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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绝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海上风暴。
巨大的船只被数层楼高的浪头推拥着,时而东倒西歪,时而阻滞不前,时而又像是要攀上浪尖,趔趔趄趄,飘飘摇摇,仿佛每一刻都要倾覆。
战船上每个人都湿透了,水手,士兵,将官,一面要竭尽全力稳住身形,免得被抛出船去,一面要竭尽全力护住战船。
一阵风卷着雨跟海水泼洒下来,顿时所有人都像是从海水里爬出来的一般,有两个水手被巨大的海水一冲,直直地摔到甲板边上。
泉州水军统领周振藩死死地挽着凌绝手臂,吼道:“凌大人,没见识过这样的情形罢!”
他惯行海上,这般情形自然见的多了,其实尚不算最坏。
只是想看看这京城来的贵公子哥儿色变之态罢了。
仓促中,周振藩带着戏谑心情,转头看了一眼这自京城而来的文官,——如此肤白貌美,生得比女孩儿更好看三分,当初倘若不是海疆使唐毅亲自带来,哪里肯正经看上一眼。
纵然如此,那一伙儿本地文武官员背地里聚会之时,还嚼口连连呢,倘若那些话给这小子听见,只怕要羞愤而死。
然而就是这个看着像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哥儿似的青年,在此后的一年里,把那起子酒囊饭袋的禄蠹们,砍的七零八落。
让向来冷眼相看的周振藩也忍不住诧异起来,开始对他另眼相看。
要知道那些人虽然愚蠢无用,但毕竟个个都是官场上的老手,邪心狞性,最擅长钩心斗角窝里争。
且京内有后台不说,又都是盘踞本地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不可小觑……故而虽然有不肯同他们沆瀣一气的清流如周振藩者,却也不敢直接同他们正面冲突,因此长久以来,只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当初,周振藩跟几个志同道合的官吏,本是想看海疆使一行笑话的,毕竟有那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虽唐毅威名在外,可毕竟他远道而来……必然有一场好戏。
不料,果然是一场精彩绝伦好戏。
在他们刚进城的时候,当地就送了一件大礼——一场声势浩大的刺杀。
不料跟随海疆使的人都是好手,刺杀不成,反一败涂地。
而被刺杀者仍是神情平静,眼底带笑,笑里暗藏锋芒,不仅是唐毅如此,他身边一干副手随从等,皆是如此。
当日,泉州城看似平静,实则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这一幕,周振藩便是其中一个。
当看见海疆使一行上下,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甚至仍顾盼谈笑、仿佛那近在咫尺的刀光剑影都是无物之时,周振藩心中震惊。
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只怕是真的来者不善,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果然,便是在谈笑风生、不动声色里,一个又一个的贪墨禄蠹被拉下马来,悄无声息地一败涂地。
想来有些不可思议。
就在来了泉州数月,城内诸事尚未完全料理明白之时,唐毅便放心地把所有事宜留给凌绝,自回京去了。
彼时,流求之事尚未解决,红毛国跟倭贼虎视眈眈,且本地余孽未清。
周振藩暗中觉着唐毅是太大意了……甚至怀疑唐毅是不是知难而退,所以把这烂摊子扔给一个乳臭未干的世家子弟。
有目共睹:这姓凌的小子初出茅庐,毕竟太过青嫩。
而自从唐毅去后,明里暗里,文武官吏便开始用各种手段,威逼利诱,无非是想要拉凌绝下水,让他与己方同流合污。
凌绝不知怎地,竟似来者不拒之势,很快地同众人打得火热。
凌绝人生得俊美,天生贵气,又且是个聪慧绝顶之人,才华横溢,每日里同这位大人饮酒,又同那位出游,兴起之时再吟诗作对,恁般风雅动人。
因此那帮禄蠹们见状,简直喜不自胜,从最初的针对警惕,到视若知己,爱如性命,人人争先恐后与他相交。
渐渐地凌绝跟这些人进进出出,真真是热络非凡,交情深厚,竟似把正经事都抛在脑后了。
周振藩看在眼里,又是失望,又觉着愤恨,本以为唐毅此行或许成事,不料竟功亏一篑,果然竟败在这纨绔子弟手中。
想到唐毅临去之前,曾暗中跟他接洽,托他在“万不得已”之时,相助凌绝等话,周振藩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举着唐毅是不是呆了傻了,竟选了这样一个人接手泉州,如今好了,一片“歌舞升平”。
怪道当初送走了唐毅那“老奸巨猾”之辈,有许多人暗中大大地松了口气,弹冠相庆,自诩送走克星煞神……毕竟凌绝看来如此面嫩,比起唐毅来,自然好对付的多了。
如今看这情形,竟果然如他们所愿了。
周振藩怒不忿,几次忍不住,当面为难羞辱了凌绝几回,凌绝却一概不愠不恼,很是没羞没臊。
直到年下,泉州知府大设筵宴,邀请亲信要人们过府饮酒同庆,凌绝自也在其中。
席上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凌绝趁兴吟诗一首,念的是:“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众人闻言,大声叫好,凌绝大笑之际,埋伏之人一涌而出。
满座哗然,不知所措,有人甚至以为是余兴舞乐节目。
凌绝凛然站在厅中,此刻脸上的笑已经翻做冰霜色。
他也不拿册记等物,只看着膝上几十位豪绅大吏,先看向泉州兵马巡卫司长,道:“尔身为兵马巡卫,怠政失职,内纵放恶贼,外姑息敌寇,现有人证若干,查明属实,革职抄家。”
郑司长面如土色,还来不及开口,便给侍卫翻到在地,不由分说押下。
凌绝又看向一人,道:“杜灵逊,仗着京中刑部主事杜敏是你堂弟,纵放家奴屡次行凶,又为占地,屡伤人命,亦有人证若干,拿下侯斩,家产一律入公!”
凌绝看向某人之时,便将其官职身份,素日里所做的件件般般亏心恶事一一道来,竟是分毫无误。
而兵丁便把人当场绑了,有那些意欲激烈反抗的,他便亮出御赐金牌,当庭斩立决,血腥气很快弥漫开来。
不过是刹那间,风云色变。
满座近百人,风卷残云似的拿下了一大半儿,剩下了四十多人,个个如痴如醉,战战兢兢,唯恐那双明锐双眸扫到自个儿脸上。
凌绝慢慢扫了一眼其他人,方微微一笑:“各位虽也并非一清二白,但罪名并不及入罪,凌某心中明镜一般,是以各位不必惊慌。”
他安抚了一番,又道:“以后泉州之地,还要各位辅助凌某,倘若能治的海疆靖平,百姓安居乐业,各位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到底是做铮臣良将,功在千秋社稷,还是狼心贼子、身死名裂遗臭万年,各位且三思。”
众人见识过他的手段,见是这般决绝果断之人,哪里还敢有些痴心妄想,当下齐齐起身,跪地行礼从命。
那一夜,周振藩因怒气攻心,不愿前往,听探子说到事变后,不知究竟。
他终究按捺不住,又想起唐毅叮嘱过的话,怕节外生枝,才急忙带兵赶去。
此刻凌绝早就处理了所有事宜,这段日子里他跟这些人称兄道弟,热络非凡,实则每个人所作所为,所能所及,他更是一清二楚,早就窥破关窍,要击破自然易如反掌。
周振藩见了凌绝,望着青年面上淡淡的笑意,满心的话,竟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大笑几声:自此,舒心之极!佩服之极!
此刻才明白唐毅的真正用意,他竟是有意留下这许多事给凌绝料理。
到底还是他有识人之能。
唐毅早也知道,凌绝有能力料理处置此地诸事,且由凌绝这看似无害容易被人拿捏的“后辈小子”来对付那些老谋深算的禄蠹们,却比唐毅亲自出面反更妥当,——毕竟人人敬畏唐毅之名,他还未出手,众人早就防备起来,而且逼得他们急了,狗急跳墙,反而不妙。
但凌绝就不同了,年青,面嫩,又且八面玲珑,最会讨人心喜,而且看似最容易被拿捏摆布。
是以唐毅故意扔下这一摊子,自己去了,这并不是周振藩起初想的“知难而退”,而是不折不扣的“以退为进”罢了。
他果然是看对了、也选对了人。
周振藩望着身边儿的青年,——纵然面前海浪滔天,这青年依旧是淡然如斯,仿佛仍是闲庭观景,生死置之度外般,着实令人赞叹。
凌绝淡色锐利的双眸,凝视面前狂性大发似的海浪,周振藩不知道的是,此刻凌绝心中,更也有一番惊涛骇浪,不足以为外人道。
不多时,风退云散,浪平如镜,船只靠近流求岛。
岛上百姓们见风雨停了,都纷纷站在岸边,忽地见大舜船队出现,尽数欢呼起来。
战船靠岸,周振藩自去接洽流求之人,安置士兵。
凌绝同向导等下船,沿岸而行,随意看些流求景致。
正行走间,忽地有个人飞跑过来,凌绝身后的暗卫才要上前,忽地又停下来。
原来是个脸儿红红的流求少女,手中握着一支野生的白牡丹花儿,她跑到凌绝跟前,便把花举高,用有些生硬的舜话道:“大人,多谢你帮我们打跑了倭寇,送给您!”
凌绝皱皱眉,淡扫了花儿跟人一眼,才要走开,忽地望见少女含羞带盼的目光。
刹那间,心头竟一阵恍惚。
这一刻,凌绝仿佛又看到了……恍若隔世那一年,也有个人儿,捧着个香包,含羞带盼地望着他:“做的不大好,送给你……”
心底的惊涛骇浪复涌上来,沙沙做疼,却来不及也不敢细细回想,又飞快地掩住,退了下去。
凌绝盯着面前的少女看了半晌,终于举手将花接了过来。
他垂眸看了一眼,许是见那牡丹花儿生得甚是妖娆动人,便轻轻一笑。
这流求的少女望着他的笑脸,见是这样剑眉星眸,好生动人,刹那间,连花儿在这容颜面前也陡然失色。
少女顿时红透双颊,便来不及出声,便羞得扭身跑了,却并没跑远。
——原来她身后还有几个本地少女,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大家挤在一起,有些激动地嚷嚷着,微微雀跃,亮闪闪的眼睛都看着凌绝,半是羞涩,跟难以掩饰的爱慕。
凌绝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拿着花儿走开罢了,却听他身后的向导笑道:“她们都在赞大人,说大人打跑了海贼,是大英雄,还说……说大人甚是温柔呢。”
凌绝脚步一顿:温柔?
何为温柔?
记忆中的少年,挽衣涉水,把那随波逐流而去的香包捡起来……他望着香包,蓦地莞尔。
温柔……
回忆如同这微微腥咸的海风,缭绕不去,凌绝仰头轻笑。
他拈着花儿,沿着海边儿,且思且行,靴子踩在松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个个浅淡的脚印,又慢慢地平复不见。
凌绝止步,却见眼前,海水层层涌动,冲上来复退回去,水波吞吐着柔软的沙滩,有几只寄居蟹匆匆跑过。
温柔啊……
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