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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既是文人,也有争胜之心,不愿女儿输给他人,看完黛玉所得之物,自是欢喜,父女两个少不得鉴赏宝砚字画一番,打发紫鹃等人先去吃饭。
紫鹃吃毕龙须面回来,林如海正击案而赞,道:“吾女已得诗词之精也,为父一时之间倒无甚可教,平生甚慰。今日永昌公主府中的十二位大儒常聚在一起吟诗作画,何等风流自在,亦为为父所羡慕,可惜为父一时竟难离官场。”
林如海是年近半百已无名利之心,黛玉却是向来不在意名利,比起林如海每日上班带来的荣光,她也盼着林如海致仕歇息,好好调理身体。
随紫鹃颇读几本医书,黛玉十分清楚父亲身体的隐患,所幸身边有紫鹃时时留意。
晚间卸妆宽衣后,黛玉因出门未曾完成功课,便挑灯夜战,紫鹃听她长吁短叹,知她心事,便笑道:“姑娘不必担忧,老爷虽上班,但是只管修书撰史,不理主考等事,倒也清净。”
黛玉愁绪稍解,想到今日偶遇史湘云之事又觉难受,手里功课完成,放下笔,闷闷不乐地道:“我以为那日史大妹妹与我解围是与我好,如今瞧着倒不大像。你路上说姊妹们的不好,怎么就不好了?”她还记得紫鹃今日言语里像是不大喜欢他们似的。
紫鹃一面收拾书案,一面笑道:“等人都睡了,咱们说悄悄话。”下人非议主子到底不雅,两个人知道便罢了,别的可不能叫人听到。
黛玉听了,忙忙洗手。
好容易放下了帐幔,黛玉不禁再问。
紫鹃想了想,轻声道:“姑娘如今大概也知道咱们南下时我曾命雪雁把姑娘在荣国府里的处境待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爷。”
黛玉一怔,想起往事,不觉感慨道:“如何不知道?事后父亲骂了我一顿,说我不想让担忧只说自己安好才让他老人家不放心。父亲说了,若是没有你和雪雁那番话,他老人家只怕就心无挂碍地将我托付给外祖母家了。幸亏没有,别人家再好,哪有自己家好?我也不理什么荣华富贵,只盼着父亲平平安安,我们父女两个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紫鹃道:“姑娘可知我为何突然如此?那时我也不过十二三岁,又是头一回随着姑娘南下。我们家人虽都是南边来的,实则我和父母一样没回过南京。”
黛玉存此疑惑久矣,闻得紫鹃说起,忙问为何。
紫鹃缓缓地道:“说来竟是一言难尽。那时候我不是在路上晕船?整日昏昏沉沉的。”
黛玉笑道:“如何不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再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竟然晕船,比我难受时吃了药吐得还厉害些。”
紫鹃也是一笑,心想晕船的可不是自己,而是原来的紫鹃,可惜这些真相她是不会告诉黛玉的,而是接着道:“那段时节我天天做梦,姑娘可知我都做了些什么梦?我梦见姑娘的一生,我还记得姑娘的一句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黛玉一惊,道:“这是何意?你都梦见了什么?”
紫鹃脸上的笑化作苦笑和悲伤,道:“在我的梦里,老爷那年九月初三亥时便没了,剩下姑娘孤苦伶仃一个人,偌大家财都由琏二爷带进京城,成就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他们用老爷留给姑娘的家产吃喝玩乐,却让姑娘在宝姑娘跟前发出感慨,说自己一无所有,一草一纸都是府里供应。姑娘无依无靠,纵有老太太疼惜又如何?还不是人人作践姑娘。不管他们遇到什么事,都把姑娘拉过去引人憎恨。姑娘问我为何不喜那些奶奶姑娘,皆由梦中而来。”
黛玉颤声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这丫头,莫不是魔障了?竟在我跟前混说起来。父亲活得好好儿的呢,你这般咒他老人家,仔细他老人家知道了,恼你。”
紫鹃道:“老爷若真知道了,定不会恼我。我那时心里想,在梦里,必是姑娘只说荣国府的好话,老爷没有不放心的,便没有了生趣,以至于留下姑娘一人备受风吹雨打,若是知道荣国府不是好去处,老爷必定舍不得姑娘吃苦受罪,于是我便悄悄嘱咐雪雁那般跟老爷说了一番话。今儿我告诉姑娘这些秘密,不是居功,只想让姑娘心里有数,别当他们都是好的。”
黛玉紧紧地抓着锦被,道:“好妹妹,你还梦见了什么?索性都与我说说,我如今年纪大了,也不是承受不住。怪道这两年你对外祖母那边都淡淡的,一听说籍贯脱离了那里你便高兴得什么似的,原来是你得了苍天的庇佑,先得到了预警。”
紫鹃道:“就拿史大姑娘来说,姑娘当她那日替姑娘解围呢?不过是因老爷在。在梦里头一个指名道姓说戏子像姑娘的就是她!若真是无意为之也还罢了,偏因宝玉给她使眼色,她倒恼了姑娘,恶人先告状,说姑娘是主子小姐,她是奴才丫头,说别人能拿姑娘取笑,唯她说不得,还说姑娘小性儿,行动爱恼,处处辖制宝玉。今儿在永昌公主府因姑娘夺得魁首不高兴才是她的本性。在梦里,她可没少明目张胆地针对姑娘,背地里净说姑娘的不好,史家虽败落,但对她也算不差了,结果反对宝姑娘抱怨说在家累得慌。故我最不喜史大姑娘。”
反正她的的确确是同情那几个女孩子,心里明白她们各有各的好处,但是她真不喜欢她们对黛玉的态度,于是便挑挑拣拣,将史湘云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黛玉,譬如选择性地送戒指、因宝钗厚道而不心直口快、吃烤肉嘲笑黛玉等事,一件不落。
紫鹃又道:“珠大奶奶就不说了,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不说梦里的冷眼旁观,就拿咱们命运改变后的现在来说,咱们家不曾怠慢她和兰哥儿,姑娘又应了她所求给兰哥儿寻先生,结果倒好,在琏二奶奶说戏子那会子一句话都不吭,可见其为人。琏二奶奶就更不用说了,那些违法之事姑娘都知道。二姑娘懦弱而无情,四姑娘冷心而无情,许因无情,又无地位,反倒不曾对姑娘说过做过什么,在别人的衬托下倒显厚道。三姑娘心里眼里只有一个二太太和宝玉、宝姑娘,我到现在都记着她在梦里说各人的生日,把宝姑娘和老太太相提并论说是娘儿俩,只说二月没人,结果袭人接了一句说二月十二是姑娘,只不是他们家的人。”
接着她又把王夫人、宝玉、宝钗的所作所为告诉黛玉,道:“二太太真真是不喜姑娘,金钏五月份死的,二太太说没有衣裳给她妆裹,说只有姑娘做生日的两套,没的恶心人,姑娘二月的生日,我竟不知衣服怎么五月份才得,还说姑娘三灾八难的,处处流露出对姑娘的不满和恶意。宝玉是无意为之,想不到后果,没有大恶,也便罢了。可是宝姑娘却真真是有意,滴翠亭嫁祸,又在二太太跟前可没少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虽说如今因老爷在,姑娘又不住在他们家,他们便是想嫁祸姑娘也不得了,但人的本性是改变不了的。”
说到这里,紫鹃凄然道:“姑娘道我为何不愿留在荣国府?乃因姑娘就是这样生生叫他们作践没了的,我也没了命。咱们屋里最后剩下的人只有一个雪雁,孤零零地扶着姑娘的灵柩回乡,亦不知到了姑苏后她又是何等命运。我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我心里什么都记着呢,姑娘若不信我的话,且看着,虽有些事情已不会发生了,但仍有些事情会发生。”
黛玉听得惊心动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止不住地发抖,滴泪道:“你说的话,我怎会不信?我说自南下后你怎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如此。定是你发现如今许多事都和你梦见预警的一样发生了,相信梦是真的,才肯把这件事告诉我。其实,我又不是木头人儿,早就察觉到二舅母不喜我,姊妹们待我也是淡淡的,我初进外祖母家她们便如此了,后来姊妹们搬到抱厦厅怕就更不喜我了。我原想着日久见人心,谁知竟不能了。托你的福,咱们有自己的家,日后清清静静自自在在地过日子,不指望他们。”
紫鹃心里松了一口气,道:“正是,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这些事姑娘心里有个数即可,别总是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完美无瑕。二太太、琏二奶奶并薛家等人连杀人都不放在心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样人,别说结交了,见着她们我就害怕。”
黛玉幽幽一叹,道:“也是呢,好几条人命,皆是无辜。”
她心里存着事儿,夜间便不曾睡好,所幸林如海每日天不亮就去上班,早就叮嘱她不必早起,家里没有其他长辈,无人催促,日上三竿方醒。
二月十二日是花朝节,亦是黛玉的生日,她在永昌公主府诗会上一举夺魁,许多千金小姐都愿意和她相交。这些小姐们个个都长于大户,哪个不知道别家小姐的生日是哪一天,都打发人送帖子说要来给黛玉拜寿,显而易见,今年的生日宴必定比旧年热闹。
虽然世人许多酸腐之辈都不赞同女子读书识字,但是凡大户人家仍命女儿读书,不然元春省亲时也不会令姊妹们吟诗作赋了,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
忽然元春又命宝钗等入园居住,贾母便命凤姐来请黛玉过去商议,意欲让她也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