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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个年轻人,比传说中的“明器王”唐云和“绝情公子”石玉楼都要年轻的太多,年轻的简直像一个大孩子。
“能请你喝碗酒吗?”冷北城坐到了年轻人对面。
年轻人侧耳听到声音,抬起空洞的双眼向冷北城坐的方向微一颔首,带着些许凉意地笑道:“谢谢先生,我从不饮酒。”
“你的眼睛不好?”冷北城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冷冷,那个让人心疼的冷冷冷。
南宫玉树微笑道:“从小我的眼睛就不好,‘江南’名医薛鹊说我十三岁就会彻底失明。”
冷北城道:“你今年贵庚了?”
南宫玉树含笑道:“刚好十三岁。”
——我看不清和我说话的这个人具体样子,只模模糊糊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凄凉,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吧,可惜我没有机会和他做朋友了。
五岁那年我闹眼病,薛神医给我开了药,后来他的眼疾越来越厉害,我知道是“6♀,玉面华佗”薛鹊做的手脚,我虽然眼盲,但心并不盲,薛神医是大哥南宫华树的人。
我每天若无其事的服用薛神医的药,没有露出半分的不情愿。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我曾经有过向父亲求救的想法,然而理智却告诉我,我所要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我那偏听偏信的父亲,又怎么会听我这个歌妓偏房庶出私生子的话、而去怀疑他一直引以为荣、引以为傲的宗族长子呢?
大家族的倾轧和黑暗,永远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想象的。如果来生让我重新选择,我宁可出生在一个农桑之家,可以有父爱,有童趣,没有猜忌,没有骨肉相残。
算算日子,大哥的杀手也该在路上了吧,呵呵,恐怕我身边的几个仆人也都是他派来监视我的吧,他怎么会让我顺利成家?怎么会让我这个庶出子有机会和他分承“南宫”家的产业呢?
还记得五岁那年吧,我无意中看见大哥和一个高高瘦瘦的道士在后花园鬼鬼祟祟的,当时薛神医也在场,后来在父亲的寿宴上,那个道士公然向父亲挑战,年仅十五岁的大哥当着数百宾客的面,轻轻松松教训了那个无礼的道士。
后来还是那个后花园,大哥将一包黄金偷偷塞给那个道士,不巧又被弹雀的我撞见,当时我虽然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大哥还是对我起了疑心。这些年来,大哥南宫华树处心积虑的要除掉我这个弟弟,不管是为了独霸家业,还是为了掩盖他当年和“青海”名宿青灵子自导自演的那场成名之战背后肮脏交易。
我并不怕死,这么多年来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生活,我已经厌烦,或许死亡,是我唯一的解脱。
——我不想耽误的,是那个还没谋面的席家小姐,那个身世和我一样凄凉无依的女孩子。
至于我,南宫玉树,在我出生那一刻起,命运的结局就已早早被注定,无可更改。
南宫玉树起身,向冷北城微微颔首一礼:“谢谢先生的招待。”他点着盲杖,在华服的佣人并不算恭敬的前呼后拥下离开了。
南宫玉树缓缓经过卜瞎子身旁时,卜瞎子干瘪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卜瞎子事后神秘兮兮的对林眠花说:“这位南宫小少爷印堂发黑,煞神临位,怕是活不过这个春天。”
在很多年以后,冷北城都会偶尔想起那个笑起来有些凉的男孩子,他曾不止一次的向上天祈祷,让南宫玉树和冷冷来世安好,终究有人温柔以待。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南宫玉树,就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很想去拥抱他,很想取暖他;我曾经在梦里几次见到他,逐渐的又变成冷冷那苍白无助的小脸,然后无力的哭醒,不知道是为了南宫玉树,还是为了冷冷。
冷北城在南宫玉树身上看到了一种薄凉,一直到后来,他在另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女孩子身上,同样看到了这种薄薄的凉意。
那个女孩子,叫席晓颖。
——我的世界里只有一座小小的花园,有花,有蝶,有梦,有泪,有年年如是的等待。
外间的人都在传说席府深藏这一位美丽的小姐,席老爷视若珍宝,从不轻易示人。但世人还是臆断了我的容貌,我只是个有一些些颓废、一些些孱弱、还有一些些落寞的颖儿。
席晓颖知道,哪怕世人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苍白也是她生存的主色调。
居高临下地,颖儿看见高墙外形形色色的邂逅与别离,却从来无动于衷。她已经麻木,这十四年来她总是寂寞地哭着孤独地笑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朵普通的花,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蝴蝶。
如果花朵与生俱来对蝴蝶有不可推卸的迷恋,那么她失去的,就是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比遗憾更遗憾。
那一天,府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客人。
他远远的站在一簇花的花影下,远远的望着颖儿的方向。她想这男孩子清秀且憔悴的容貌下掩藏的,不过又是一个觊觎我容貌的世俗人,很不屑的,她走开了。
他一步步走近,颖儿冷眼旁观,看他在花园甬路间踽踽独行,寻视,聆听,然后就看见颖儿倚在桃花树下。
这时颖儿才发觉他眼睛不方便,说不清滋味的时候,忽然他踩了一空,跌在地上,第二次,第三次,仍是这样。
颖儿有些迷乱,她有些心疼他的不顾一切。
——听梅大夫讲,蔡相爷指定的那门婚事,夫家有眼疾,应该就是他吧?
不管怎样,颖儿还是走到他身边。她扶起了他,带着深深的戒备。
——她看着我的眼,有忧心忡忡的关切。
我依稀看见颖儿苍白的脸,并不红艳的唇,还有始终哀愁的眼,流露难以言喻的纤细。白色衣裙像流光,飞舞着朦胧的感觉,好真实,又好梦幻,像一个美丽的蝴蝶梦!
“我叫南宫玉树。”说话的时候他有些害怕,怕一开口惊走了这梦中的仙子。
颖儿面上虽然还是冰冷的模样没有笑容,却比南宫玉树所见的任何女子都美,遥不可及的美。
离开的时候,颖儿拒绝了南宫玉树那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蝴蝶钗”,颖儿说,她苍白的生命里一辈子没有蝴蝶。
——我知道,颖儿还是忘不掉那个叫温良玉的男子吧,不管是甜蜜、或亦是忧伤。她需要时间抚平心中的伤患,我可以等,虽然我剩余的的时间已经不多。
南宫玉树尝试接近颖儿,但暖不了她的凉薄,甚至熄灭不了她眼里的自怜自艾。颖儿那忧郁落寞让他心疼,并且害怕,更无意去触碰颖儿的伤疤。
南宫玉树傻傻地面对颖儿,口中喃喃地道:“颖儿,我要娶你为妻……”
颖儿不语,她只微微的笑。
南宫玉树只能在她身边,每天自言自语,给她讲述见到的听到的或者感受到的事情,像与朋友聊天,海阔天空,至情至性。他寄望有一天,她会为一段故事去微笑或落泪,并且慢慢接受陌生的自己,或者他的“蝴蝶钗”。
——我告诉自己,颖儿离我那么近,咫尺的间隙,足可以淹没天涯间的距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爱情滋生得没有预兆,当那个一直不开口讲话的少女接过南宫玉树的定情信物时,南宫玉树在不可思议的情绪中说谢谢,很突兀。
南宫玉树没有去问她为什么迟迟不肯答应婚事,也没有责备一直以来她对他的淡漠。她与他在一起,也许短暂也许长久,如果蜻蜓总是路过,飞蛾注定扑火,又何必管何必问,时间,距离,抑或前因后果。
——颖儿,那个微凉的女子,也许就是我的蝴蝶梦。
就是。
两人相处得很简单,哪怕他们都不习惯用语言沟通,但他们微笑且明了,情意在无声无息的滋长。
那是爱,他们彼此深信不疑。
这个时候颖儿的微笑一如往昔,眉眼之间流露的喜悦,甚至,初见时哀愁的神色,也收敛,也消逝,像花蕊碰见蝴蝶的盘绕。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从开始的拒绝到现在的接纳。然而他一塌糊涂地高兴,我想即使他问,我也不说,也许,能在他身边,就好。
当然他不会知道。
几天前颖儿已经开始眷恋,与他的朝夕相伴。她喜欢每天听他给我描述世间的故事,高墙深院以外的世界,应该是怎样一种绚丽?听他款款而谈,颖儿悄悄窥探,不让他看见她的郁郁寡欢。
其实颖儿早已默许南宫玉树天天如是的守侯,才更怕有朝一日会真心面对,面对他温暖的脸,面对他黯然的眼。那个时候放任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狠心扔他独自在这个世界上,随那时间苍老。
有一次府里的梅大夫看透了颖儿的心事,一脸担忧,颖儿坦言自己的烦恼和沉沦,对于这个多年来一直照顾自己病体的大姐姐,她不需要隐瞒什么。
“有什么医心的良方吗?”颖儿问梅超疯梅大夫。
“如果你能铁了心推掉这份婚约,一辈子再不见他,事情就迎刃而解。”梅大夫笑着回答。
颖儿犹豫,接着摇头,胆战心惊。
——我竟不能对他决绝!
梅超疯继续叹息着道:“我一辈子最快乐的就是和师兄薛鹊在一起的日子,可终究福缘浅薄,离开自己深爱的男人,才明白,生离即死别!”
那一刻,颖儿仿佛听见月亮落泪的声音,花瓣停止呼吸,一切不过是错觉,惟有那盲公子的身影却骤然间清晰。
生离即死别……
——生离即死别!
颖儿终于恍然大悟,她终于来到南宫玉树身边,但颖儿都知道此生已不可能与他长相厮守。因为梅大夫和她说过,她已病入膏肓,她只有三年的时光。
——虽然只是三年,但应该是上天的恩赐了,我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