策划的,偏偏张朴又和商燕山相互看着不顺眼,所以他肯定不会把黑水大捷的金箔贴到自己脸上。因此,在这场相位的争夺之中,张朴的优势并不明显。一些六部官员甚至在私下里以为,事实上张朴是处于劣势的。只凭年初的一通《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大张旗鼓地清查诡田隐户,张朴便与不知道多少官员士绅结下仇怨。如今的官员和士绅,还有几个孤家寡人?谁能没几个亲朋、故旧、同窗、同乡、同年……算一算,这一下张朴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可说是仇人遍天下!要不是他有老相国汤行的公开支持,同时他的态度很坚决手段也很强硬,估计早就被人从宰相公廨里撵走了。所以这次处分商燕山,事情看起来简单明了,可谁能断言其中没有别的奥妙?万一张朴暗地里已经与商燕山和好了呢?万一韩仪与商燕山取得默契呢?万一……总之,本来就是多事之秋,又碰上这错综复杂的事件,在局面不明朗的情况下,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不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也必须通过互相推诿扯皮的过程来表明一个鲜明的态度:那什么,一一请便……
当然,商成并不清楚皇城里种种错综复杂的局势变化。自打七月下旬到兵部参加操典会议之后,他就再没有进过城,一天到晚都呆在庄子里。他也不关心左相国右相国的事。在他看来,谁来做左相国都无所谓。管他是谁哩,总不能比张朴还要差劲吧?
不得不说,在他认识的这些宰相副相里,他意见最大的就是张朴。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他和张朴就有矛盾。他一门心思地想要捏死突竭茨人,张朴却总惦记着教训南诏国,两个人的主张是彻底的南辕北辙,几乎没有协调的余地。这还不算什么。最教商成气愤的是,张朴做事不地道!自己在燕山忙着打突竭茨人,张朴却在京城里一个绊子接着一个绊子地出暗招戳黑手,郭表出征草原还生命不明哩,这边就开始惦记着分赃摘桃子了。先是明升暗降就把自己弄到京城来赋闲,随后就把诸序派去提督燕山,再调孙仲山去嘉州,差郭表去陇西,看似是燕山系一夜之间坐大,实际上呢?左不过是分化瓦解之术罢了。张朴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要趁着燕山系还没真正起来的时候,先把几个核心的人物分头调开,留下来的人少了主心骨,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
但这还不是张朴最可恨的地方。
张朴之所以令人觉得可恨,就是他鼓噪着发起的南征,就是他支使着萧坚去征伐南诏!
商成当初回京的时候,已然有了打算,真要是到了非打南诏不可的地步,在保留个人意见的前提下,他也肯定会服从朝廷的调度和指挥。不管怎么说,哪怕他对张朴这个人再有意见和看法,他也不会违背朝廷的号令。他吃的是大赵的粮当的是大赵的兵,自然要服从大赵的号令!朝廷教他去踹平南诏,牢骚话他肯定是要嘟囔几句的;但发牢骚的同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打起背包踏上去嘉州的路途。可是,当他来到京城,在京城里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是的,张朴确实是想让他参加南征;而且当面和他说这话都不止一次两次。但是,张朴代表宰相公廨找他谈话的目的,不是希望他主持南征,而是想使他作为萧坚的副手参与西南战事的筹划和指挥……
说句实话,头一回听张朴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他辅佐萧坚征伐南诏?难道东元十九年北征草原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天无二日军无二帅的道理,难道张朴和一众宰相副相们都不知道?那一仗败得那么惨,输得那么狠,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萧坚与杨度在军事上的意见相左。杨度主张速战速决,萧坚希望稳步推进,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结果该快的时候不快以至错失战机,该慢的时候不慢导致战线彼此不能衔接,终于酿出大祸。殷鉴不远,怎么张朴转眼就犯下同样的错误呢?况且,他自打领兵以来,几乎都是独自指挥作战,仗怎么打什么时候打还有需要打到什么程度,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从来没和别人做过配合。能不能跟别人搭伙,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张朴怎么就会觉得,他能够和萧坚在一道马槽里搅食呢?未必张朴觉得,因为萧坚提拔了他一把,他就肯定会听萧坚的话?这怎么可能。萧坚确实是对他有着知遇之情提拔之恩,对于这份恩情,他心里一直都很感激。同时,作为军中后进,他也一直很尊敬老将军。但不管是感激还是尊敬,这都是私谊;私谊怎么可以跟军国大事相提并论?所以,即便他去了嘉州辅佐萧坚,也不可能做一尊笑口弥勒。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估计很快就会同萧坚发生争吵,然后势同水火,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就只能由朝廷出面来化解。而最后的结局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必定是他打起铺盖卷滚蛋。
这就是张朴可恨的地方。明明就不懂军事,还喜欢跳出来指手画脚地瞎指挥!你说,这家伙真是找不出事情可做,就不能抱本《大禹谟》来做考证?
张朴还有个可恨的地方,也与南征有关。萧坚本来是能够在几年内安安稳稳地退下去的,可张朴却生生地把他推到了战场上。倘若西南战事一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变化,萧老将军的一世威名就算是真正地完了。商成很怀疑,假如真有这么一天的话,老将军或许……唉,但愿不会吧。
但商成真的是很担心西南的战事发展。
除了对战事的担忧,也有对萧坚的担忧,同时还有对其他事情的忧虑……
他平时没什么事,就喜欢瞎琢磨乱思考。在仔细研究战史的时候,他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大赵立国之后,接连同四周大大小小的许多国家进行了很多场战争。其中有胜仗也有败仗,还有不胜不败的糊涂仗,就不去仔细地赘述了。但是,在与突竭茨进行的大规模军事冲突里,大赵却一直没有取得过什么足可夸耀的战绩。太宗和高宗时期接连的几场大败,不仅严重消耗了国力,还沉重打击了朝野上下对战争的信心,从那之后,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开始占上风,稳固防守和有限反击,逐渐成为大赵各支主力的主要作战方式。随着作战思想的转变,军中将领的选拔标准也在同一时间紧跟着进行调整。等到稳固防守战术的逐步完善,象开国大将王奢那种进攻型的将领就再也没有用武之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善于依托高大城墙进行防御作战的指挥员,其中的佼佼者,就是以萧坚和严固为代表的这种既能攻也能守的稳健将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东元帝即位的前后。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大赵得到极大的发展,随着经济的繁荣和国力的鼎盛,发动对突竭茨的战争以求雪耻和报仇的呼声自然而然地就成为朝野的一致愿望,东元十九年的北征,就是发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之下。但是,虽然大赵已经具备了发动一场大规模对外战争的国力,却严重缺乏能够调度指挥对外战争的骨干将领,在物质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却发现没有能够妥善发挥自身所有优势的高级指挥员,于是只能在矮个里面拔高个,匆忙推出了萧坚和杨度;结果就不用说了,虽然输在意料之外,仔细地想一想,却也是输在情理之中。在这里,就不能不提到杨度这个人。辅国公杨度,这是大赵现役的高级将领里面非常罕见的进攻型将领,看他的战例,无一不是其疾如风侵掠如火,他的用兵,也被人评价为“势如泰山崩”。一群坐地虎里里面突然出现一条翻江龙,这个事情就很值得推敲和玩味了。商成觉得,杨度的发展和崛起,应该是大赵军事战略指导思想发生转变的前兆,同时也是战略思想大转变的一次试探。可以说,做出这次试探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一群人,他们本身都未必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但他们确实是发掘出了杨度这个大赵高级将领中的另类。这些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顺应着时代的前进步伐,逐步地调整着整个国家的战略指导思想,同时也调整着将领的选拔标准。经过东元十九年的战场检验,大赵朝廷已然意识到,那种稳健有余进取不足的将领并不适合如今的国力需求,而那种纯粹的进攻型将领同样不能承担重任,当前最需要的是既有战略眼光又有战术水准并且极具攻击性的高级指挥员。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有不少,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自然就是他商燕山了。这也是他为什么能从那么多的中级将领之中脱颖而出的根本原因。不是他比别人做得更加出色,而是他恰好就在那个关键的受人关注的位置上,于是他就走进了朝廷的视野……
他做出这个判断,还有个很确凿的证据。以前军官们的晋升,通常都是三年一考五年一升,大家都是循着惯例慢慢向上走的。但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一些有着对外作战的经历和经验的军官,就明显比别人更容易升迁和晋职。特别是在燕山卫,这种情况更加明显。他自己就不说了;比如文沐,完全就是一年一大步,两年时间不到就从正七品到了正五品上,离四品将军衔只差那么一点点;象邵川,以前象他这种不识字的军官基本上没有升上五品将军的可能,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封爵都可以授到开国侯甚至是开国公,勋衔却是死死地卡住品秩不放。这回邵川破了黑水城,不仅封爵开国侯,还迈上了五品的将军衔,其中有酬功的意思,同时,大约也是朝廷释放出的一个信号:识字与否依旧是军中升迁的一个重要考核标准,但是,假如有人立下了足够的功勋,那么升迁的标准也是可以随之放宽的……
现在,一个问题出现了一一新旧交替!新的主动进攻的战略指导思想,必然要代替旧的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而作为两种思想各自的代表人物,萧坚和他,也必然会产生一定的冲突。实际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很早就已经出现了;这一点,不管他还是萧坚,都必须承认!是萧坚提拔了他,是萧坚重用了他,但是从草原上撤退回来之后,萧坚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甚至在他第一回进京的时候,曾经专程去拜谒老将军;但翼国公府却没有让他进门。这或许是萧坚施恩不图报的缘故;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各自所代表的军事思想格格不入,因此上两个人才根本就没有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毫无疑问,西南战事,必然是萧坚最后一次实地指挥军事行动了,假如再出现闪失的话,对他个人而言固然是毁灭性的打击,对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而言呢,是不是可以说是这种旧的军事思想的最后绝唱?倘若旧的失利了,而战争还在继续,那么谁来接手指挥?答案不言而喻。这个答案是不容置疑的,同样也是无法更改的!这将是一场激烈的新旧冲突,同时也是一场残酷的新旧冲突!它不见得会引发内部的激烈斗争,但必然会伴随着大量的生命和鲜血一一在西南战场上奋战的那些大赵将士们的生命与鲜血……
他恨张朴,就是恨在这个地方。萧坚本来是有机会安安稳稳地退下去的,结果西南战事一起,现在就很有可能失去所有的荣誉和荣耀,身败名裂地下去!而他,却很有可能不得不踩着萧坚苍老的身躯,走到嘉州。这一点,无论是对他来说,又或者是对萧坚来说,都是无比的残酷!
他坐在城外驿站的堂房里,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直到值勤的侍卫敲门禀告说,上官锐派人送了几样东西来。
他在吃饭的时候,曾经点名要了一幅常秀的草书字帖,走的时候匆忙,忘记带上,眼下上官锐派人送了来。
字帖是小事,侍卫收下便是。但上官锐送的另外一件物事,侍卫就没办法处置了。
上官锐送的另外一件礼物,是纤娘子。上官锐的神通实在是广大,这都已经半夜了,居然还能从西苑内教坊里拿到纤娘子的契约文书,连带着勾销乐籍的回执以及教坊知会地方开立户籍的公文,还有纤娘子身边两个丫鬟的文契,统统都让人一并交给商成。他甚至还替纤娘子准备了整整三挂马车的各种物事,却转告商成说,这都是纤娘子的随身趁手物件。
商成随手翻了一下纤娘子“随身物件”的名册,登时哭笑不得。纤娘子一个身在乐籍的教坊女子,居然有唐初书法家虞世南的行书真迹,这事说出去有人肯相信?
商成不想让纤娘子留下。但他也知道,假如他真让纤娘子走人的话,上官锐会不会放过这女子先不题,估计这女子先要被惊吓一番。算了,看在虞世南行书真迹的份上,就让她留下吧。至少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是?
他很好奇的问了一个问题:“你嗓子很好呀,为什么要在酒楼里做事,不去唱大书或者唱书?唱歌的话,你大概早就攒齐自己的赎身钱了吧?”
“奴小时候被人下了药,坏了嗓子,唱不上高音。”纤娘子细细的声音说道。
商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