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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小寒的傍晚(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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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小寒的傍晚(2)

    莲娘马上忙碌起来。

    她先去到灶房里,把烧煤炉子的风口打开,又拎起早上就烧在炉口的装水陶罐拿铁条捅开了火路。暗火色的火苗立刻夹带着几颗一闪一亮的火星蹿起来,映照得她满脸通红。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怕自己出门一天炉火早就灭了,要是现烧水的话,怕要耽搁不少工夫;现在好了,手里的罐子壁已经有些烫手,看样子很快水就能烧开拿去冲茶汤。她把水罐重新安顿好,揭开墙角水缸上的木板盖,用葫芦瓢压碎水面上的一层薄冰,接连舀了几葫芦瓢水倾到灶上的大锅里,掩了锅盖又转到灶下,抓把干麦杆在炉子上点燃塞进灶火洞里,又接连填了几把枯草干树枝进去,灶膛里立刻红光闪动,灶口也冒起一股白烟。停一会儿,她看灶火已经旺烧起来,就添了两把大柴禾,便进了里屋,从墙边大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红漆盘子;盘子里搁着一个白色的茶汤壶和五个白色的茶碗,差不多整整一套瓷器。这套茶具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也是她最喜欢最心爱的东西,平时连碰都不让男人碰一指头,只有家里来了稀客或者贵客的时候,她才肯拿出来款待客人。她还记得,男人还为此事笑话过她,说她没见过世面……

    她用开水洗涮茶壶碗时,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时男人笑话她的模样。

    “一套破瓷器,稀罕成什么模样?连个色都没烧出来的物件,你也当成宝贝?拿来我再看看。”

    现在,当她手里用块干净的白布抹着茶碗上的水渍时,身子还缩了一下,似乎想躲开记忆里男人伸来拿茶碗的大手。

    破瓷器?哼!他知道什么!这是她爷爷年青时从南方带回来的昌南镇瓷器,是有钱都买不来的精贵东西!他都不看看,这周围除了自己家,还有哪家有这稀罕东西?即便是姨丈家,喝水也是用的黑陶碗……

    收拾好茶具,她又去看了看灶火。灶上大锅里的水面上已经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汽,几串气泡子从锅底一条线地冒起来。她又给灶里添点柴禾,拎起烧开的水罐开始冲茶汤。

    她端着茶盘回堂屋时,堂屋一角已经摞起了三个麻布大口袋。她男人站在一旁喘粗气;他脑袋上蒸腾着白汽,脸也因为下苦挣力而变得殷红,正扯着衣角擦脸上脖子里的汗水。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盘子,跑到檐下扯了条干毛巾来,心疼地帮着男人抹汗水:“……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洗洗。”

    商成疲惫地摇摇头,拦住她:“不忙洗。外面还有两样。我还得去把它们扛回来。”他嘴里说去搬东西,脚下却没挪动地方,喘了两口气,问道,“家里有肉没?”莲娘点着头说:“有。前两天山娃子来赶集卖山货,送来条山猪腿,还有两只山鸡……”

    “你没给他还礼吧?”

    莲娘诧异地看了男人一眼,说:“我要还的,他非不要,丢下东西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那就好。”商成道。他用脚磕了磕旁边的一个大口袋,说,“这是他的东西,两石谷子。改天还得雇驮马给他送进山里。这死沉东西差点没把我压得背过气去,他才送两只山鸡……回头我给他送去时再拎两只回来。”

    “他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这些东西是打哪里来的?”莲娘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这个麻包装两石谷子,那旁边两个麻包里也是谷子?一起四石谷子呀!男人到底是打哪里弄来这么多粮食?

    “刘记货栈给的。”

    关于刘记货栈在渠州剿灭了悍匪活人张的事情,朝廷的嘉奖终于下来了:不是赏钱赏绢,也不是赏官赏衔,而是渠州端州两府代表朝廷,一起给刘记货栈送了一块“义勇并重”的匾。据说官府里刚刚把这消息传出来,阖店上下从掌柜到杂役全都傻了,货栈的老东家又是哭又是笑几欲疯癫,边哭边笑还边打发好几拨人去探听消息的真假……

    “刘记货栈这回可是风光了。”听商成说起官府送匾那天的盛况,莲娘也有些兴奋和激动。但是她很快就生气地说,“刘记货栈就给咱们发点粮?可是咱们替他们挣来的这份排场,流血卖命就换来点陈谷子,刘记就不怕别人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官上也是的,这样做,就不怕以后再有事,没人愿意卖命?”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读过些书,说不上多有见识,不过眼光还是比平常庄户要高一些,所以马上能说出这样的话。

    “朝廷还给参加剿匪的人都免了五年的钱粮。还赏下来钱和蜀锦。”商成赶紧补充道。他立刻就意识到东西还在外面没搬回来,就告莲娘说,“我去把剩的东西盘回来,你去把肉煮上……”人都走出堂屋,还叮嘱一句,“别再把肉和菜都煮一块!照我教你的,分开做……”

    剩下的几样都是细碎东西,两贯钱两匹蜀锦,商成和山娃子一人有一半;一袋贡面和几样难得的南方药材,是商成特意从县城店铺置办来孝敬莲娘母亲的;一幅南布,商成让莲娘自家留一半然后送她哥嫂一半;还有些红红绿绿的糖果,不用问,这是年节时招待客人的。

    莲娘喜气洋洋地把这些小物件一样一样地搬进里屋都归置好好,才想起来问站檐下洗脸抹胳膊的商成:“高家小三呢?你不说请他来吃晚饭吗?”

    “他去前街上办事,说好完了就过来。来是肯定要来,也许他还要回家去和婆娘说一声吧。”

    “要不要把柱子叔也请来?”

    商成想了想,说:“算了。看小三的意思,好象有话要和我说,柱子叔在的话他怕不好开口。”看莲娘在靠墙柴堆里拿木屐,就说道,“你别去买酒了。我刚才在巷口看见前街酒肆的伙计,已经教他送两坛子好酒过来。还叫了三斤牛肉和羊杂汤——家里有好面的话,你烙几张葱油饼吧……”

    他洗过脸,在堂屋里转了圈,见莲娘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得停停当当,就端着碗茶汤,站在灶房门边看着妻子在灶房里忙碌。

    当初他答应娶莲娘的时候,心里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是这样想的,既然非得成个家不可,那么柱子叔十七婶他们相中的女子,肯定要比官媒指的撞天婚要强;而别人介绍的对象中,没见过面的女子又肯定比不上自己见过面的——至少他对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娃有个直观的印象。至于是莲娘好还是大丫好,说实话,他也分不出高低上下好孬,只是感觉这两个女娃似乎都不差。当然,假如非得说个一二三的话,他肯定更中意大丫,毕竟俩人接触的时间更长一些,而莲娘——他只见过莲娘两面,第一次是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第二次是匆匆两句话,稍许的印象早就有些模糊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姑娘比大丫高那么一些……

    但是他和大丫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明显。这个时代的婚姻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霍士其和柳老柱再熟络,大丫对他的感情再深,两个人因为身份上的差距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土地都没有的下等庄户,而大丫的父亲是免除一切杂役赋税的秀才。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差距不啻于天壤之别,因为象他这样的下苦人数不胜数,而整个屹县也只有三十多个人是秀才……

    说起来莲娘的祖父也是秀才,但是她的情况又和大丫不一样。范老先生的秀才并不是考上的,而是因为他连续四十年没考上而循例“恩加”,身份上就和霍士其这样的正牌秀才有差距;老先生有了秀才身份后,不到两年就因病过世,莲娘的父亲又没读书考出来,所以莲娘家的家境并没有因为出了一个秀才而有所改变。实际上,正是因为父子两代人连考几十年没有结果,生生把家境给拖垮了。到了莲娘这辈人时,范家已经没力气再让她哥也读书应考,范翔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家务农。不过范家人还是以读书人的身份自居,这一点从莲娘当初出嫁时的嫁妆能看出来——她的嫁妆里有《诗经》、《周易》和《周礼》这些书,显见得范家不仅希望自家子孙能有个好出身,也期待着婿家也有个好前程。

    既然大丫不现实,那么就娶莲娘吧,何况这桩亲事的媒人还是霍士其两口子和柳老柱,他总不能把这个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人都得罪一个遍。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成亲之后,他竟然就喜欢上莲娘这姑娘了。

    莲娘小时候跟着祖父读过几天书,认识不少字,也懂得很多道理;她爹去世早,娘的眼睛不好,哥哥嫂子又都是老实本分人,她懂事早,又识文断字,因此在家里很能拿些主意,人也磨练得门里门外的事情都利亮。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娃。而且她丰满的身体很可商成的心意。最关键的是,她对商成是一见倾心,成亲之后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他在家的时候,每晚上都把洗脚水早早给他烧好,然后帮他脱鞋脱袜,还仔细地帮他洗帮他揉……要知道,自打商成来到这个世界,他几乎都快忘记洗脚这件事情了,即便是住在柳家的时候,大多也就是舀瓢凉水把脚淋一下,就上炕睡觉……

    他发现自己爱上这姑娘之后,当然就会更热烈地回报她火热的感情;两个人的感情很快就好得犹如蜜里调油,谁也离不开谁。

    就象现在,当他端着茶碗悠闲地站在灶房边时,他的眼睛就一刻都没离开过她。

    虽然成亲已经两个三个月,可自己的男人这样盯着自己看,莲娘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两片红霞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脸红心跳地找话说:“你在南关大营的活,已经了结了?”

    “活路做完了,昨天吃的散工饭,要不是下雪路不好走,我上午就要回来的。”

    他上午满县城里雇车找驮马,恰巧撞见高小三,刚好高小三要拉些货到霍家堡顺带回家,就把他连人带东西一起捎带上。高小三帮了这么大个忙,他总得请人家吃喝一顿表示感谢。再说自己还欠着高小三好些人情……

    高小三和酒肆的伙计是前后脚到的,高小三还专门从家里拿来一坛子好酒。

    送来的酒菜还有莲娘做的饭食铺摆了大半张桌子,商成陪着年轻的货栈大管事天南地北地扯闲篇,两人一直把话说到三坛酒都见了底,高小三才心满意足地和两口子告辞,摇摇晃晃地哼着俚曲回家。

    商成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才掩了院门进屋。

    莲娘已经给他预备好洗脚水,让他坐到炕沿,蹲着帮他脱鞋褪袜子,问他道:“你不是说高小三找你有事要说么?怎么没见他说是什么事?”

    商成起先也在纳闷,直到吃饭时因为莲娘没上桌,高小三特意说“都是一家人,大嫂何必见外哩”,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高小三这样做一来是表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二来也是向自己道谢的——他能这么快就从大伙计做到大管事,渠州的事情肯定帮了不小的忙。他咂着嘴摇头,对莲娘说:

    “那是个剔透人,他的事情都说过了,只是你没看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