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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波兰的一个集中营里当兵。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普通士兵。他才十八岁。太可惜了。”
迪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为他感到遗憾!
“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你怎么还能受得了给他做向导?”
“你是在做道德判断。你要是个摆渡人的话,就不能这样带着成见。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都有各自的美德和过错。”看迪伦一脸狐疑,他又继续说,“他参军是被他父亲逼的,他父亲认为他如果不为祖国荣誉而战就是辱没了整个家族。但是,他却被分到了集中营看管犹太人,还眼睁睁地看着其他的卫兵殴打他们、凌辱他们。他无法逃离军营,也不敢违抗军令。一天,他的长官命令他枪杀一个老人。那个老人没有做什么,只是在摔倒时不小心蹭了这位长官一下。这个士兵不愿意杀人,于是跟他的长官争吵了起来,他对长官说自己不能那样做。所以长官先枪杀了老人,然后在同一天把他也枪毙了。”
迪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大睁着,眉头紧蹙。她先前的一腔厌恶之情已经化为同情和钦佩。
“我在集中营大门外遇到了他的灵魂。离开那里后,他真的感到如释重负、彻底解脱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没办法阻止的那些事情,自责不已,精神完全垮了。他真希望自己当时能再坚强些,能勇敢反抗自己的父亲,拒绝参军。他真希望自己当时能保护更多无辜的人。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根本就没有出生。不管他是不是德国士兵,他都是我遇到的最可敬、最高贵的灵魂。”
故事讲完了,一片沉默。迪伦被深深吸引了,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场景,涌出很多想法,心中五味杂陈。
“再讲一个吧。”她央求道。漫漫长夜就这样过去了。崔斯坦从自己遇到的成千上万个灵魂中精挑细选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犒赏迪伦。他特意只拣那些让迪伦发噱解颐或是惊叹不已的故事讲,而对那些至今思之仍痛彻心扉的故事则避而不谈。晨光渐渐落在他们身上,然而炽热的阳光太灿烂了,晃着崔斯坦的眼,竟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
“得继续赶路了。”迪伦嘟囔着。他慢慢滑下床,把她也一起拽下来。
“没错,”他笑着说,“但是今天不用走上坡路了。”
“什么意思?”她问。
“我们只要越过一个小山坡,之后就是一马平川了,只不过有点儿潮湿。”他努了一下鼻子。
“还要过沼泽?”迪伦抱怨起来,声音里止不住带了丝哭腔。
她讨厌那些见什么沾什么、让她举步维艰的淤泥。
“不,不是泥,是水。”
“我真希望我们别游泳。”她喃喃自语着,走到壁炉那儿查看晾在那儿的衣服。尽管不是特别干净,但它们倒是干了,摸上去还挺暖和,木柴还在壁炉里冒着青烟。她转身对崔斯坦发号施令,“出去!”颐指气使地指着大门。
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恭顺地一鞠躬,走了出去。这次迪伦跟在他身后紧紧关上了门,然后匆匆把借来的衣服脱掉,换上了自己原来穿的一套。昨天这一洗至少除去了最脏的污垢,炉火把布料烘得有些僵硬,但穿上自己新洗的衣服还是非常惬意的。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是人,至少也是刚刚死的人。她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暗自发笑。
她刚换好衣服就走到水槽边,拧开了水龙头。她等着棕色的水流变清澈,然后双手捧满水,在脸和脖子上擦了一把。她真希望已经洗了头,昨天竟然没有想到这点,不过那个肥皂可能会让头发变得更油。她又捧起了一捧水,仔细端详。如果她现在把水喝下去会怎么样?她看了一眼门口,门还关着。她可以问问崔斯坦,却担心会被他嘲笑。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水,尽管自己并不渴,但这水看起来又清凉又诱人。她回忆起了喝水的感觉,那种让人心旷神怡的口感,那种顺着咽喉滴入肠胃的冰爽快感,想到这里,她不由颤抖着,身子前倾,张开了嘴唇,准备喝上一口。
“要是我就不会喝。”
崔斯坦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水溅在了身前,外套也给打湿了。
“该死的!你差点让我心脏病发作!”过了片刻,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后问道,“为什么不能喝?”
他漠然地耸了耸肩,“你喝了会吐的,水里有毒。水是从地下深处一口井里流出来的,那是魔鬼们住的地方,它们在里面下了毒。”
“噢。”迪伦把手中剩下的水泼掉,关上了水龙头,“好吧,多谢救命之恩。”
“不客气。”
他的笑容温暖而真诚,迪伦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不过刹那间他的脸上似乎就结起了一层霜,旋即转身走开了。满心困惑的迪伦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小屋。
尽管艳阳高照,身后吹来一阵清风,轻柔地吹乱了她的长发。
她皱着眉头望天,似乎在责怪这阵冷风,结果只换来了一层快速移动的云翳遮住了太阳。她孩子气地朝着它们吐了一下舌头,然后便一心一意地跟着崔斯坦轻快的步伐。他们绕过小屋,开始穿行在一片几乎没膝的草地上。她谨慎地张望着,四处搜寻着蓟草、荨麻之类的恶心东西。
“我们今天很赶时间吗?”她一边问,一边小跑着紧跟上去。
“对啊!”他回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又柔声说,“不过我们可以慢一点。好了,这就是最后一座山了。”他手指着前面,迪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反感地皱了一下鼻子。
“这也叫小山坡?”她重复着他之前说过的话,“你这个骗子!这山那么大!”
在迪伦眼中这个所谓的“小山坡”看上去更像是座大山。没有地势平缓的山脊可供攀爬,只有巨大的危岩高耸。这让迪伦想起琼的那一次以悲剧告终的尝试,她想让迪伦爱上到考布勒的登山之旅,于是告诉她从山的正面攀爬要比顺着步道绕着后山走有趣得多。没想到那座山的正面完全就是一堵花岗岩墙,还分布着光滑的砂石小路。迪伦刚爬完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踩在一块小石头上打了滑,胫骨撞在了一块有棱角的大岩石上。她猛发了一阵脾气,坚决要马上回家。而眼前的这座山看起来跟考布勒山一样让人不爽。
“我们不能绕着走吗?”她一边问,一边满怀希望地偷偷看着他。
“不行啊!”他看着她,笑容依旧灿烂。
“那你背着人家怎么样嘛?”她又建议道。可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尽管他身上有伤,但过草地的时候,却完全没有一瘸一拐的样子。而且,迪伦注意到他脸上的伤也正在快速愈合。事实上,原本在他眼睛周围的红肿现在也几乎已经彻底消退了,只有颧骨旁轻微的紫红色伤痕多少还能透露一点当时的惨状。他的下巴也不再青一块紫一块了,瘀伤渐渐消肿后,上面只残留了一点淡黄色的痕迹。
迪伦一路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十分钟后两人来到了山脚下。
这个“山坡”也太不讨喜了,连荒草都不愿覆盖它,它们只长到山脚下的斜坡上面几米就不再延伸了。再往上就只有尘土、沙砾和岩石。虽然一些巨石下面蜿蜒生长出了零星的几株耐寒植物,但除此以外,整座山便是没有半点生气的不毛之地。
迪伦顺着几乎垂直的花岗岩壁艰难攀爬,小腿肚子很快便开始火辣辣地疼。尽管她的鞋已经饱经磨砺,穿上去也很舒适,但为了保持平衡,她的双脚时不时要七扭八歪地着地,结果前脚掌还是磨出了一个水泡。行程过半时,山势越来越陡峭,她只能手脚并用。
崔斯坦坚持要她走在前面,他声称这样是考虑到万一她跌倒了,自己还能接住她。不过,迪伦暗自怀疑他只是为了欣赏她拼命攀爬时的窘态。
“快到了。”他在她下方一米的地方喊道,“相信我,等你到山顶的时候,那景色绝对让你感到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