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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菱想到刚刚传进宫里的流言,说这个孩子是野……眼里又隐隐有了些狠厉之意。
说到此处,李纨忽然又笑了笑,叹息道:“但是传进宫的流言,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要是别人不信,也不过是凭空多了些谈资罢了。现在宝二爷风头正盛,宝二奶奶同琏二奶奶一并管家,虽然二太太被软禁在院子里,但一个是她的媳妇儿,一个是她的侄女儿,这阖府上下又有谁,胆敢不看二太太的脸色。兰哥儿还小,我不想让他过早地接触这些。再说了,琏二爷和赦大老爷,刚刚才跟二太太撕破了脸面,现在还在闹腾着呢。”
江菱慢慢地转着手里的茶盏,将刚刚李纨的话,还有那些宫外乱窜的流言,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思考,想要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来。
李纨应该很久没有这样畅所欲言了,又或者是因为在梦境里,便显得无所顾忌一些。刚刚抱怨过王夫人偏心贾宝玉,又有些感慨道:“要是早二三年,二姑娘、林姑娘都还在府里的时候,真真儿不是这样的光景。但现在二姑娘远嫁到外地,林姑娘当了北静王妃,宝钗姑娘嫁给了宝二爷,算是全足了那份儿‘金玉良缘’。眼看着三姑娘、四姑娘也要议亲了,二太太夺了诰命,府里的丫鬟们遣的遣,散的散,撵的撵,唯独剩下几个老妈子和管家媳妇,还有两个账房和管家,在苦苦撑持着。凤姐儿自从落下病根,也不大喜欢理事了,连琏二爷的事儿都管得少了。我瞧着呀,再过两年,这个府里便要倚仗着他们娘仨儿活着了。”
眼看着面前的茶水渐渐凉了,李纨便又道:“添水罢。”
江菱回过神来,重新举起高高的茶壶,往茶盏里添滚水。细细的水线落在水面上,再次荡开了一丝一丝的涟漪。江菱给茶盏注满了水,又问道:“那知道这些事儿的有心人,多么?”
李纨摇了摇头,道:“寥寥无几。”
江菱于是又沉默了片刻,在心里默默合计了一个主意。
李纨瞧见她的表情,又扑哧一声笑了:“好久没有见过这样义愤填膺的丫头了。说起来,自从史大姑娘离开大观园之后,这府里就一天比一天更颓败,一天比一天更奢靡,连日子都快要到尽头了。丫头,你的名儿叫什么?”
江菱胡乱起了一个名字:“杨柳。”
“噢,杨柳。”李纨重复了一声,笑道,“好名字。”
江菱与她寒暄了片刻,便端着茶盏,慢慢地抿着。直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用两指轻轻叩了一下杯沿。梦境里的场景一霎间就变了,李纨也被送出了梦境之外。
一股浓郁的香气自江菱的指尖散溢出来,以李纨刚刚站着的位置为圆心,朝四周扩散而去。一时间,整个荣国府,连同周围的整条街道,甚至连临近的几个胡同,都被囊括在了这一阵香气里。不知多少人在梦境里出去了又进来,被江菱反反复复地责问,是否听到过宫里云嫔的流言。慢慢地,大约有数十个人被留在了梦境里,彷惶地走来走去。
梦境里一片昏暗,乌沉沉的铅云压着地面,微风卷着落叶飘零而去,似乎快要下雨了。
江菱站在梦境的最高处,抬指轻轻一点,数十道噼里啪啦的电光霎时间出现,如游蛇一般在铅云之中游走,惊雷在梦境里轰鸣。翻涌的乌云里,隐隐可以看到一头狰狞的巨兽在云里翻腾,朝他们低低地咆哮出声。
在那一刹那,所有人心里只剩下了畏惧,便再也不剩下其他了。
江菱闭上眼睛,指尖接连地轻弹,一道更加浓郁的香气遍布在天地之间,一点点地抹去了他们刚才的记忆,唯独余下那种本能的恐惧感。从今往后,但凡他们想起那个流言,心底都会油然而生出一种恐惧,恨不得连扇自己两个耳光,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恐惧终究会伴随着流言一起蔓延。
虽然谣言止于智者,但在智者稀缺的情况下,威慑,便是最好的法则。
江菱做完这一切之后,指尖又轻轻地弹了几下,将那些呆滞的人群一个个地弹出梦境之外。
结束了。
江菱疲倦地睁开眼睛,惟余下一室的烛影朦胧。
刚刚她借口自己嗜睡,一回到屋里便歇下了。现在再看墙角的更漏,不过淅淅沥沥地,刚刚漫过了亥时。室内点着一盏青蒙蒙的灯,康熙坐在灯下,批阅不知从哪里送过来的奏报。见到江菱醒来,康熙便搁下那本小折子,笑问道:“是朕吵醒你了么?”
江菱摇摇头,一阵接着一阵的倦怠席卷而来,脑海里隐隐作痛。
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制造的那场风暴,过分透支了她的精力。
康熙走到江菱跟前,弯下腰,手掌覆盖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她的体温。江菱愣了一霎刹那,脑子里昏沉沉的,脱口而出道:“皇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失言,于是又补充道:“今儿是大年初一……初二。”
更漏渐渐地漫过了子时的刻线,显然已经是深夜了。
康熙温和地笑笑,将江菱扶在自己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问她道:“可还难受么?朕刚刚听太医们说,你在晚宴的时候,胃口有些不好。”刚一回屋便歇下了。
江菱靠在他的怀里,迷迷糊糊道:“无妨的。”
康熙仍旧穿着白天群臣朝觐时的龙袍,上面熏着淡淡的龙涎香,江菱嗅到那一缕香气,不知不觉地又有了些倦意。她抬眼望着康熙,朦朦胧胧地问道:“皇上怎么还不睡?已经到第二日了。”如果说,昨天晚上是为了守夜,但今天却是毫无理由的。
一双乌蒙蒙的眼睛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又让康熙心底微微一动。
他将江菱整个儿都抱在怀里,细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笑道:“不忙,有些事儿要处理。不把那些事情处置妥当了,朕也睡不着。”而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江菱的眉心,语调越发地温和,“方才你忽然惊醒,可是做噩梦了么?”
江菱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是啊,噩梦,一个蛮可怕的噩梦。
康熙沉沉地叹息道:“果然。”又将江菱轻柔地放回到床榻上。江菱睁眼望着他,眼里仍旧是一片乌蒙蒙,隐隐有些担忧之意。康熙弯下腰,吻了吻她的眼睛,温言安抚道:“睡罢。”
江菱朦朦胧胧地说道:“夜已经深了。”随后如前几次一样,将康熙微凉的手掌拢在手心里,一根一根地捂热他的手指头。
康熙任由她胡闹,陪着她安然静坐了片刻,才隔着被子,轻轻地抚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动作相当轻柔。江菱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眼睛困顿地有些睁不开了。恍然间,听见有人在自己耳旁温言道:“睡罢,朕守着你。”而后又是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
在那一霎间,江菱如同浸在一汪湖水里,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菱从沉睡当中醒了过来。她的睡眠相当浅,即使最近比较嗜睡,也依然会在半夜里惊醒数次。抬眼四望,室内的灯烛已经全灭了,外面一片暗沉沉的夜色,偶尔可见一些零星的微光。江菱又将目光移到墙角的更漏上,已经寅时了。
身侧的男子呼吸声平稳,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显然是已经熟睡。
但即便是在睡梦里,也仍旧揽着她的腰身,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孩子所在的地方。
江菱躺在他怀里,想了一会儿,不禁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刚刚李纨的那些话犹在耳旁,不管那些人的目的如何,自己腹中的这个孩子,早已经落到了有心人的眼睛里,遭人觊觎。在孩子出世之前,她这个当娘的,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想着想着,江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康熙已经离去,宫女们端着铜盆站在跟前,预备服侍江菱梳洗。江菱慢吞吞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等宫女们更衣起身,又用了些温热的清粥,才传了太医进来例行问诊。
自她怀孕至今,例行问诊一日三次,从不间断。
江菱靠在软枕上,看着走进来的两个太医,一男一女,俱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忍不住暗暗地松了口气。如果今天来的是那位王太医,她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才能把自己摘除出去。
诊脉过后,江菱又靠在软枕上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问道:“今天和明天,可还有什么朝觐,宫宴,问安,应酬之类的么?”如果没有,她就窝在长春宫里不出去了。
一位女官翻了翻帖子,才道:“明日还有一场宫宴。但今日,是没有的。”
江菱点点头,轻轻地唔了一声。
不知怎么的,昨晚李纨的那番话在她的脑海里翻腾,久久地挥之不去。她想了想,又拣了个合适的角度问道:“日后我生产的地方,是在这长春宫,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女官笑了,道:“自然是在长春宫。”
江菱表情舒缓了一些,又问道:“那稳婆呢?”
女官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皇家是有御用稳婆的,一般不用到外边儿去找,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二十七年前,便有一桩例外:皇家备下的八个稳婆,四个不小心染了天花,还有一个病逝了,剩下三个的家里人,都在半个月内接连病逝,因此当时的太后,现今的太皇太后,亲自到宫里守着,又找了两个身家清白信得过的,民间的稳婆,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但这个例子,已经是相当极端的了。
江菱想了想,又慢慢地问道:“那这些稳婆……”
她想问这些稳婆,有没有可能被人收买,但再一想,自己问这个问题不大合适,便略过去了。
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江菱才借口自己乏了,将那些女官和宫女们都打发了出去,唤了自己的亲信嬷嬷们进来,压低了声音吩咐道:“现在我有两件事情,要你们去做的。”
“第一件,是这半个月,设法告诉宫外的嬷嬷们,到荣国府周围的街道、胡同、巷子里走一走,看看是否有什么关于我的流言。如果有,要立刻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亦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有人问起,便找些借口搪塞过去,例如‘见识短浅,想知道娘娘们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再顺带打探一些别人的事情做为掩饰。当然,不让别人觉察,才是最好的。”
“第二件,是到外面去打听打听,皇家御用的稳婆都有哪位,将来我生产的时候,哪一位稳婆会进到长春宫,哪一位会在宫外待命。她们的丈夫子女,侄儿侄女,外甥甚至外孙,可有好赌、负债、罪行累累之人。说白了就是,是否有哪一位,可能会在我生产的时候动手脚,与某些人里应外合,在产期把我……你们可知道,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在待产的时候,让孕妇大出血,母子均难安,只能留住一个的么?”
嬷嬷们脸色刷的就变了。
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嬷嬷问道:“主子为何……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