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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眼神的交换,不过是一霎间的事情。
江菱拉拉那位小太监的衣摆,压低了声音道:“多谢公公提醒。但是公公,眼下这太招摇了,还是等拜别了皇太后,我再跟随太后的车辇离开罢。你看这……”她朝四周围望了一眼,意思是,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那位小太监一愣,亦在江菱身侧跪了下来,亦压低了声音道:“您说的有理。”
江菱垂下目光。如此一来,她便为自己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位传话的小太监,都一同地恭送皇太后远去了。
等到太后的车辇离开之后,最上面的妃嫔们才一个接一个地起身,紧接着是周围的诸位王妃和世子妃。江菱起身望着王夫人,亦等到林黛玉起身之后,才有些为难地自语道:“今天王妃进宫来探望我,我却要将她独个儿留在这里,有些不妥呀。”
林黛玉一怔,看看江菱,又看了看自己,表情骤然一松。
王夫人等人亦随着林黛玉起身,乍听见江菱之言,不由变了脸色。刚刚那位小太监见江菱为难,便提议道:“既然云嫔忧心,不妨与王妃一道回宫罢。可莫要教太后久等。”
林黛玉望了江菱一眼,才要应下,便听见旁边有人道:“等等……”
“便是如此了。”江菱打断了那人的话,上前挽起林黛玉的手,笑吟吟道,“要是有始无终,反倒成了我的过错。”随后压低了声音,对林黛玉说道,“说你自个儿要侍奉太妃回府。”然后朝周围扫了一眼,刚好看到薛宝钗上前半步,欲开口留人,便又轻轻掐了林黛玉一把。
林黛玉脱口而出道:“不、不妥,我还要侍奉太妃回府呢。”
薛宝钗脚步一顿。
现在皇太后已经离开,太皇太后说是到里面休息,但看眼下的情形,多半也已经离开了。前面的贵妃和诸嫔,还有周围的那些王妃世子妃们,纷纷地让人准备车辇,预备回府。
林黛玉是进宫探望江菱的,又有北静王太妃在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适合再留下来。
江菱轻轻嗳了一声,有些懊恼道:“我竟忘了……”
林黛玉不知道她又要做什么,忐忑地站在一旁,等着江菱演戏。
江菱清清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真真儿是该死,我竟忘了这等大事。有北静王太妃在场,那自然是侍奉太妃回府要紧。你还是快些回去罢,莫要教太妃久等。”
小太监又在旁边催促:“云主子快些罢,太后已走远了。”
江菱靠近林黛玉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咬定自己要陪太妃回府。”随后朝林黛玉眨眨眼睛。林黛玉尚未相通,但一贯相信江菱的演技,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江菱笑了笑,才捏着帕子,朝那位小太监说道:“走罢,莫要叫太后久等。”
莫要教太后久等七个字,她是看着林黛玉的眼睛说的。
林黛玉又是轻轻一颤,这辈子从未这样快过,江菱刚刚离开了两步,她便学着江菱刚刚的语气道:“我还是回去侍奉太妃罢。要是让太妃久等——”她咬咬下唇,又忐忑地朝太妃那边望了一眼,才道:“我,我有些害怕,还是、还是早些回去罢。”
江菱刚刚走出十余步,听见林黛玉重复自己的话,忍不住抿嘴笑了片刻。
等走到车辇旁边,江菱又朝那边望了一眼。林黛玉果然已经离开了,王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案桌,但被薛宝钗给拦住了。抱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便匆匆忙忙地到前面去,将贾元春又给请了过来。偏巧贾元春刚要离去,一时间那边僵持了起来。
江菱的视力好,可以清晰地看见,王夫人的表情相当不愉。
——当然,她跟王夫人有怨,王夫人不痛快,江菱自然就痛快了。
再看看北静王太妃那边,果然看到林黛玉乖乖跟在太妃身后,寸步都不离。
直到此时,江菱才安心地放下了车帘子,等着马车带自己回宫。
等到下午未时三刻左右,江菱被嬷嬷们扶下马车,又被刚刚那位小太监引着,一路走到了皇太后的寝宫里。虽然不知道太后有什么意图,但江菱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在路上,江菱偶尔问了小太监一句,才知道太皇太后已提前回宫了。
等到了太后宫里,小太监紧绷了一路的表情,才真正变得松懈下来,笑着将江菱引了进去。太后刚刚回宫不久,此时正斜卧在榻上歇息,见到江菱进来,便松松地抬了抬手,道:“你们都下去。”
两位嬷嬷看了江菱一眼,见江菱微微点头,才跟着小太监和宫女们下去了。
太后静静地打量了江菱片刻,才道:“坐罢。”
江菱道了谢,在太后的下首,一个安全的位置上坐下。
太后几次打量江菱,眼神复杂且莫明,几次欲言又止。很显然,她让江菱到自己宫里来,还屏退了其他人,是有些不能宣之于众的话。但现在的情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江菱垂下目光,安安分分地坐在太后下首,不言,不动。
良久之后,太后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你跟她真是太像了。”
江菱不知道那个“她”是谁,便唯有安静地听着。
“虽然你们的性子截然相反,相貌也一点儿都不像,连言行举止都无甚相似之处,经历,家世,无一相同,但从一年前开始,不,是一年零六个月之前,皇上带着你伴驾热河,便已经初露了端倪。我从来不曾见过,皇上会独独带着一个常在伴驾热河,而且还是个受了重伤的常在。你大约不知道,在前往热河之前,宫里便已经传遍了流言蜚语,称你的生辰八字与国运相冲,若要留在后宫,必成褒姒、妲己之祸。可你猜皇上他怎么说?他说自个儿命硬!打热河回来之后,他便将那些流言蜚语全都弹压了下去,全无明君之相。你可知当时哀家心里在想什么?”
太后定定地望着江菱,一字字缓缓道:
“哀家在想,虽然皇上并非我的亲子,但这些年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皇上的性子,除了他的生母和太皇太后之外,再无人比哀家更了解。这样的举动,分明与先帝当年,别无二致。”
江菱愕然望着太后,久久说不出话来。
“起初哀家以为是自己走眼,但皇上独个儿带着你南巡,又心急火燎地将你晋升为嫔,独居一宫主位,这一桩桩一件件地看下来,实在是太……太像了。但他比他的父亲做得更隐晦,也更加稳妥,你的性子与董鄂氏不同,一来二往,才不曾酿成大错。你与她之间,真的是太像了。”
江菱又愣了愣,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想起了董鄂氏是谁。
“哀家曾想,要是皇上一时兴起,那便由得他去。但现在已过了将近两年,皇上的举动非但没有减缓,反倒更加地变本加厉。你——”太后猛然坐直了身子,望着江菱,眼神不知是哀痛还是怜悯,“哀家曾答应过先圣母皇太后,即是皇上的生母,如有一日,皇上做了与先帝一样的事情,那定要将其掐灭在摇篮里。断断不能让皇上重蹈先帝的覆辙。这世上,再不能有第二个董鄂氏。”
江菱目光落在太后的手上,看见太后紧紧地攥着拳头,似乎情绪颇为激动。
她轻声道:“太后切莫……”
“好了。”太后出声阻止了她,“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原本按照你的性情家世,人品才情,理当是皇后的上上之选。前次的举动,亦证实了我的猜想。但你为何偏偏——”太后用力地捶了一下软榻,才一字字地冷声道,“且不提你的八字与国运相冲,单单是你让皇上独独倾心这一条,便能让你在这宫里,没有半点的容身之地。云菱,哀家曾想过,如果皇上的心思对你减上三分,即便是扶你为后,亦未尝不可。但你……云菱,你留不下来。”
太后说到最后,目光又在江菱的小腹上停流了一下,目光不知是难过还是怜惜。
江菱微微地抿了一下唇,垂下目光。
没想到,居然在太后的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但好在有一点。”太后重重地叹息一声,才道,“皇上比先帝更清楚,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将你牢牢地护着。即便是哀家,亦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确认了此事。云菱。”太后的语气忽然变了,有点儿严厉,“玄烨他是皇帝。天家无情,帝王亦无情。”
江菱静静地听了半晌,直到此时,才问道:“如此说来,太后想要我离开?”
“哀家不知道。”太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江菱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道:“既然太后不知……”
“儿臣参见母后。”
一个熟悉且有点儿沙哑的声音自宫外响起,随后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宫外走了进来,一步步地走到太后跟前,俯身行礼,然后他抬起头,定定望着太后。
太后重重地叹息一声,道:“你是自己来的。”
康熙走到江菱身边,按住她的肩膀,随后沉声道:“是。”
太后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一字字道:“你额娘的话,你自然也是知道的,‘莫要重蹈先帝的覆辙’,当日你是怎样答应她的?眼前这个……”太后指了指江菱,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应该留在宫里。你将她送走罢。”
康熙低头望了江菱一眼,江菱亦抬头望着他,目光有些好奇。
——她也很想知道,康熙会怎么对待自己。
康熙伸臂护住她的腰腹,朝太后道:“母后言重了。先时儿臣对额娘言道,‘自当不会’。当初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云嫔留在朕身边,当无一丝不妥之处。还望母后三思。”
紧接着他的手臂一用力,将江菱打横抱了起来,朝宫外走去。
“朕不会重蹈皇父的覆辙。”
他的声音仍旧带着点儿沙哑,似乎是刚刚走得急了,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江菱朝宫外望了一眼,果真是空荡荡的,没有侍奉的太监和宫女,没有仪仗和銮驾,什么都没有。正如太后所言,康熙是刚刚下了朝,便赶到这里来了。
是来给她救场的么?
江菱靠在他的怀里,忽然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往后这些事情,你无需再理会。”康熙低下头,声音仍旧是平稳的,有些沙哑,“朕刚刚让人知会了太医院,称你动了胎气,需要卧床静养三个月。等三个月后,会‘再动一次胎气’。菱儿。”他低声地唤她,“答允朕,好好儿地待自己。”
江菱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