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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狂狼(31)
三起凶案里,凶手留下了两项证据,一是黄妍家中的血足迹,二是杀害朱玲珑前后被现场附近监控拍到的身影。
然而,这两项证据都无法作为关键证据——凶手当时穿的是黄妍家的拖鞋,作案后将拖鞋带走,其血足迹不具备独一性,而其被摄像头捕捉时,带着狼人头套,未被拍到脸。
技术上的计算,只能从受力、身高体重比等方面得出湖影能够留下相似血足迹的可能,而无法断言就是湖影留下了血足迹。
忽然从证据提供者成为被警方重点怀疑的嫌疑人,湖影即便接受了多年的仪态训练、表情管理训练,此时也再难维持风度。
“莫名其妙!我有什么理由杀害他们?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参与游戏的有哪些人,连有多少人都不清楚。如果我是凶手,我为什么要将偷拍的照片交给你们?只要你们不知道参与者是谁,就无法保护他们,我就可以继续行动不是吗?”
“我也很好奇,如果你是凶手,你为什么会把照片交给我们。”明恕道:“站在凶手的角度,或许他想要营造一个正面形象,撇清自己的嫌疑?”
湖影说:“你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
“正是因为有根据,我才会在这里审问你。”明恕的态度渐渐严肃起来,“血足迹和监控画面直接将嫌疑指向了你。”
“但我没有”湖影有个不明显,却十分古怪的停顿,“但我没有杀死他们啊!”
明恕站起来,在审讯桌边走了几步,“刚才我的同事问过你三起案子发生时你在哪里,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答不上来。”
湖影说:“我说了我一个人在家!”
明恕摇头,双手撑在桌沿,俯视着湖影,“一个人在家,这构不成不在场证明。”
明亮的灯光下,湖影额头的细汗非常明显。
粉丝热衷于吹捧湖影的“盛世美颜”,什么皮肤吹弹可破,什么被神描绘的五官。在如此近的距离中观察,明恕发现湖影确实生得精致,但整个人却呈现出一种寥落感,这既反映在眼神里,也反映在皮肤状态里。
明恕直面过无数与案件相关的人,他们中有凶手、被害人家属、警察、线人、重伤者,状态和湖影类似的并不少见,这类人有个典型的特征——对人生感到失望,却又不得不全盘接受命运给与的所有不幸,拼尽一切去活着。
湖影一个正当红的明星,为什么会有这种寥落感?
“你们肯定搞错了!”湖影额角的汗水滑落下来,“是另外的人杀了他们!不是我!我连他们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
明恕还想继续问,忽听耳麦发出一声提示音。
“问他一个问题。”萧遇安说:“我们该去向谁求证。”
明恕顿了下,语气略微改变,“我也想尽早找到凶手。你说黄妍三人不是你杀的,但同时又给不出不在场证明,这让我很为难。”
湖影肩背紧绷,看得出双手正用力地握着。
“你是艺人,围绕着你工作的人很多,你再认真想一想,有没有谁能够为你作证?”明恕以低沉的嗓音引导:“这个人对你,对我们警方来说,都非常重要。”
湖影哑然,唇角压得很紧,平直的唇线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这些面部反应看在经验丰富的刑警眼中,已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可他在挣扎,不知是否应该说出这个人。
明恕等了几分钟,忽然道:“峰途集团。”
一声急促而明显的呼吸声在审讯室拉开,湖影瞠目望着明恕,眼底的恐惧显而易见。
明恕继续道:“贺炀。”
湖影难以置信道:“你们”
“你刚才想到的就是这个人?”明恕说:“他能够为你作证?”
湖影摇头,“不是,你们搞错了。”
“我再次提醒你,最不希望抓错人的是我。”明恕的声音带着几分狠劲,“最希望尽早破案的也是我!现在多项证据指向你,我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假如你不是凶手,我必须要得到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湖影眼中那种寥落感仿佛顷刻间变成了愤怒和绝望。
明恕厉声问:“你和贺炀是什么关系?”
湖影倒吸一口气,“你们都知道了?”
明恕重复道:“回答我,你和贺炀是什么关系?”
审讯室充斥着呼吸声。隔壁,萧遇安正抱臂盯着监控。
“是贺先生给了我资源”湖影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我19岁进入这个圈子,已经,已经6年了,我耗不起了。我跟了,跟了贺先生,他帮我拿到了资源。”
方远航心中暗道,原来真是包养啊。
重案组查到湖影与峰途集团有关、与贺炀有关并不容易。湖影走红之后,虽然黑粉和粉一同暴涨,恶意辱骂铺天盖地,但都是在吐槽他的演技没有营销号吹的那么厉害,或者嘲讽他的团队成天买热搜。没有任何营销号、狗仔爆料他被包养。当初红尘与江湖的导演接受采访时也公开表示,自己是被湖影的外形和灵气打动,觉得湖影是个可塑之才,更重要的是,所有待选演员中,湖影各方面都与角色最契合。
那位导演在业界颇有声望,他的肯定为湖影摒除了许多争议。
但如今看来,不过是又一场“有钱能使鬼推磨”罢了。
娱乐圈隔三差五就有明星被爆出和某某老板“交情匪浅”,但钱和权能让最有名气的狗仔也装聋作哑。
贺氏无疑有这种本事。
所以湖影至今在粉丝面前,还能维持“高贵纯洁”的男神形象。
“拿到的资源是红尘与江湖?”明恕问:“你是什么时候跟的贺炀?”
湖影问:“你们能不能不要公布我和贺先生的事?”
“我不是记者,我打探你所谓的‘隐私’,是为了破案。”明恕说:“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跟了贺炀?”
“去年。”湖影用力捏着自己的手臂,“拍红尘与江湖之前。我需要钱,一大笔钱,再弄不到钱,我姐就活不成了”
明恕对艺人的苦衷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思了解八卦,“你在走红之后,多次拒绝经纪人的安排,时常消失不见,也是因为贺炀?”
湖影缓慢地点头,“贺先生有时会叫我去他那里。他向我保证过,只要我听话,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资源。我不用,不用像别的艺人那样去炒作。而且因为我们的关系,他希望我能更加低调。”
明恕深吸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盯着湖影看了接近两分钟。
湖影不再像之前那样与他对视,紧张又恐惧地僵坐着。
“你说的这些,我会向贺氏求证。”明恕说:“现在”
“不!”湖影突然打断,双眼通红,“我求你们,不要去打搅贺先生。”
明恕说:“这我无法答应你。”
“贺先生最讨厌给他惹麻烦的人。”湖影哽咽道:“所以我一直不敢提到他。如果你们用这种小事去打搅他,他”
“小事?”明恕不悦道:“三条人命,你将这看做‘小事’?”
湖影无助地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贺先生真的会生气。”
方远航此时插了一句,“你会遭殃,是吗?”
湖影眼睫已经湿了。
“但是抱歉,和案子相关,我们不可能徇私。”方远航说:“同时我们也会保护你——重要证人的人身安全。”
峰途集团是家全国性大企业,规模超过重案组此前接触过的楚氏集团,贺家的人在公众眼中是富豪中的富豪,过的是无法想象的奢华生活,是现代社会中的贵族。
不过贺炀本人倒是没什么架子——但也有可能是面对刑警,有架子也不敢刻意显露。
贺炀今年32岁,此前长年在国外协助兄长,发展峰途的海外事务,三年前才回到国内,接手家族在新能源这一块的业务。
此人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颇有风度,面上带着毫无攻击性的笑容。
但明恕一眼就能看出,这笑容十分虚假。
被问及与湖影的关系时,贺炀很爽快地承认:“对,我与他之间,的确存在你们知道的那种关系。最近他不用拍戏,所以经常住在我那里。”
贺炀在冬邺市东郊有一座依山傍水的私人庄园,其中的监控显示,在黄妍和朱玲珑遇害时,湖影就待在庄园里,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而三起案子现如今已经并案,所以湖影杀害李兆丰的嫌疑也基本能够排除。
湖影说贺炀知道他卷入案子会生气,但贺炀自始至终和颜悦色,对警方的调查问询也十分配合,只是离开之前微笑着道:“湖影我能带回去吗?”
明恕说:“暂时不行,案子与他三年前参与的游戏有关,他必须留下来协助我们调查。”
“是吗?”贺炀脸上倒也不见不悦,但方远航总觉得他是在尽力掩藏怒火。
湖影的畏惧并非没有缘由。
就在明恕着重调查湖影时,外勤队员已经赶去四个城市,确认了目前不在冬邺市的三名游戏参与者近况。
他们的反应与另外四人相似,都说那场真人狼人杀唯一的插曲就是炎黄愤怒离开,游戏成员之间没有出事,卯央寨也没有出事,游戏结束之后,大家没有再联系过,最近身边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从这三人离开冬邺市的时间判断,他们都不可能是凶手。
而三人之一的王奔当初负责联系司机、收钱管账。他提供了司机的联系方式。经查,司机亦与案件无关。
“在冬邺市的游戏参与者里没有一人和证据吻合,唯一一个和证据吻合的湖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明恕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赶回来,脱掉被雨水打湿的外套。
阴雨连绵,虽然不大,却下得人心烦,风刮得厉害,以至于伞根本遮不住雨,能挡住头脸就不错了。
提着外套抖了两下,雨水洒得满地都是,明恕又道:“现在所有人都证明湖影没有撒谎,参与游戏的确实是照片里的11人——加上湖影自己,就是12人。难道凶手不在这12人里?”
萧遇安把明恕的衣服接过来,用毛巾擦上面的水,“现在看来,凶手确实另有其人。”
“怪事。”明恕往沙发上一坐,“三年前游戏进行时没有出事,卯央寨的传闻和他们搭不上边,近期也没有出事,游戏参与者为什么就被杀了?到底是谁盯上了他们?我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剩下的人处于我们的保护下,凶手已经没有机会再动手。”
萧遇安点头,“这得归功于湖影提供的线索。”
“湖影,湖影”明恕闭上眼,想了会儿,突然直起身子,“湖影还是最特殊的一个人。至少有一点,凶手的外形和他非常相似。”
说着,明恕脑中猛转,“凶手不在当初的游戏参与者里,杀害的却是玩游戏的人,他刻意暴露在摄像头中,还在黄妍家中留下了血足迹。如果湖影拿不出不在场证明,那么湖影就是头号嫌疑人。凶手的目的不在于被杀害的人,而在于湖影?他想嫁祸给湖影?”
话语几乎没有经过组织,在想到的下一瞬就脱口而出,说完之后,明恕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你刚才说,三年前在卯央寨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近期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参与者就被杀死了?从徐椿和肖满的反馈来看,三年前确实没有出过事。”萧遇安说:“但近期,并非没有出过事。只是这件事与我们所想的不同,它不是一件‘坏事’,而是‘好事’。”
明恕已经想到了,“湖影爆红!”
“他们那个圈子竞争激烈,红尘与江湖里的重要角色被湖影拿到了,并且是以不那么体面的方式拿到。播出之后,湖影从一个毫无名气的小演员,成为受无数人瞩目大明星,背地里恨他的人,不可能少。”萧遇安说:“黄妍被害之前,主动关闭了摄像头,你的侧写与湖影吻合,但其实,也与和湖影类似的人吻合。”
明恕轻捶着掌心,颈部渐渐出了汗,“有眉目了。他和湖影一样是演员,路线相似,现在毫无名气,对湖影的走红非常看不惯,说不定曾经有机会参演红尘与江湖,但这个机会却被湖影夺了去不过有个问题,他是怎么知道湖影三年前参与过真人狼人杀,还知道这些人的”
明恕忽然打住,定然地看着萧遇安,“我懂了。”
“湖影说,他虽然报了名,但对和一群陌生人去偏僻村寨并不放心,拍照之后发给了自己的朋友,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萧遇安说:“除了游戏参与者和司机,湖影的这个朋友,是唯一一个知道有哪些参与者的人。”
自从得知警方已经向贺炀求证,湖影就变得越发消沉,精神状态也越来越糟糕,即便方远航向他保证,必要时警方会向他提供帮助,他也置若罔闻。
“你上次提到的朋友是谁?”明恕问。
湖影反应慢了半拍,眼中晦暗,“什么朋友?”
明恕说:“你发照片的朋友。”
湖影在片刻的怔愣后,眼中终于鲜明了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明恕没时间绕圈子,“他是谁?”
“池言。”湖影说:“是我以前的舍友。我不明白,你们问他是什么意思?”
明恕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方远航却有些印象,“这也是个小演员,比一百八十线还差,算个两百线吧,他好像已经不在娱乐圈了?”
湖影说,自己与池言几乎是同时签到了芳驰,最初公司还有意让他们组成男团,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在去年之前,他们一直住在同一套公寓里。
在芳驰,或者说在整个娱乐圈里,池言是湖影唯一的朋友,在湖影走红之前,他们为数不多的粉丝甚至给他们做过cp向的视频。
但是在湖影接到红尘与江湖之后,池言就与芳驰解约,去向不明。而湖影那时已经被贺炀包养,逐步有了可观的资源,从公司安排的公寓中搬了出去。
池言解约时,湖影正在外地拍红尘与江湖,接到池言的电话时非常意外,池言只告诉他,自己厌倦了娱乐圈,不想再拼了,只想趁着年轻,做回素人。
彼时湖影还没有爆红,无法向池言承诺什么,更无法赶回冬邺市,只能在电话里宽慰了池言几句,约好回头再聚。
可在那之后,湖影就几乎没再闲下来,剧拍完之后紧接着就是宣传,终于有时间约池言了,池言的号码已经成了空号。
湖影再也没有见到过池言,问公司,公司也说不清池言去哪里了。
“这个池言,当时其实是出了事。”满霖似乎很不愿意说,但是被重案组找到了,又不得不说:“他和湖影长相不像,但整体的气质、身高、体型都差不多,走的也是相同的路线。要说资源,他的资源还好一些,但他就是在节骨眼儿上被人给整了。”
根据满霖的讲述,以及从其他途径得到的线索,明恕拼凑出池言去年解约的真相——
芳驰和其他娱乐公司一样,向来有将手上的明星塞给投资方的习惯,池言和湖影在圈中摸爬滚打多年,一直没什么起色,和他们不愿意接受“潜规则”有关。
贺氏是湖影自己搭上的,和芳驰并无关系,而池言的“金主”却是由芳驰牵线搭桥。
在公司的劝说下,池言终于向现实妥协,被芳驰介绍给了灿风影业的老板齐灿。
虽然都是商人,但要说身家与影响,齐灿连贺炀手底下随便一个小主管都比不上,池言跟了齐灿,资源没捞着一个,反倒被玩进了医院。
圈子里,齐灿是有名的“施虐”高手。
池言不愿意再伺候齐灿,齐灿扬言要他在娱乐圈永无出头之日。
一个粉丝寥寥,又没有任何靠山的小艺人,轻而易举就能被资本压死,池言心灰意冷,最终选择了与公司解约。
这一切,他没有向湖影提过。
而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湖影一步一步走向顶点。
冬雨下个没完,北城区山椒西路正在进行市政施工,排水系统受到影响,不大的雨也造成了大量积水,路上弥漫着一股下水道的臭气。
男人穿着黑色羽绒服和深蓝色牛仔裤,打着一把黑伞,脚步匆匆从积水中淌过,向不远处的便民超市走去。
他没有穿雨靴,加上脚步太快,牛仔裤的下半部分几乎湿透了。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超市都开始放欢快的过年曲,年年都是“恭喜你发财”,却从来没有人听腻。
大约发财就是寻常人永恒的追求。
终于跑进超市,男人抖了抖伞上的水,压低鸭舌帽的帽檐,拿了个篮子走入商品区。
此时是下午5点,超市里人不少,大多都是来买菜的。男人在往篮子里放了一袋清汤火锅底料后,也走向生鲜区。
天冷了,煮一锅火锅能吃至少三天。
生鲜区的大姐大妈们挑东西讲究,男人挤不进去,只好站在一旁等待,因为花了不少时间。去收银台排队付款时,“恭喜你发财”已经播了好几遍。
广播突然一停,乐声顿变。
前奏出来的那一刻,男人忽然皱眉,眼神变得格外阴沉。
那是红尘与江湖的主题曲!
前面的人已经付完款,男人还站在原地未动,收银员叫了声“后面的顾客”,他才回过神来,动作僵硬地将商品放在收银台上。
收银员也许是红尘与江湖的粉丝,一边扫码一边跟着哼,十分愉快的样子。
男人的肩膀开始发抖,双手紧握,手背上鼓起道道青筋。
从超市出来,天色似乎又阴了些。
男人站在超市门口,发懵地看着前方的人群与车流,眼中一丝光亮都没有。
但若是细看,他其实长了一张十分英俊的脸。
片刻,他长叹一声,没有打伞,就这么冲入细雨中。
一刻钟后,他提着口袋站在自家门口,右脚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前方与后方,都围着警察。
明恕将他打量一番,道:“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