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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嫔被人拦在了门口。
两位大宫女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前,虽然是在行礼,但却是实实在在地挡着她的路。
荣嫔停住脚步,冷声道:“你这又是何意?”
宜嫔凉凉笑了笑,道:“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闲的发慌了,想要找个乐子。”
“你——”
“我如何?”宜嫔回过身来望着荣嫔,笑道:“在这宫里住得久的,谁手里没沾着血。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闭门不出,一心念佛,到底是为着什么?先头那三位短命的皇后,多半便是你我的前车之鉴,要是谁在这宫里心慈手软了,丢的可不止是命。”
荣嫔沉默了片刻,才又续道:“但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与里面那位更加没有什么瓜葛,这事儿同我又有什么干系?你让我来这里探病,我来了;现如今病已经探完了,我自然也该回宫里念我的佛、吃我的素。你们要怎生处置那位小答应,又或是处置别的什么人,那自然由着你们。这宫中后位虚悬,掌凤印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尚未出世,我一个小小的嫔,当然管不了你们的事儿。”
宜嫔抬了抬长指甲,笑道:“你?与里面那位没有什么瓜葛?”
荣嫔仍旧一动不动。
宜嫔收回了长指甲,又笑道:“好吧,就算你同里面里面那位没有什么瓜葛,但现如今的情形,还容得你置身事外么?瞧瞧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掌凤印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尚未出世’,立刻就能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这话在你心里藏了许多年罢?”
荣嫔用力捏住手里的佛珠,指尖隐隐有些泛白。
宜嫔笑了:“我瞧着你在宫里吃了十几年的素,该不会是做过什么亏心事?行了,留在这里看着罢,等她们把贵主儿的事情拾掇利索了,你在回宫吃斋念佛也不迟。你们扶荣主子坐下。”
荣嫔仍旧是一动都不动,但被两位大宫女一左一右地扶着,到椅子上坐着。
宜嫔这才回望了屋里一眼,连连冷笑了两声。屋里已经没有声音了,唯余下明显加重的喘气声。一位嬷嬷走了出来,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很快便又走了进去。良久之后,才听见里面响起了一个涩然的声音:“你们今日是有备而来?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随后又是一声冷哼。
是德嫔。
“倒也没有什么。”德嫔道,“贵主子想要装病,也应该找个合适的理由,例如被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宫女推到了水里,又或者被你娘给气病了。一千条一万条理由都好,不该栽赃到我的头上。我倒是生生气过贵主儿一回,但那时候贵主儿可没病。想玩儿一石二鸟的计策,行,别用在我身上。”
里面又是一阵极致的沉默。
再然后,又响起了一个涩然的声音:“那惠嫔呢?”
里面一时无话。过了良久之后,外面的宜嫔才轻轻哼了一声,道:“自然是因为你手里有她的把柄。我仔细查过,十年前的事情,宫里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四个,但偏偏老荣国公夫人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此事,又因为你进宫为妃,手里需要捏着别人的把柄,便将此事告知了你。本来当年,惠嫔是打算将你送到辛者库的,可惜你忒神通广大,居然一路直升为贵妃,远在她之上,所以便只能就此作罢。你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一时间满室皆惊。
惠嫔第一个冲了出来,指着宜嫔,指尖微微颤抖,脸色亦煞白。
宜嫔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冷笑道:“怎么,我说错了么?要不是你的把柄捏在她手里,这些年何必被她压得翻不了身?贵主儿好手段,才刚进宫不久,便从常在封为贵人,又越级封妃,甚至一路晋升为贵妃,连我都要佩服三分。但不知道在娘娘身后,到底站着几个人?”
惠嫔慢慢地放下了手,瞪着宜嫔,脸色仍旧发白。
里面的德嫔亦冷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是惠嫔性急,按捺不住要来凑这份儿热闹呢。”
话音刚落,整座宫殿里的气氛便陷入了僵持,一度降到了冰点。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打量,冷笑,暗语相讽,将原本掩藏在深渊之下的隐秘,全都一件件地撕碎开来。
江菱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先前那种焦躁和恐惧之感淡褪不少,倒是有了些无奈。
这里的人心比末世好不了多少……她用力按住太阳穴,回想起曾经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那种淡淡的无奈之感越来越深,变成了一种啼笑皆非的伤感。
可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江菱重新睁开眼睛,逐一打量着眼前的这些人。要不是自己从末世里归来,看多了人性的黑暗面,恐怕现在已经被吃得连渣子都不剩了。当日林黛玉的话果然非虚,在她那样剔透干净的人眼里看来,这里当真是地狱。
不过——
江菱低着头,暗想,自己还有些账没有算清楚呢。
虽然不知道宜嫔刚刚说的第三个主意是什么,但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正想着,便听见宜嫔又道:“好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反正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刚才我已经让人将那位小答应带了过来,就当着贵主儿的面好好审审。要是审不出结果,那就请贵主儿好生看着,我们几个去请太后过来。来人,把人带进来罢,当着贵主儿的面,好好地交代个仔细。”
随后宜嫔带着三四个大宫女,又有两个宫女扶着荣嫔,还有刚刚走出来的惠嫔一起,走到了里面。刚刚出去的那两个太监和嬷嬷,已经将人带了进来,就等着里面开审。
江菱朝那边望了一眼,便被一个大宫女按在了肩膀上。
“小主。”宫女冷然道,“刚才宜主子说了,让小主在这里候着。”
江菱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里面不时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宜嫔凉凉的声音:“可要仔细看住了,别让她撞了柱子,闹个一尸两命的下场,还冲撞了贵主子。”
片刻后里面便没有声音了。再然后,里面又传出了低低的呜咽声,似乎是在给贾元春请罪。再过了片刻,惠妃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裕亲王?……你莫不是在说笑罢,这孩子是裕亲王的?”
里面再一次没有了声音。大约两三刻钟之后,刚刚那两位太监和嬷嬷把人带了出来,径自离去。德嫔和宜嫔紧随其后,表情都有些冷意。德嫔冷然道:“不是裕亲王。”
宜嫔斜了她一眼:“谁都知道不是裕亲王。”
德嫔亦斜了宜嫔一眼,道:“既然不是裕亲王,那孩子又是谁的?”
宜嫔摊了摊手,道:“谁知道呢。她既然敢把脏水泼到裕亲王头上,那便是打定了主意……有些事情不用说得太明白。四个月前,裕亲王和北静王外出公干,岳亲王伴驾,其余几位亲王亦多半不在京里,如果是四月前犯的事儿,那便同他们没有干系。可问题是——谁会自由出入宫闱?”
惠嫔亦从里面走了出来,面色仍旧煞白。
宜嫔又拨弄了一下长指甲,闲闲地说道:“好了,既然事情已经明朗,那便应该上报给太后,请太后定夺。至于里面那位,自然是要把身子养好了,‘早日痊愈’才是真的,你们说对么?”
话音刚落,德嫔便又皱了皱眉,重新走到了屋里,不知道要做什么。
宜嫔瞥见德嫔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一声,转身便走。忽然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宜嫔留步。”正是刚刚回过神来的江菱。
宜嫔停住脚步,斜了她一眼:“怎么,还有事儿?”
江菱轻轻推开肩膀上的手,走到宜嫔跟前,轻声问道:“但不知那‘第三个主意’,是什么?”
宜嫔轻轻拍了拍额头:“噢,你指的是这个。好,告诉你也无妨。第三个主意,是‘在宫里宫外宣称,她是大老爷新收的干女儿,言之凿凿,三人成虎,即便她想撇清干系,也是不能。这样一来,她便成了我们府里的新一道护身符。要是荣国府倒了,她在宫里自然也不会好过。照着她的性子,会让自己在宫里不好过么?等二三年之后,元春便能借着她的身份,东山再起。不过要切记,别让她怀上皇子,即便是要怀,也要记在元春的名下,充作元春的护身符。至于她……’”
江菱闭了闭眼睛,隐隐有些愠怒之意。
都是古往今来常用的宫斗手法,暗度陈仓,去母留子。
但真的招呼在了自己身上,便无可遏止地愤怒起来。
宜嫔轻轻唉了一声,道:“别呀,瞧瞧你这副样子,真要被贵主儿留在宫里,哪还能活过三天。我且照实同你说了罢,这些事情都是公开的隐秘,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横竖我把话撂在这儿了,该怎么办,你自己掂量着办。”随后笑吟吟地离去了。
江菱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了一下唇。
虽然知道宜嫔是在挑拨离间,但确实……很愤怒。
她看了旁边的惠嫔一眼,惠嫔亦面带愤愤之色,里面的德嫔已经在谈条件,让贾元春声称自己没病,先前不过是太医误诊。但这心疾是荣国府好不容易促成的,不知道动用了多少资源,贾元春如何能同意。因此里面便又僵持了起来。
直到最后,荣嫔才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表情亦有些捉摸不定。
江菱稍稍退让了半步,等荣嫔离开了,才慢慢地往宫外走去。德嫔仍旧在里面跟贵妃谈条件,但她已经无暇去顾及其他。她能看出来,宜嫔的话多半是真的,因为如果要挑拨离间,不可能当面说假话,就像刚刚她接连挑拨了德嫔、惠嫔两个人一样。
但是——
江菱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苦笑着想,原来还有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外面的天已经阴霾下来,似乎是要下雨了。江菱仔细辨认了回宫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前面的荣嫔仍旧在慢慢地走着,没有带宫女,只有两个嬷嬷在身边跟着。江菱不想跟她撞到一起,便不得不放慢了脚步。等经过一座宫殿转角、视线刚刚被遮挡的时候,忽然听见荣嫔道:“你们接着盯住贾贵妃,不管有什么动静,都要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一位嬷嬷应了,又折返回了那座孤零零的宫殿。
江菱一直等到荣嫔走远,才慢慢地拐了弯回宫。
第二天,据说太后震怒,将那位小答应滑胎,发往热河。
至于为什么是发往热河而不是直接下狱……
据嬷嬷们说,这样做,有一定的几率可以发现那位奸夫。
江菱听罢,忍不住又有些叹息。如果连那位一心向佛的太后,做事情都步步留着后招,那其他人……
实在是让人有些后怕。
在第三天上头,江菱便听说贾元春因为那位小答应的事情,被禁足了。
在禁足的当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跑到宫殿后面的湖泊旁边,失足落水。
但因为发现得早,所以没有生命危险。
江菱刚刚听说这个消息,便听见嬷嬷们惊讶道:“按照贵主儿先前的心疾,被秋日的冷水一浸,哪里还能受得住?”
假如当真身染重疾,又在半夜的冷水里浸了好一会儿,多半便是保不住的了。
但现在贾元春却仍旧在宫里禁足,那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所谓心疾,是假的。
这事儿到底是谁做的,已经无从查起。但结果却是相当明显。
事情败露了。
而且那个人用的方法,忒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