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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4)
她回答说当然不会。因为乔治娜没有一点儿和她能够合得来,而且从来就没有过。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和她作伴来自讨苦吃。乔治娜该走她的路,而她,伊丽莎,要走她自己的路。乔治娜在不向我倾诉心事的时候,大都是躺在沙发上消磨时间,抱怨家中太乏味,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妈会请她进城去。“只要能躲开一两个月,”她说,“等事情全都过去了,那就好得多了!”我并没有问她“等事情全都过去”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估计她可能指的是她母亲的必然去世和接下来那令人伤心的葬礼。伊丽莎通常并不把妹妹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只知道瞎抱怨放在心中,就像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无所事事而懒洋洋的只知道?嗦的人似的。但是有一天,她收起帐簿,摊开刺绣活以后,却突然对她说:“乔治娜,你整天活在这世界上瞎混,是世界上最愚蠢、最荒唐的人。你的出生简直是对生命的糟践。你一点儿也不能理智地为自己生活,却反而一味想靠别人的力量来支撑你的软弱。你的肥胖、空虚、自满、无用让人为你所拖累,如果别人不甘心,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你遭到了亏待、忽视和不幸。不仅如此,你还认为生活应该是一场戏,一场不断变化和充满刺激的戏,否则这世界就是监狱。
你喜欢受人爱慕,被人追求,听人恭维,你一定要有音乐,要跳舞,否则你就会萎靡不振。难道你就没有办法使你不依赖别人,只靠你自己的意志和奋斗吗?就拿一天来说,你把它分成几份,每份都安排好工作,把全部时间都安排好,不留下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零星儿的空闲时间。依次有条有理,按严格规定干每一件事。你会觉得每一天刚刚开始,没多久就过完了。这样你就不会让别人来帮你打发一段空闲的时间,你也用不着求谁来陪你,和你聊天了。总之,你会像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那样生活。听听这个忠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你提出的忠告。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就会不需要我或者别的什么人了。如果不听,而仍像现在这样老是幻想、哀叹、懒散,那就去承受你愚蠢行径的恶果吧,不管它将如何糟糕和难以忍受。我明白地告诉你,好好听着,因为虽然我不准备再重复我现在说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做的。等母亲一死,我再也不会管你的事。从她的棺材抬到盖茨里德教堂的墓地那天起,你我就互不干涉,好像彼此从未见过面一样。你不要以为我会容忍你哪怕是最小的一点要求来强加于我,只因为我们碰巧同父同母。我要告诉你,哪怕整个人类都被消灭干净,只剩我们两个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而独自投向新世界。”她闭嘴不说了。
“你没必要花力气去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乔治娜回答说,“谁都知道你是活着的人中最自私、最没有心肝的东西,而且我也知道你对我有刻骨的仇恨,以前我就有过这样的例子,——你在埃德温,维尔勋爵上的事情上对我玩的诡计。你嫉妒我的地位比你升得高,得到贵族头衔,被接纳进那些你连脸都不敢露的社会圈子里,所以你才当了可耻的奸细和告密者,永远毁了我的前途。”乔治娜掏出她的手绢,在这以后整整一小时里不断擤着鼻子。伊丽莎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干着活。当然,宽厚的精神在某些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可是这里呈现的两种性格,却正是因为缺少了它,一个刻薄得叫人无法忍受,一个又无聊得让人恶心。感情没有理智固然乏味,但若理智中不掺入一点儿感情,却也实在苦涩、粗粝得叫人难以下咽。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看得睡着了。
伊丽莎已出门上新教堂去参加一次圣诞节礼拜,——因为在宗教的事情上她是个严格拘泥形式的人,任何天气都不能阻止她去按时履行她心目中的虔诚义务,不管天气好坏,她每个礼拜天都要上三次教堂,平常日子也是一有祈祷就去。我想要上楼去看看那快要死的女人怎么样了,她躺在那儿孤单单几乎没人理睬,连佣人们都只想起来才去看一下。请来的护士因为没有人管,爱什么时候溜出房间就什么时候出去。蓓茜是忠实的,但她要照管自己的家,只能偶尔到宅子里来。正如我所料,我果然发现病房里没有人在看着她。护士早已没有影子,病人躺在那儿昏睡,一动不动。她死灰色的脸深陷在枕头里,炉子上的火都快熄灭了。我加了点煤,整理了一下被褥,朝着如今已不能睁眼瞧我的她注视了一会儿,就走开去来到了窗前。雨狠狠地敲着窗玻璃,风狂暴地刮着。“一个人躺在那儿,”我想,“她很快就要不受这人间的风雨搏击之苦了。那眼前正在苦苦挣脱心灵的血肉之躯,一旦得到了最后的解脱,它又会飞向何处呢?”
想着这个神秘的问题,我不由得想起了海伦?彭斯,记起了她的临终遗言,——她的信仰,——她关于脱离了躯壳的灵魂都是平等的信条。我还在想像中倾听着当她平静地躺在临终的病榻上,轻声低诉着她渴望回到她神圣的天父怀里那难以忘怀的语调,——描摹着她当时那苍白而超越尘世的面貌,那憔悴的容颜和庄严的凝视,——这时,我身后的床上喃喃地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谁在那儿?”我早听说里德太太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难道她醒了吗?我赶忙向她走了过去。“是我,里德舅妈。”“我——又是谁?”她回答说,“你是谁呀?”她奇怪而又有点惊恐地望着我,但神色还不算慌乱。“我一点儿也不认识你,——蓓茜在哪儿?”“她在门房里,舅妈。”
“舅妈!”她重复了一遍。“谁在喊我舅妈?你不像是吉布森家的人,可我认得你——这脸,这眼睛,还有额头,我都很眼熟。你像……对,你像简?爱!”我没说话。,我生怕让她知道我是谁会使她休克。“不过,”她说,“我想我是弄错了,我的头脑混乱不清。我想见到简?爱,就凭空想像看到了相像的人。再说,过了八年,她也一定有了很大的变化。”我这才慢慢使她确信。我正是她猜想和想见的那个人。看出她听懂了我的话,而且她神志颇为清醒,我就详细说明了蓓茜是怎样差她丈夫去把我从桑菲尔德接来的。“我病得很重,我知道。”不一会,她开始说,“几分钟前我想翻个身,却发现连胳膊腿都动不了。看来临死以前,我还是把心事痛快地说出来。身体好的时候我们很少去想的事儿,到了像我现在这样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压得慌。护士在吗?还是屋里除了你没有别人?”
我叫她放心只有我们在。“唉,我现在后悔我有两次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一件事是没有遵守我对丈夫许过的诺言把你像自己亲生孩子那样扶养大。另一件……”她忽然不说了。“也许,这毕竟不是十分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语,“而且我说不定会好起来,像这样在她面前丢脸真是太痛苦了。”她竭力想变个姿势,却做不到。她的脸色变了,仿佛正体验到一种内心的强烈感觉,——也许正是临死前前痛苦的先兆。“好吧,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快要死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到我的梳妆盒跟前去,打开它,把你在那儿看到的一封信拿出来。”我照她的话做了。“读读那封信,”她说。信很短,是这样写的:夫人:请惠告舍侄女简?爱住址,并烦示知其近况如何,我拟迅即去函嘱彼来马德拉我处。
承上天垂诺,不负苦心,我已薄具资产,然因独身无嗣,故甚望生前能收彼为养女,死后以我所遗悉数相赠。谨致敬意。约翰?爱谨于马德拉“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我问。“就因为我对你讨厌之极,没法改变,所以决不想帮你一把,让你走远。我忘不了你对我的行为,简,——忘不了你有一回对我发的火,你声称在世上最讨厌我时的那种腔调,你用那种完全不像孩子似的神情和口气肯定说,只要一想到我你就恶心,并且断言我穷凶极恶地虐待你。我也忘不了在你这样突然发作,把你心头的怨毒尽情发泄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害怕,就好像我曾经打过,推开过的一头动物忽然抬起头来用人的眼光盯着我,用人的声音咒骂我似的。……给我一点水!唉,快些!”“亲爱的里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递给她,说,“别再去想这些了,让它们都从你的心头丢开吧。原谅我说的那些气话,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在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八九年了。”
她什么也没听我说,只是喝了口水,喘了口气,继续这样说了下去:“告诉你,我决忘不了这个,所以我对你报复。不让你给你的叔叔收养,去过舒适宽裕的生活,我可无法忍受。我写信给他说,说很遗憾让他失望,简?爱已经死了,她是在洛伍德生伤寒病死的。现在,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随时都可以写信来拆穿我的谎言。你大概生来就是折磨我的,让我临死前还要回想起做过的事而不安宁,要不是你,我本来是不会干这件事的。”“听我的,舅妈,别再想这件事了,用宽厚和原谅的心情来对待我……”“你的脾气坏透了,”她说,“而且我到今天还实在弄不懂,你怎么九年里不管受到什么对待都能一声不响地忍耐着,而到第十年却全都爆发了出来。”“我的脾气并不是那么坏。我容易生气,却并不爱报复。小时候有许多次,只要你容许的话,我是会很高兴爱你的,而且现在我也真心希望与你和解。吻吻我吗?舅妈。”
我把面颊凑近她的嘴边,她却碰也不肯碰它。她说我向床上伏下身子压得她难受,而且又要水喝。当我让她平躺下来以后,——因为我扶她起来靠在我胳臂上,让她喝了水,——我把手放在她冰冷,黏湿的手上,刚一接触,她无力的手就马上缩回去,——失神的眼睛避开了我的注视。“既然这样,那就随你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终于说,“我总彻底,自愿地宽恕了你。现在你就安下心来,请求上帝宽恕吧。”可怜而痛苦的女人啊!她如今要改变自己惯常的想法已经太晚了。活着她一直恨我,到死她也仍旧要恨着我。这时护士回来了,蓓茜也跟着进来了。
我又呆了半个小时,希望她能和我和解,然而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很快又昏迷过去,再没恢复知觉。当夜十二点钟,她去世了。我没在场给她合上眼睛,两个女儿也都没有在场。次日早晨别人来告诉我们一切都过去了,她这时已经只等着入殓,伊丽莎和我过去看看她,乔治娜却只是大哭,说她不敢去。塞拉?里德一度健壮灵活的躯体,僵硬不动地平躺在那儿。冰凉的眼皮盖住了她无情的双眼。她的额头和强悍的容颜上,还依旧留存着她那冷酷心灵的印迹。在我眼里,这具尸体是个古怪而庄严的东西。我望着她,心中既忧伤又痛苦。它引起的既不是温柔、甜蜜、怜悯,也不是期望或者宽恕,而只是为她的不幸而并非为我的损失所感到的一种强烈的痛心——以及对于这样可怕地死去所感到的一种既难过又流不出眼泪来的无比沮丧。
伊丽莎神色镇静地望着她的母亲。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她说:“她那样的体质本来满可以活到高年,是烦恼使她减寿。”说着她的嘴抽搐了一下,接着转身走出了房间,我也走了出去。我们两人都没有掉一滴泪。罗切斯特先生只给了我一星期的假期,但我在盖茨里德一直过了一个月。我本来想葬礼一完就走,可乔治娜求我呆到她去伦敦再说,因为她现在终于受到她舅舅吉布森先生邀请了。他此来是为了主持她姐姐的葬礼,同时也安排一下家庭事务的。乔治娜说她害怕单独留下来跟伊丽莎在一起,从她那儿,她既不能得到同情,也得不到鼓舞。我只好尽量忍受着她的软弱,怕这怕那,她的自私和怨天尤人,只好尽力帮她做针线活,打点行装。说实话,我忙着的时候,她却闲在那儿。我不禁暗想:要是你和我长住一起的话,表姐,那我们可得重新安排了。我可不会老是老老实实安于宽宏大量,我会给你布置活干,而且要逼着你干完它,我还要你收起那些装模作样、半真半假的抱怨话。只因为我们俩这次接触十分短暂,又正赶上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否则我才不会勉强自己对你这样耐心和纵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