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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深朝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众人抬了抬手,然后也不看他们,径直来到周太后面前,勉强撑着病体朝她行了一礼。
周太后恼他不争气不知保重自己的身体,而且对他薄待太子不满已久。
她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淡淡地道;“皇儿身体不适,不必如此多礼,起吧。”
漪乔坐的位置离周太后很近,所以能把朱见深如今的样子看个真切。
他何止是身体不适,他眼下根本活脱脱就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站都站不太稳,甚至身上都透着一股子腐朽衰败的气息。虽然他以前就经常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但也没像现在这么严重。
哀大莫过于心死,或许万贵妃的死对他来说真的是致命的打击。
她转眸看了祐樘一眼,想从他脸容上找到些许的担忧,然而怎么看他都还是那一副神情。
他真的对自己的父亲一点感情也没有么?漪乔有些迷茫。
“皇儿前几日不是差人和哀家说樘儿生辰你不过来了么?”周太后垂着眼对已经落座的朱见深曼声道。
朱见深枯黄病恹的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瞥了对面自己那个儿子一眼,又转向周太后:“这几日一直缠绵病榻,原思忖着是来不了的,但不曾想今日居然见好了些,索性就来此热闹热闹——更何况,朕还为樘儿准备了一份厚礼。”
周太后眉毛一扬:“哦?是何物?”
众人早已注意到了随着朱见深进来的那个人,如今见他这么说,顿时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祐樘的唇畔一直挂着惯常的笑意,优雅有度却又透着恭谨,看着两位长辈对话,一点也没有开口插话的意思。
漪乔看着眼前这架势,心里却是暗暗着急,嘴唇无意识地绷得紧紧的。然而此刻她突然感到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她条件反射地抬头,正迎上身边人状似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
只是一瞬的怔愣,她便立刻会意。
朱见深正要说什么,然而刚张开嘴就被对面的突发状况给打断了。
“呕……”漪乔忽然一个俯身,一脸难受地捂着嘴干呕起来。她的眉头蹙得紧紧的,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她的这一举动立即便引发了一阵骚乱,众人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她身上。因为有皇帝和太后在场,他们顾忌着不敢太大声,只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周太后这时也顾不得和朱见深说话了,只紧盯着自己孙媳这边,脸上的神情惊疑不定。
然而,祐樘面上却是半分惊讶的神情也没有。他轻叹口气,动作轻柔地将她半揽过来,十分体贴地为她拍抚着后背,还低头和声道:“乔儿好些了么?我早说了既然不方便,今儿个不来也无妨,我们也好早些告诉皇祖母,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樘儿你说什么?!”周太后略有些激动地看向他。
“想来皇祖母已经猜到了,乔儿她,”祐樘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又含笑转向周太后,“她有喜了。”
就像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漪乔趴在他腿上,恹恹地垂下头,心里虚得很。虽然她觉得这么着骗人着实不应该,心中愧疚,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她原本和祐樘商定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原来的计划是由祐樘将这件事情告诉周太后,可方才朱见深和周太后一直在说话,他可能是觉得不好插嘴,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便暗示她这件事情由她引出来。
刚刚她一时着急,竟然忘记可以灵活变通,还好他在一旁提醒她。可是这毕竟是装的,不可能真的吐出来。不过她想,好像怀孕的早期表现就是干呕?所以这一点不会暴露她。
但是她自觉演技实在不到家,完全不如他那么纯熟自然,所以还是怕露馅儿,只好就势埋下头去。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周太后那平日里难得出现大幅度表情的脸上,此刻尽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之色。她即刻站起身来,也不要身边嬷嬷的搀扶,径直走到了漪乔面前,把她的身子扶起来,笑得一脸慈祥;“来来来,让皇祖母瞧瞧。”
她说着又嗔怒地瞪了祐樘一眼:“樘儿,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都不告诉哀家,若非太子妃方才泄露了,难道你还要继续瞒着不成?”
朱见深也是一惊,不过他脸上神情很快便转为复杂,目光扫了别处一眼,又转回对面,谁也不晓得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实在是事出有因,皇祖母莫生气,”祐樘叹笑一声,“其实孙儿上次离宫没多久,乔儿就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只是她发现的时候心里有所顾忌,孙儿又不在身边,也没个依傍,故而才一直秘而不宣的。”
“顾忌?这是好事,还顾忌什么,”周太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但她毕竟也是在深宫里呆了一辈子的人,很快便回过味儿来,脸色立时便沉了几分,“有哀家在,看谁敢造次!”
祐樘的话很含蓄,但仔细思量一下,就能听出他是在影射什么。
万贵妃当年独宠后宫,不知暗地里害死了多少宫妃的骨肉,而如今虽然祐樘身边除了漪乔并无其他人,但皇宫里与他暗里敌对的也不少,一切总是谨慎为上。
“可让太医瞧过了?”周太后笑容满面地拉着漪乔的手问道。
漪乔暗暗咬唇,尽量自然地笑答道:“嗯。”
“太子妃怀了皇嗣,那真是天大的喜事,”朱见深此时方笑着出声表态,“今日真是喜事不断,宫里头好久没有这般喜庆了——亦柔,快过来祝贺太子妃。”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便陡然一静。
他目光所指处,一个鹅黄色的纤细身影正安静地垂首静立。她自从进来行了礼之后,就默默退到了一旁,原本众人都快要忘记她的存在了,但是经朱见深这么一提,她即刻便成为了在座众人瞩目的焦点。
万亦柔应了一声,步履款款地走到漪乔面前,恭顺地福了福身;“恭喜太子妃娘娘喜怀皇嗣。”
漪乔暗暗深吸一口气,继而很快调整了一下,回了她一个落落大方的笑容:“多谢万姑娘。”
祐樘散漫地觑了那此刻正垂眉敛目站在漪乔面前的人一眼,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皇儿,你把她带来做什么?”周太后颇有些不悦地瞥了瞥万亦柔,转头看向朱见深,口气中带着责难。
她恨透了万贵妃,如今对着她的侄女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母后息怒,这也就牵出了朕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朕打算将亦柔配给樘儿。”
漪乔暗暗叹口气:他还是说出来了。
“皇儿怎会突生此意?”周太后眉头微皱,似乎不怎么同意这个提议。
“亦柔和樘儿原本自小就相识,也算是青梅竹马。当初遴选太子妃之时,亦柔也就只差一步而已。按照惯例,三人之中,最后落选的亦柔和那位王淑女原本都应该成为侧妃的,可朕考虑到那时的情形,也就没有提。这么久以来,樘儿身边也就只有太子妃一个人,连个侍妾都没有,作为我大明的皇太子,这与他的身份不符不说,也于为我皇室开枝散叶不利。而眼下,”朱见深喘了口气,才接着道,“太子妃身怀有孕,势必侍寝不便,朕在这个时候将亦柔指给樘儿,也是为他着想。”
朱见深的话似乎条条在理,挑不出来可以反驳的地方。更何况在座的也没几个敢反驳他的。
原先没怀孕的时候,说不怀孩子就要给祐樘纳侧妃,如今“怀孕”了,却又说侍寝不便,依然是个很顺当的理由。总之,横竖都要给她添置竞争对手的。漪乔不由在心里苦笑着想道。
然而她虽然这么想,面上却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神色依旧平静恭谨。
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她现在需要的都是从容镇定。况且,她再是着急也没用,这事轮不到她来插嘴。不过她相信,祐樘自然会出面解决的。
周太后觉得这事有些不好办。她突然发现当事者直到此时都还没有表态,于是转向自家孙儿问道:“樘儿,此事你觉得如何?”
虽然知道他多半会一口回绝,但万亦柔还是抱有一丝丝微弱的希望,眼睛紧张地偷瞟他,笼在袖子里的手紧攥成拳。
“孙儿觉得,”在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中,祐樘略略一顿后轻浅一笑,清润的声音仿若秀美山林中的洌洌溪水一般淙淙淌过,“孙儿觉得父皇所言极是,孙儿并无异议。”
惊讶,漪乔只觉得此刻自己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天,他竟然同意了?!
其实惊讶的又何止是她。朱见深原本笃定他会推辞的,连驳回的话都想好了,却万万没想到他会一口应下来。
周太后也颇有些不可思议,她打量了万亦柔一番,斟酌着对祐樘道:“樘儿,她可是万贵妃的侄女,你……你可想好了?”
“无论如何,万姑娘不应该受到牵连。而且,只要她答应日后不插手旁的事,就没什么可顾虑的,”祐樘温和一笑,转眸看向已经惊呆了的万亦柔,“万姑娘可愿答应?”
须臾的怔忡之后,虽仍是难以置信,但万亦柔还是努力压制住内心的雀跃,不住地点头:“亦柔答应,樘……殿下放心。”
漪乔暗暗咬着下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相信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可他眼下的行为她却着实不能理解。她惊疑地看向他,却没从能他的神情里找到可以解答她疑惑的任何蛛丝马迹。
“既然樘儿也觉得此事甚好,那便就这么定了——来人呐,”朱见深一见事情如此顺利,就要趁热打铁,当下便唤来一个贴身太监,“去取来笔墨,朕即刻就下旨。”
正在漪乔的神经都要绷断了的时候,突然又听祐樘的声音适时地响起:“父皇且慢,下旨的事情不着急。”
“樘儿这是何意?”
“万贵妃刚刚薨逝,万姑娘作为她的侄女,这么快就被纳为妃,似乎……有些不妥吧。另外,”他含笑看了漪乔一眼,“乔儿刚有身孕儿臣就即刻纳侧妃,这样儿臣会心内歉疚的。故而,此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朱见深眉头皱起:“可是朕担心夜长梦多——那樘儿说的‘缓一缓’是要缓到何时?”
“再过些日子,父皇不是就要给诸位皇弟封王了么?那时候一起拟旨也不迟。”祐樘淡笑着答道。
“可是……”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周太后出声打断:“樘儿说的入情入理,反正只是延缓而已,皇儿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周太后见漪乔如今怀了皇嗣,而她又没有做到自己当初的承诺,心理有些微的歉疚,于是就顺势阻了朱见深的话,也算是送漪乔一个人情。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朱见深知道自己可能所剩时日无多,要尽快把要做的事情完全定下来才能安心。万贵妃在他心里的重要地位永远是无法撼动的,而且他又对她心存愧疚,于是爱屋及乌再加上想要稍作弥补的心理,他也就对万亦柔的事情特别上心。
不过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也确实没必要急在这一时。反正再过几日他就要开始分封诸王,中间也错不了多久。
筵席还没开始,便出了这么一场热闹,众人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却是各有各的计较。
邵宸妃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看着,没有如其他人一样交头接耳,一直保持着沉默。然而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她眸光时不时地微微闪动,在看到最后的时候,嘴角还弯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漪乔现在已经是在强作镇定,她恨不得马上散席回慈庆宫去,好好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情绪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心思细腻如祐樘,又怎会发现不了她的异样。
于是他就干脆顺水推舟,以她身怀有孕胃口缺缺为由让她先回慈庆宫。周太后见她面前的菜肴确实没动多少,便也就应允下来。临走的时候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好好保重自己身子,安心养胎。
漪乔回到慈庆宫之后,也无心他事,只是心不在焉地沐浴一番,然后就呆在寝宫里等他回来。
也不知在大床上趴了多久,她都已经隐约有些睡意了,突然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下意识地张开眼睛,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揉了揉眼睛,起身看向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有事情要问你。”
“乔儿竟然还没睡,”他施施然坐到她身旁,含笑觑着她,“想问我什么?”
“你刚刚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要答应皇上?”她敛了敛容,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他眨眨眼,悠悠然一笑:“那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我不明白,”她抬眸直视着他,神色认真,“什么权宜之计?难道你可以改变你父皇的意志,或者说你到时候要抗旨不成?”
一丝复杂的神光自眸底一闪而过,他垂了垂眼眸,旋即迎视着她的目光:“这件事情我心里有谱,乔儿就不必操心了——对了,乔儿不是说有东西要送给我的么?怎么还不拿出来?”
“你!又是这样,”漪乔有些生气地看着他,“你又不告诉我,又是什么事都不和我说!你心里有谱,难道就不能也让我安心一点么?还有,今天那万姑娘来了这么一出,我看你一点也不惊讶,你不会之前就提早知道了吧?你之前承诺过再有什么事的话一定提前知会我,也好让我放心,现在看来,你那时说的话都不作数了是吧?”
“放心?难道乔儿不相信我对我不放心么?”
“我……”漪乔被他堵得一时语塞,张了张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好。
“乔儿要送我的生辰礼物呢?在哪里?”他明显故意岔开话题。
“不急,把这件事情理清楚了再说。”漪乔微沉着脸道。
“此事乔儿没必要知道的那么清楚,为何一定要追问下去呢。”他懒懒地倚靠在雕刻精致的黑檀木床柱上,好整以暇地笑看着她。
“没必要?我让你告诉我你的想法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吧?你总是一副随意散漫的样子,现在明知道我着急还依旧是这样,你是故意要和我吵架还是怎样,”漪乔忽然讥讽一笑,“或者说,最好的解释就是那根本就是你的真实意愿,你其实巴不得纳她为侧妃的是吧?那要不要我把这正妃的位置也给她让出来?我告诉你,我不可能和其他人共事一夫,若是你真的纳了她,我们就还按照原来的约定好了,你登基之后,我离开就是……”
然而她话尚未说完,就骤感眼前一花,下一瞬腰间猛然一紧,紧接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手腕一翻就稳稳地拖住了她的下巴,顺势一抬,强迫她看向他。
他的速度快如鬼魅,这张大床长得很,他方才在与她相对的另一端,居然只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欺身上来,还牢牢地钳制住了她。
漪乔微张着嘴,怔愣地看着他。
“乔儿不觉得说这样的话很没良心么?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对你还不够好还不够宠你么?只要是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从来都不曾强迫你半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是我能办到的都应允你。无论当初你对我是怎样的态度,我都依旧包容你护着你。若换做是别人,你觉得还有可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么?可是到如今你竟然还把要离开我这种话挂在嘴边,竟然还不信任我对我不放心,你就不怕我寒心么?”他的目光密密地锁住她,一双漂亮的琉璃眸愈加幽邃不可测,眸底似有慑人暗芒闪动。他面色微沉,连那唇角的笑容都透着一丝莫名的清冷寒气。
漪乔见惯了他在自己面前温柔好脾气的样子,如今面对着这样的他,没来由地打了个激灵。
他的每一句话都正敲在她的心弦上。虽说方才那话只是被他气人的态度逼出来的,但她还是不免瞬间生出一丝愧疚之意。
漪乔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眨了一眨,抿抿唇,带些惭愧地解释道:“我……我那是气话,我没有怀疑过你,也没想过要离开你……”
“气话也不行,你根本连那个念头都不能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毫不客气地掐断她的话。
漪乔绷了绷嘴唇,隐隐觉得他今日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她心里正思忖着,却一个不妨被他猛地用力顺势压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他将手臂撑在她的头两侧,面容上保持着方才那让她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的笑:“乔儿,我们成亲这么久了,但却一直都只是挂着个夫妻的名头,不如趁着今日将这名分坐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