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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萝到镇上的时候,还没进大门呢,就先感受到了里面的剑拔弩张。
“呦,你刚才偷偷摸摸的溜出去,就找了这么两个帮手来?”正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姿态极其嚣张的一个少年首先看到了大门外的三人,目光从云萝和郑丰谷的身上一转,尤其在云萝的身上多停留了好一会儿,顿时嗤笑了一声,“还以为能找来多厉害的帮手呢,一个小丫头?”
少年的姿态不羁,样貌却甚是清秀,年纪约有十四五岁应该正处于变声期,声音粗哑,连吐字都不是很清晰,粗拉拉的宛若公鸭叫,可现在在场的人没一个有心思去嘲笑他。
不过,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金公子却忽然伸出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他本就站得不是很稳当,又事先没个准备,顿时被撞得身体摇晃,踩在凳子上的那只脚也打了个滑,差点就劈叉着下去了。
慌忙稳住身体,他按捺着飞快跳动的小心脏,回头怒瞪罪魁祸首,“金多多,你干啥呢?”
金来嘴角抽了下,也没理会这个有些嘴贱的好友,只是转身迎上了走进来的郑丰谷和云萝,“二叔,小萝,你们怎么也来了?”自从云萝瘦了下来,金公子就不再喊她胖丫头了。
金公子也长高长大了许多,但形象样貌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金光闪闪的像个善财童不,现在怎么也应该叫善财少年了。
看到熟人,忧心紧张了一路的郑丰谷也没那么紧张了,看了眼他身后的那群少年,意外的又看到两张熟面孔,一人是栓子那个叫屠嘉荣的同窗好友,听说栓子当年就是蹭了他家的先生开蒙读书,还有一人他不晓得叫啥名,但也曾在那日书院门口过来与栓子说话时见过。
郑丰谷又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了,家里的倒灶事情竟被未来女婿的好友看了去!
他不安的搓了搓手,紧张说道:“我来的路上听得糊里糊涂的,不晓得文杰咋得罪了人,如果真是他做了错事,我先在这儿替他跟你们赔个不是,有啥事都可以好好商量。”
公鸭嗓少年在金来的身后叫嚣:“你谁呀?谁给你的这么大脸面来替郑文杰赔罪?”
金来回头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又看着郑丰谷,有些为难的说道:“二叔,先不论这事我能不能说得上话,实在是郑文杰做事太不讲究了,若可以,你最好也莫要插手。”
公鸭嗓少年又在后面喊上了,“啥不讲究?分明是卑鄙无耻、龌龊下流!”
郑丰谷更紧张了,这个时候他也没觉得对方是在辱骂郑文杰,而是下意识的想到——这么严重?
“这这这文杰他到底做了啥事?”
金来摸了摸鼻子,往日的圆滑这个时候都有些不好使了,拉着郑丰谷就走到了边上。
公鸭嗓少年翻了个白眼,“躲个屁!你只管大声的说出来!”反正在这里的,大概也就只有刚到的三个人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来嘴角一抽,真想转身去敲他的脑壳。
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当真放开了声音,指着公鸭嗓少年跟郑丰谷说道:“我这位好友名叫余焱,是余家三房的长子,他有一个姐姐正待字闺中,这几年,郑文杰其实一直都在挖空心思的想跟余家姐姐亲近,什么偶遇啊,写情书啊,乞巧节送礼啊啥的,花样层出不穷,哪怕余家姐姐从没搭理过他。”
郑丰谷的脸色不禁有些古怪。
本朝的民风开放,少年郎思慕姑娘然后主动追求的事情并不十分新鲜,但对老实人来说,郑文杰的这些行为虽不能说出格,但也不是什么正经事。
而金来的话说到这里,就稍微停顿似斟酌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重阳那天,余家姐姐和我们一起去爬山登高,在望湖山上相遇也约了二三好友登高的郑文杰,因为平时在书院里就不是一块儿玩耍的,两方人相互争了几句就各自分开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没想到余家姐姐在之后游湖的时候忽然掉进了水里,还正巧被郑文杰给救了。”
郑丰谷茫然的看着金公子,有些想不明白。这文杰救了余家的小姐不是做了好事吗?怎么反倒打上门来了?
郑丰收也在旁边插话说道:“我家文杰这也算是救了余家小姐一命吧?那话本子上不都说了,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我郑家虽穷了些,但文杰好歹是个秀才,也不算辱没了他家吧?”
这话落入耳中,余焱当即撸着袖子就要冲过来,“无耻的下流胚子也配觊觎我姐姐?”
刚稍微平静些的屋里顿时又起了几分骚动,有人拉住了撸着袖子又想要打人的余焱,有人就喊着话说道:“什么救命之恩?当时余小姐的身边除了一个她的贴身丫鬟之外,就只有不知从哪儿忽然钻出来的郑文杰!余小姐又不是傻的,是她自己失足落水,还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会没点数?”
“就是!以为众目睽睽的把余小姐从水里救了上来,又没人看到他背后的小动作就真当是他救了余小姐一命?郑文杰从好几年前就开始时常纠缠余小姐,余小姐不搭理他,他还以为是人家小姐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呢!”
金来也说道:“考个功名不容易,名声对读书人来说尤其重要,算起来大家也都是同门师兄弟,余三叔和三婶虽心里不痛快,但也不欲多追究郑文杰的行为,却没想到镇上忽然到处都传遍了余家四小姐落水被新晋的秀才郑文杰所救,两家正在议亲的流言。”
余焱朝着被两个余家小厮压在地上的郑文杰“呸”了一声,“你以前就经常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纠缠我姐姐,我家都没跟你多计较,你就真当我余家是好欺负的了?背后下手、欺世盗名,还敢放出这种流言来污我姐姐的名声!”
屠嘉荣横移着小步子慢慢的挪到了郑丰谷这边,“唰”一声打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两只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轻声说道:“余家四小姐原本确实是正在议亲,但不是跟郑文杰,是谷阳县的一户大地主,听说都快要交换庚帖了。可惜这流言忽然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那户人家听说之后就改了主意,将要成的婚事也吹了。”
郑丰谷不由得红了脸膛,万万没想到一向斯文有礼的大侄子竟然会做出这样这样无耻的事,难怪先前被问起亲事的时候,李氏会那样支吾。
是他变了,还是一直以来的斯文模样都是装的?
耳边,也不知哪个人在跟人嘀咕:“你说,郑文杰这是贪图余四小姐的美色,还是贪图余家的家财?”
郑丰谷更是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既觉得此人的这话说得未免过了些,又羞于替郑文杰分辨,可事关亲侄儿,他也不能真撒手不管,心里迅速的思量了一番,就拱手赔着小心,说:“此事若是真的,那确实是文杰不该,要打要骂我都没话说,只是,将事情告到县太爷那儿,是不是也太严重了?”
郑文杰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考个秀才不容易,那不是他一个人、甚至是大房一家的事,其中还有他们这些叔婶的许多心血。尤其是老爷子,他几乎是把原本投注给长子的希望全都转移到了这个长孙的身上,如果突然因为这些事情被夺了功名,郑丰谷真不知道该咋回去跟老父亲说。
余焱冷笑道:“坏我姐姐的名声,毁我姐姐的婚事,郑文杰做出这样无耻的事只需要被骂几句打一顿就能过去了?世上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如果郑家有财有势,能轻松的压过余家,大概余家也只能自己咽下了这一口气。
可郑文杰不过是个农家子,有个当教书先生的秀才爹和他自己的一个秀才功名,两家比起来也只有余家压制郑家的份,真是好大的狗胆竟敢对余家的四小姐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余焱只要想到亲姐姐遭遇的这一场无妄之灾就觉得心里头火烧火燎的,脸色也是既愤怒又阴沉,“别以为我余家只是个寻常商户,就能由着人踩到头上来!不过是刚得了个秀才功名,真以为有多稀罕?”
郑文杰现在也是真的有些怕了,在他原本的计算中,他以为余家哪怕只为四小姐的名声着想,也不会把事情闹大,顶多就是心里不喜,或者动手打他一顿,到最后必然会把四小姐许配给他。
毕竟当日他将余四小姐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在场看到的人可不少,严格意义上来说,两人算是有了肌肤之亲,加上那些四起的流言,他又有了秀才的功名,也不算辱没余家,余四小姐若不嫁给他,还能嫁谁?
而若能娶到余四小姐,被打一顿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他没想到余家不仅没这个打算,还要把他告上县衙,把事情往大了闹,丝毫不顾四小姐会因此名声受损。
这怎么可能呢?
身体上的疼痛加上心里的惶恐,他不由得瞳孔激颤,神情惶恐的四处游离着目光,最后落到郑丰谷的身上,颤巍巍的有着浓浓的哀求之色,“二二叔。”
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求到这个他以前从不放在眼里的二叔头上。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郑家中心,也一直是他骄傲资本的秀才爹却毫无用处,这些公子小爷根本就不会给一个老秀才、一个小小的私塾先生太大脸面。
郑丰谷看着大侄子这模样也不由得面露不忍之色,只能继续赔小心,“文杰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不论你们是想打还是想骂,或者想要别的补偿都可以商量,却能不能请贵府宽恕一二,不要将他上告到县衙里去?”
余焱冷笑,“补偿?我余家缺你们的那点东西?需要拿姑娘的名声来换取!”
又有人说:“这件事若是轻轻的放过了,余家的脸面何在?况且,郑文杰做了这样的事却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谁知道他回头会不会还惦记着不该惦记的,又或者去祸害别的好姑娘?”
郑丰谷的脸皮子一阵阵的烧灼,而一向爱热闹瞎起哄,似乎哪里都少不了他的郑丰收面对着这一屋子的小爷,也不禁心慌气短,闷声不敢吭。就连身为当事人亲爹的郑丰年也缩在一边,一副斯文被辱的怒气盈眉,又不时看着郑文杰唉声叹气。
云萝冷眼看着这兄弟两没出息的样子,尤其是都快要缩到墙角去了的郑丰年,不禁微蹙着眉头有些生气。
怎么,敢情郑文杰是她爹的儿子呐?
郑丰谷还在苦苦思索着该怎么赔小心,老实人总是连替熊孩子求情都想不出好词来,他甚至还想到了如果是自家闺女被人这么算计坏名声,他怕是也要生气得跟人拼命。
如此一想,求情的话就更羞于说出口了。
云萝心疼自己的爹,眼见此就走前了一步,说道:“我家只求能保住郑文杰的功名,别的都可以任由你家处置,你要如何才能答应?”
余焱高高的俯视了她一眼,“呵,小丫头”
金来忽然转身把他拉到了一边,“余五,这事我们再商量一下。”
“商量个屁!金多多你这个叛徒,到底站在哪一边的?别是看人家小丫头长得好看就唔唔唔!”
金来一把捂住了越说越不正经的余焱,要不是看在好歹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情分上,他还真想看看这张破嘴能给他招来啥样的灾祸。
“闭嘴吧你!”他压着声音在余焱耳边说道,“这郑家二房跟我家还有些交情,既然他们都开口了我总不能不理会,况且也不是多过分的请求,是吧?”
余焱被捂着嘴,眼睛里简直是要喷火,愤怒的冲他“唔唔唔”了几声。
金来的目光游离,又咳了一声,捂嘴的手却依然死死的用着劲,几乎是贴着余焱的耳朵轻声说道:“其实你也清楚,郑文杰虽做事龌龊,但他推人下湖的事我们也没有真凭实据。他现在是慌了没主意,但真等告到县太爷那儿去,说不定他就回过神来还反咬你家一口,未必真能夺了他的功名。到时候你们白忙活一场,他顶多也就是名声难听些,而不管成不成,余四姐姐的名声却要比现在更糟糕。不如卖我个面子,就且放郑文杰一马,之后你是要打要骂还是要怎么折腾他,我保证再没二话。”
余焱听他的这一番话,倒是渐渐的冷静了下来,但依然双眼冒火的盯着他,甩了甩头示意他撒手!
“金多多,你真是好样的,本是带你来多个帮手,没想到你竟半途转了阵营。”
金来“嘿嘿”一笑,又拱手作揖的,“得罪得罪,还请卖我个面子,就稍稍放郑文杰一马。说起来,他这功名可不是他一个人的,郑二叔他们家好歹也供了他十多年,供养得一家人都面黄肌瘦跟那逃难来的灾民似的。”
一大家人供养一个读书人,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余焱虽依然沉着脸,眼中的神色却又缓和了一点点。
他转过头,死死的盯着郑文杰看了半晌,眼角不住的颤动着,也不知脑子里转过了多少个念头,终于还是点头说道:“看在你的面子上,小爷可以做主放他一马不告到县衙里去,但别的你可不许再来求情了!”
金来痛快的点头,“要不是看在他家供养他十几年不容易,我也不会这么没眼色的跟你开这个口,谁家还没个姐姐妹妹的,遇到这种事情真是打死他都不觉得解恨。”
这话引起了与他们同行的所有人的赞同,郑丰谷他们正因为听到余家的这位小公子愿意放郑文杰一马而大松了一口气,听见这话又不禁有些讪讪的。
连向来没脸没皮的郑丰收都禁不住有些臊,又恼郑文杰做事不讲究,今儿被人堵上门来打这一顿也真是活该!
他虽混,但两个闺女却都是他的心头肉。哪怕是现在跟郑玉荷郑玉莲有了些不痛快,也绝不会愿意看到她们被人欺负。
余焱虽然答应了不把郑文杰告上县衙,但也不可能就此完全放过郑文杰。
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他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件,郑文杰必须立刻去我家给我祖父祖母和爹娘磕头道歉;第二,你们必须将外面的流言澄清,你我两家从未议过亲事,第三,郑文杰必须得在年底前娶妻成家。”
这三个要求其实都不过分,郑文杰做了那样的事,去给对方的长辈赔礼道歉本就是应当的,哪怕余焱要求他向余四小姐跪地磕头,也顶多被一些人认为过于苛刻。
流言本是郑文杰,或者说是李氏算计着传出去的,坏了余四小姐的名声和姻缘,现在又由他们自己去澄清流言,自然应当。
不过李氏却对第三个要求有些意见,“到年底也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这般匆忙哪里找得到合适的人家?”
余焱斜睨了她一眼,“你不急着给你儿子娶媳妇,我姐姐的年华却耽搁不起,因为你们做出的那些事情,已经毁了她的一桩大好姻缘。现在全庆安镇的人都说我们两家在议亲,在郑文杰成亲成家之前,哪户人家还会来我家提亲?”
“这不是马上就会将流言澄清了吗?”
“那小爷我还不放心郑文杰呢,谁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心里觊觎着我姐姐?还是尽快娶个媳妇回来的好,也省得老惦记不该惦记的好姑娘。”
李氏涨红了脸,就觉得一直是她骄傲的长子又被这位余家的五公子给侮辱了。
余焱看着她“嗤”了一声,“我说大婶,你最好还是搞搞清楚,小爷我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
李氏顿时惊醒过来,都是因为知道文杰不会被告到县太爷那里去,不自觉的就放松了心情,心情一放松,想要的也就多了,就以为跟余家也有再商量商量的余地了。
余焱又一脚踩上了凳子,姿态散漫,脸色却十分阴沉,“你这么不知好歹,也难怪会生出像郑文杰这种没规矩的无耻之徒。谁给你的那么大脸面让你们在坏了我姐姐的名声之后还敢这样得寸进尺?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表现的。”
“啪”一脚将脚下的板凳踹翻到地上,“什么玩意儿?小爷我大不了养我姐姐一辈子在家不嫁人,就看你们舍不舍得这辛辛苦苦供出来的秀才!”
说着,迈步就要往外走。
李氏顿时就被吓住了,郑丰年瞪了她一眼,也终于从缩着的角落里快步走了出来,拦着余焱连声说道:“余公子,余公子消消气,婆娘不懂事不会说话,我在这儿替她给你赔个不是。今日这事儿本就是我家不对,你宽宏大量不跟文杰计较,提出的这些要求也都是合情合理的,我家万万不敢有意见,就都照你说的办。”
见余焱的脚步停了下来,郑丰年略松一口气,又说道:“今儿就让文杰跟余公子去你家赔礼道歉,因为他的不懂事,让你家长辈们也都受累了。镇上的那些流言我们也会尽量去澄清,还有还有我儿的婚事,我定会督促着他娘在年底前把儿媳妇娶回来。”
余焱哼了一声,“此事关系着两家,小爷我刚才也是看在金来的面子上擅自做主放了郑文杰一马,回去还不晓得长辈们要怎么责罚我呢。还要请郑先生待会儿随我一块儿去家里,把事情跟我祖父和父亲商量妥当才真算数。”
郑丰年顿时迟疑了一下,几乎下意识的,把目光往今日简直是让他大吃一惊的二弟身上瞟。
可惜郑丰谷并没有接受到他的眼神,而是转身正对金来说话,“今儿真是多亏了有金公子在,帮了这么大的一个忙,真是真是羞愧。”
少年笑眯了眼,看起来依然是那个率直又圆滑的金公子,“二叔千万别这么说,咱两家是啥关系?只要能帮上忙的,我自不能袖手旁观。”
郑丰年咬着牙,半边脸颊都跟着颤了两下,脸色僵硬又有些畏缩的跟余焱呐呐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