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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文士打扮,两鬓已经微微发白。他名叫赵津,是老太爷身边最为倚重的心腹幕僚。他也是名门士族之后,却因为牵扯了一件大案,全家被夷三族,他被流放到交州,差点一命呜呼,幸得沈弘所救。
为报救命之恩,赵津投身沈族幕府,从此做了老太爷身边的一位幕僚,此后数十年赵津一直跟在沈弘身边。他自幼饱读经史,看人看事十分精准,因而参与了无数大事的谋划。
因为他不姓沈,不牵涉到族中的利益纠葛,所以反而得到了老太爷的特别信任。就连族内立宗子这样的大事,老太爷也愿意和他商量。加之他为人足智多谋,沈弘对他非常倚重。
赵津跟着沈弘多年,虽说是主仆关系,但某种意义上说,更像是朋友。不待老太爷吩咐,他就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在沈弘的对面坐下。“东主,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宗子之位应该定下了!”
“哦?”沈弘微微一笑,“就因为这么一件事,你就倾向于老大了?”
赵津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睿智:“非也非也!我从一开始就支持大老爷上位,立场从未有过改变。”
沈弘眉毛一挑:“你的理由?”
赵津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兰陵沈氏看着枝繁叶茂,却隐藏着极大风险,这些东主您并非不知道。日后能够带领兰陵沈氏走出这种危机的,必然只能是大老爷沈昀,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沈弘道:“老家伙,你可不要危言耸听!”
赵津看了沈弘一眼,能做到四大门阀的宗主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不相信,有些事情沈弘会看不到。让他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更加说服他自己而已。他就笑着道:“大晋立朝一百五十年,历经七位帝王,士族掌权,架空皇室,也足足有一百五十年。这种门阀政治,纵观历史,是从来没有过的。”
沈弘点头,事实上确实如此。
“这其中的原因,老太爷可曾想过。”
“想必是我门阀士族兴旺鼎盛,这才得以与皇权并行吧!”
赵津摇了摇头:“当年西晋武帝篡魏,自立晋室,晋承袭于魏,当时门阀士族兴盛,河北之地兴起了多少豪门大族,其势力之强,那弘农羊氏、京兆韦氏之流,比起咱们江左的四大门阀,不论历史渊源,还是家族势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他们不能与皇族共享政权,只能受皇权的驱策?”
沈弘点了点头,河北真正的第一流门阀大族,根深蒂固反而不愿意南迁过江,当年跟随昭帝东迁的,反而都是第二流的士族。所以如今的江左四大门阀,和河北那些大族比起来,仍然算是新出门户。
沈弘道:“这就涉及到历史渊源的问题了。当年神都洛阳被胡族攻破,晋室宗族血脉尽数被诛。昭帝当年虽在建康被拥立,实则一没有兵权,二没有威望,本身的血脉又与正统皇族远之又远,只能依靠琅琊王氏的王儒团结过江士族,帮他支撑政权,此后王儒和昭帝和衷共济,终于在建康立国,在此过程中士族的力量迅猛增长,这才形成了日后士族秉政,与皇权共行的局面。”
赵津道:“正是如此!这种门阀政治实则是一种政治的变态,士族强而皇室弱,士族之间的相互平衡制约,这些条件,当年若是缺了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出现门阀政治的局面。而到了今天,这种复杂的平衡已经越来越难以持续!”
“士族和皇族共享政权的日子,已经不会太久,要么就是强力士族改朝换代篡晋成功,要么就是某位皇帝重振皇权,夺回皇家失去已经久的权力。”
沈弘的神色已经越来越严峻。
“随着士族的繁衍,九品官人法的发展,像咱们兰陵沈氏这样的家族子弟,不需要任何功勋就能坐取公卿。士族们耽于逸乐,生活腐化,人才日渐凋零,纵观各大家族,一两代之内,哪里还有您或者王越、谢涵、桓奇这样的人才了?没有人才,又凭什么能够支撑门阀政治继续走下去!这还只是内因!”
“还有外因?”
“正是。如今北燕在旻文太子的带领下练兵兴学,日渐强大,对我大晋的压力越来越大,用不了多久,等北燕统一了北方,那时候咱们大晋还是一盘散沙,各大家族和皇族之间明争暗斗,大晋就等着引颈待戮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时政权都已经覆灭了,四大门阀又怎么能够独自支撑?”
沈弘摇头苦笑:“虽然你这些话我十分不爱听,可我又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沈弘深谋远虑,这些事情他自然也有所思考,只不过没有赵津想得这样透彻罢了。
赵津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道:“咱们再说回宗子的人选。这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政权,也没有永恒不变的制度。若我所料不差,大晋的这场变故就在未来几十年。站得越高摔得越重,沈家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时候一旦发生变故,可能会首当其冲,第一个受到冲击。”
“那时候您老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兰陵沈氏需要一个有谋略、有魄力、有担当的宗主才有可能避免倾巢之祸,被历史无情地抹去。而这个人,只能是大老爷沈弘。二老爷做一个太平宗主是绰绰有余的,可惜他能力、魄力、担当都有些不足,这种大变革时代,要是把兰陵沈氏交到他的手里,那后果……”他不用往下说,沈弘已经完全可以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沈弘灼灼的目光盯着赵津的眼睛。赵津坦然地回望了回去,沈弘的脾气他十分清楚,他聪明绝顶,可聪明人都有一个不太好的毛病,那就是疑心病很重,他可不想被沈弘误会,认为自己被沈昀收买了,到这里为他当说客来了。他是真心为了兰陵沈氏的未来考量。
沈弘一瞬间也是哑然失笑,赵津这样的人物,沈昀是不可能收买的到的。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知我者子津也!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肯将宗主之位交给老大,是因为他的母亲与我不和,或者是因为他太像他的母亲,因而让我不喜吗?”
赵津挑了挑眉,难道不是吗?
沈弘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小看我沈弘了。我执掌兰陵沈氏几十年,岂会因私废公?其实宗子之位,我早就已经选好了,这么多年我对谁都没有说,不过是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资格做这个宗主而已!”赵津听明白了,他口中选定的宗子人选自然是沈昀无疑了。
赵津脸色微变,如果沈弘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心思就实在是太深沉太可怕了。他故意瞒着所有的人,甚至连沈昀自己也不告诉,又故作姿态要捧嫡次子作宗子,挑起诸多的矛盾,实际上只是想看看,沈昀在这样的条件下能不能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争取到宗子的地位。
巨大的压力之下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能力和品性,若沈弘有意将本该是沈昀的位子交给沈晖,沈昀会如何对待他这个父亲,以及他自己的亲弟弟?如果沈昀能够通过这些考验,他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宗主之位,若是他没有通过考验,也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
这其中,沈昀然可怜,更加可怜的却是沈晖,他以为自己有希望做宗主,和沈昀争得头破血流,实际上却只是沈昀的踏脚石而已,沈弘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扶他上位。
赵津不由苦笑,他自认为聪明绝顶,却无法做到像是沈弘这样,把两个儿子一下子全都算计了进去,而这两个儿子还都是他的亲生儿子。难怪自己只能做幕僚,而沈弘却可以做四大门阀的宗主。
这份心机,这份狠辣,绝不不是他能比拟的。
“所以这次老太爷将大少爷赶出府去,故意不派高手跟随,又故意将这些消息透给大老爷知道,就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容人的雅量?”
沈弘点点头:“不错,若是为了宗子之位,他连自己的亲侄子都容不下,这点儿心胸气量,日后又如何能够支撑得起整个沈氏家族?”
“若是大老爷真的派了刺客出手呢?”您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孙子这样挂掉?
沈弘淡淡一笑:“那时候他就会发现,沈泫身边并非没人保护,只不过,这些高手被我隐藏在了暗中而已。”
赵津道:“这么说,大老爷通过您的考验了?”
沈弘眉宇之间一片肃穆:“那也未必!接下来,就要看他在司州的表现如何了!”
沈昀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通过了一次考验。而此时的沈沅钰回到长乐堂东厢,吩咐彩凤道:“去把金灵姑娘给我请进来。”
金灵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一笑起来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长得十分讨喜活泼。“给三小姐请安。”她从前没有受过训练,行礼别别扭扭的。
沈沅钰开门见山地道:“金灵,那天瞧你装鬼的时候,你是会武功的。我想问问你,你的武功是和谁学的,又学的怎么样?”
金灵咧嘴一笑,两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三小姐,灵儿的武功是和爹爹学的。爹爹是大老爷手下的部曲,武功在大老爷的那些部曲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灵儿从小跟着爹爹学艺,到现在,学了爹爹的七八成功夫吧!反正灵儿的几个哥哥都打不过灵儿的。”
所谓的部曲,就是私兵、家兵的意思。沈氏家族的嫡系子孙,虽然没有出去开府,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兵,也都十分注重培养自己的私人势力,沈沅钰对于父亲手下的班底略有所知,金灵爹爹的武功能在所有部曲拔得头筹,就说明他的武功非常厉害,而金灵能学到她爹七八成的功夫,那她的武功肯定也是不错的。
想想也是,若不是她武功高强,沈昀也不会选中她来装鬼,实施沈沅钰的计划了。
小姑娘是个直肠子,不知道迂回说话,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都不懂得谦虚。沈沅钰偏偏最喜欢她这一点。
沈沅钰道:“如此,能否给我们表演一番?”
金灵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忽然欺身上前,一把拔下沈沅钰头上的一根金钗。彩鸾和彩凤在一旁侍候着,吓了一跳,大声道:“你干什么?”
金灵嘻嘻一笑,双脚在地上一踏,整个人已经腾空飞起,这一下子足足蹿起有一丈高,将那枚金钗轻轻巧巧地放在屋中的房梁上。这才又重新落回到地上来。
沈沅钰想起秦巧巧,当时她也是从马上飞下来,十分轻巧地一借力就到了自己的身边,看来这个时代,轻功是真实存在的。武功方面她虽然不太懂,而金灵能将一枚钗子放在滚圆的梁木上头,这份眼力和手上的技巧肯定是非同小可的。
总的来说,她对金灵的武功是十分满意的。
彩凤却生气了,“死丫头,你怎么敢把小姐的头钗放到了那上面,还不快拿下了还给小姐。也不知你规矩是谁教的,真是太无礼了!”
金灵被彩凤骂得神色一囧,她从小就没了娘,跟着父兄长大,拿得都是刀枪棍棒,礼仪这一块儿,确实是没人教她。看见彩凤这么凶,又想起进府之前,父兄对她的百般叮嘱,让她千万伺候好三小姐,不要惹三小姐生气,小丫头也有些怯怯的。
“都怪我不好,我这就把三小姐的头钗拿下来。”说着就施展轻功,将那枚钗子取了下来,交还给沈沅钰。
沈沅钰先是喝止了彩凤,然后对金灵道:“既然你喜欢,这枚钗子就送给你了。”
金灵连忙摆手:“三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东西我平时从来都不戴,会影响我的身法行动的。”
彩凤道:“小姐赏你东西,你尽管拿着谢赏就是了。真是没规矩!”她自己因为是个小辣椒的性子,平时没少被贾嬷嬷教训她没规矩,这回碰见一个比自己更没规矩的,彩凤简直觉得大为扬眉吐气。
沈沅钰道:“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又对金灵道:“既然给你了,你就收下就是了,权当是对你昨天扮鬼的奖赏。”
金灵还没学会怎么推辞别人的好意,见状就只好收下了。
沈沅钰觉得金灵正是她要找的那种丫鬟。沈沅钰就把声音放轻柔了,用一种充满了诱惑的口吻说道:“金灵,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跟着您?”金灵没有反应过来,“跟着您干什么?还要装鬼吓人吗?”
沈沅钰头上出现了三根黑线!
这丫头的脑电波怎么总和常人不在一个频道?
彩凤忍不住道:“笨!小姐的意思是,问你愿不愿意在长乐堂当个丫鬟,像我们一样伺候小姐。”
“啊,不不!”金灵连连摇手,“我不能当丫鬟,我不能当丫鬟的!”
彩凤这下真有些生气了。“你是什么意思,也不看看咱们小姐是什么人?肯要你到她的身边伺候,是给你的体面,你居然敢这样就拒绝了!”
沈沅钰也没料到金灵会拒绝她。也奇怪地问了一声:“为什么不愿意?”
金灵偷偷看着沈沅钰的脸色,道:“小姐息怒。灵儿的祖上也是有功名的,曾经出过一位冠军将军,爹爹一直教导灵儿和哥哥们知道上进,有一天能够恢复祖上的荣光。当丫鬟是要入奴籍的,所以……”
沈沅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小丫头不愿意入了奴籍。奴仆乃是贱籍,不能做官,甚至不能和平民通婚,金灵这个想法倒也合情合理。
沈沅钰想了想道:“金灵,你看这样好不好,你跟在我的身边,我给你一等丫鬟的份例,但是不叫你入了奴籍,你原来是什么身份,以后还是什么身份,你相当于我请来的供奉,这样可好?”就相当于签了一个合同工吗,这事儿难不倒沈沅钰。
“这……我又不会伺候人,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做不了……”看样子,金灵还是有些不愿意。
彩凤看向金灵的目光已经极为不善了,她觉得这个小丫头真是太不识抬举了,小姐开出那么好的条件,她居然还想拒绝。
沈沅钰却不着急也不生气,她轻轻地拍了拍手,帘子一掀,外面鱼贯走进一溜丫鬟,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芝麻卷、金糕、枣泥糕……总共怕不有二十几样点心。
在沈沅钰跟前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子。
金灵的眼睛都直了。她不喜欢漂亮衣裳,不爱好看的首饰,唯独天生就是个吃货,尤其喜爱吃甜点,对甜点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看见这么多好吃的摆在跟前,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沈沅钰在此之前早就打听清楚了她的底细,这一招,可真是一下子就击中了金灵的软肋。
沈沅钰闲闲地摆弄着自己的指甲:“听人家说,你平时最爱吃桂花糕?”
金灵忙不迭地点头,目光却无法从桌子上收回来。
“我这儿有这么多好吃的,做糕点的厨子甚至有从北燕和北魏逃过来的,他们的手艺可正宗着呢。芝麻卷、金糕、枣泥糕,这些可比桂花糕好吃多了?你要不要尝尝?”声音里充满着诱惑。
彩凤脑袋上也出现了三条黑线,小姐这明明是……哄骗小孩子的口气嘛!
“真,真的吗?这些……我可以吃吗?”金灵的眼珠子几乎凝固在摆着二十几盘甜点的桌子上了。
“自然可以!”
金灵欢呼一声,把父兄教给她的那些礼节全都给忘了,飞身扑了过去,一手拿起一块芝麻卷,一手拿起一块枣泥糕,就往嘴里面塞去。
沈沅钰笑着问她:“好吃吗?”
金灵连连点头,“太好吃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沈沅钰道:“这算什么?本小姐这里,别的没有,就是吃的花样多,那些好吃的甜点,让你吃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
啊?
金灵的嘴巴张大得几乎合不拢嘴了。三小姐这里,可真是天堂一般的世界啊!
沈沅钰笑得像是一只狐狸:“我这里好不好?”
金灵一手拿着一块糕点,表情滑稽地连连点头。
“那你要不要跟在我的身边?我可以让你每天都吃不同的点心!”
金灵顿时把什么都忘了。使劲地点了点头。
搞定!沈沅钰忍不住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用几块甜点收买了一个武林高手做保镖,这买卖划算。
沈沅钰禀过父亲之后,就把金灵留在了身边。彩凤自告奋勇,让金灵搬进了自己的房间与其同住。美其名曰是要好好教她规矩,沈沅钰却告诫彩凤道:“你可不许欺负人家小姑娘!”
彩凤叫屈道:“小姐,金灵的武功那么高,我能欺负得了她吗?”
沈沅钰想想觉得有理,也就放任不管了。出乎意料的是金灵武功高,彩凤嗓门高,最后彩凤这不会武功的西风硬生生压倒了金灵这个会武功的东风。金灵在彩凤的面前乖的像是一只小猫似的。
沈沅钰不由得啧啧称奇。
小二房人去楼空,再也没有人在背后下绊子、使阴招,沈沅钰这个长房嫡女的日子终于过得有点儿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