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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街甬道,闻氏姑侄二人站在巷口,怔怔相望。
巷外停着马车,巷中人士已经驱尽。卫士封锁了这道巷,有吏员拿着宗卷站在一侧,尽职尽责地翻阅竹简,并向两名女郎解说当时的情况——
“李江私下与官寺往来,出卖李信、阿南等一伙混混。李江与阿南发生口角,便在此地,两人动了手。”
“女君看这里,”吏员蹲在墙角,指着土夯上颜色深的一道说,“这是当日李江留下的血迹。据我们所查,他被阿南所杀……”
“当时在李江身上搜到致幻药物,李江与人打斗中,也中了毒。”
“腰腹被匕首刺中,伤口约三寸长,两寸……”
“李信与其他混混前来接应阿南,在此大战。李信与官寺为敌,被俘入狱。李信……”
“别说了,”闻蓉轻声,她的声音太弱,除了扶着她的侄女闻蝉,汇报的吏员并没有听到。汇报声还在没有感情地继续,闻蓉却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吼道,“别说了!”
女君带着哭腔的吼声,将众人镇住。众人面面相觑,看翁主向他们摆了摆手,于是欠欠身后,皆闭口不语了。
闻蓉跌倒在地,她跪在土墙边,手指颤颤地伸出,抚摸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颜色浓深的痕迹。她深深地凝望着,好似看到了当日的一幕,看到当日混战,看少年无望地摔倒在地。
那时天还没有亮,她的二郎连最后的日出也没有看到。
她浑浑噩噩地待在府上不知道做什么,而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的深巷中,少年却只能不甘地死去。他临死前,是否怨过她这个母亲?是否想念过她?他最后一刻时,想的是什么?
人常说临死前,一生都会被走马灯般走过。蟠螭灯星火耀耀,在李江短暂的一生中,可曾照耀出李家古宅来?可曾想起过他幼年时的片刻温情?
他命途多舛,一直不如别人。他在死前,是否想过认回李家呢?
如果他们母子见面,李江能不能认得出她?
那些想来都如隔世般……确切说,也实在是隔世了。草席一卷,枯坟一座,她家郎君,在这里静悄悄地死去……无人在意,无人关怀。
闻蓉落了泪,她扶着墙的手指发抖。她喃喃自语,“我儿……我儿……”
她已有些痴了,声音凄凉而悲怆。当她俯跪在地,贴墙而坐时,当她露出悲凉的神情——她不再是李家大夫人,她只是一个丢失了孩子、多年寻找无望的母亲。
她的一生草草,她家郎君也半生草草了事。而她就是回顾他那短暂的一生,她连他的相貌都不知道。人生如漫长一线的河中灯盏,顺水向下飘,飘远了,便再见不到了。月下流川,火照三途,往事再不可追起。
“我儿……我儿——!”
声声泣血,杜鹃力竭。冬日初雪落下,纷纷然,世界清白。
一个母亲的可怜呼唤声,让周围一众公事公办的吏员们动容。有的人眼眶跟着红了,有的人叹口气,感慨世道之无常。纵是尊贵至此,失去自己的孩子,闻蓉浑浑噩噩十年来,人不人疯不疯……她趴在地上大哭,雪落在她身上,万物被雪所盖,闻蓉的哭声已经沙哑无比。
闻蝉也红了眼睛,跟着落了泪。她对曾有一面之缘的表哥并无感觉,并且即使那位真正的表哥找回来,闻蝉也确信自己八成和他不会有什么纠葛。不是每个出身混混的人,都能吸引闻蝉。不是每个少年郎君,都拥有李信一样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
她其实已经忘记了李江……
李江面容俊俏,还在她落难时帮过她从李信手里逃脱。她为表感激,还送了玉镯给他……闻蝉再没有见过那玉镯,恐怕李江根本没有机会用到。
她都忘记了李江。毕竟面容秀气的郎君,闻蝉身边到处都是……
还是李信告诉她的,让她想起了当日之事。
她昔日曾见过真正的表哥,曾对他感觉很亲切。但也就那样了……闻蝉始终对李江站在旁观的角度去看,然闻蓉作为亲生母亲,已经哭得喘不过气了。
天下母亲,在这样的时刻,都是最为悲伤的。
闻蝉蹲下身,抱住全身发抖的姑姑。她仰起脸,雪花落在她干净清朗的眸中。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细细碎碎的雪花。雪粒漫漫飞舞,宛如柳絮,没有边界。它踩着冬日清寒的脚步而来,它撒满天地间。气候阴沉,天色无光,南方的雪并不如北方那般大,隔着巷子,闻蝉已经听到有孩童大人们惊喜的叫声——
“下雪了!”
“真的是雪啊!”
无论多少次,都一样的惊喜。
一墙之隔,有人欢喜落雪,有人悲伤失子。人间的悲欢喜怒壮烈无比,而雪粒子,仍然浩浩然地铺盖整片天地。天光暗暗,白雪纷扬,点点白雾坠在上空,又笼罩着会稽郡城。
灯中罩着的火烛已经熄灭,光黯了下去,但并没有漆黑。雪花照着天地,将人间映得玲珑纯白。
旧祠堂的门开着,门口廊下扔着灯笼,仆人们惊喜地看着天地间的飘雪。李怀安坐在门槛上,靠着门,侧头看着庭院中的雪。李信仍是那个随意的样子,两腿大开坐在屋中铜台前,手搭在膝上,嘴角挂着懒散笑意。
李怀安道,“两个选择。一,再演场戏,哄你母亲,你才是真正的李二郎,李江除了一个胎记,什么证据都没有。想要推翻,还是很容易的。二,就这样混下去,任你母亲折腾,等这桩事了,我送你去长安,举荐你入仕。”
李信:“选二。我已经不想陪你演戏了。我不忍心骗她了……她这个样子,不能再骗了。”
李怀安点点头,无话。
他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不管李信给哪个选择,他都无所谓了。李信说闻蓉经不起再被骗了,李怀安却觉得……
李信低声:“……她连这次都熬不过去了?”
李怀安没有诧异,李信向来很聪明,举一反三。向来他给个反应,李信就能猜出结果来。闻蓉确实不行了……油尽灯枯,疯疯癫癫,医工们全都摇头。他肯放手让闻蓉去查所有事,不过是给她一个安抚。
这对并非亲生的父子,共看着外边的雪,良久无话。
好一会儿,李怀安有起身的动作,“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阿信你向来多思多想,习惯占主动权。我恐怕我不前来给你个说明,你心情不好下,再等不及又做出什么来……现在看来,你情绪倒还好,没我以为的那般偏激愤怒。”
雪花飞溅上少年的眉间,他笑了笑,“因为知知来看过我啊。”
李怀安顿了一顿,回头看他。
看少年面上露出轻松的笑,他脸颊上的伤已经结了疤,过两日就好了。现在却还有点儿痕迹,他一笑,面容便更加邪气了。然这种轻快的笑容,又让李信更像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我本来不希望她来。母亲打我一巴掌,我也难受得要死。我从来没被人这么侮辱过……不过知知来看我,我就想通了。”
“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走近她。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存在,我就有无限动力,就能熬过所有苦难。如果她不在,如果没有她……我一定没有现在这样恢复得快,没有现在这样充满干劲。”
李怀安冷漠的眼中带上了一点儿笑意,让他身上那种生人勿进的感觉散了些。他旁观李信从半大小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小郎君;他看李信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又一次再一次地重新站起来……都是为了闻蝉。
李信常常冷血得不像个少年人。对谁的感情都有所保留,无法留人的时候该下手就下手。他少年风流,有一腔旺盛的义气与仁心,可谁若阻拦他,他也能杀尽所有。只有面对闻蝉时,李信才有个少年人的样子。会冲动,会生气,会难过,会不顾一切……若没有闻蝉,李信也许更冷漠,手段更狠,走得更快。但是李怀安想,还是现在这个不太成熟的、看到闻蝉会害羞的郎君,更让人放心些。
李怀安向李信点了点头,便弯身提起自己的灯笼,欲离开此地。
李信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忽问他,“我母亲那般伤心欲绝,您就从来没伤心过阿江的死吗?您一直很冷静,冷静的……不太像个父亲。”
李怀安无话半刻,后淡声,“那我该如何?陪她一起发疯,整个李家都为了一个人毁于一旦吗?她哭的时候我跟着哭,她想念的时候我跟着想念,她发疯的时候我也陪着疯吗?”
李信眼睫落下去,廊下灯火映着少年的眉眼,竟显得几分温情缱绻。
李怀安道:“我从来就没有去悲痛的权力。”
他漠然地离开了这片庭院,仆从们跟上府君,与他一道离开。李信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看着李怀安渐渐走远。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非常的不喜欢说教,非常的不喜欢管别人的事。李怀安对自己的子女,一直是采取放任自流的政策。他在子女上管得最多的,居然是李信。
因为李信总是不安分,总是意外频频,还总有自己的大道理……若让李信来折腾,整个李家都不够他玩的。
李怀安只能时时刻刻地看照这个小郎君,引导他走正途,教他去读哪几本书,不厌其烦地放权又收权……李信太能折腾了,李怀安若真放任不管,简直难以想象李信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已经三年了吧?
李信想。
三年来,他从没见过李怀安有放松的时候。李怀安一直是一个人扛着一切,处理会稽事务,商议族中大要,再关照妻子的病情。他忙完这个忙那个,他就没有真正开怀笑过。不高兴,也不难过。他就这么静静的,独自一人走着……
闻蓉不能宽慰他。
李伊宁不能理解他。
就是李信,也只能帮他处理琐事而已。
他的精神,早就一个人了。是从……从二郎丢失,闻蓉渐渐不正常开始的吧?
李怀安依然没有讲大道理给李信,可是他的前半生,却已经教给了李信很多道理。李信闭上眼,雪从厅外卷入,寒意深深。李信忽然觉得很冷,忽然无比地想念闻蝉……
他不禁想,我绝对不要变成第二个李怀安……绝不要哭无可哭,痛无可痛。绝不要没有目的般地活着,一直活在责任和义务中。
他觉得冷。
他想知知要是在,就好了……
李信很快见到了闻蝉。
再过了一晚上,他依旧被关在旧祠堂,门却忽开,仆从们进来,伺候他梳洗换衣。李信挑了挑眉,换上玄黑色锦衣后,出门走了一程,便遇上了对面沿道而来的闻蝉。闻蝉看到他也很惊讶,没想到他被放了出来。女孩儿的眉眼间,立刻掩饰不住地涌起喜意,走向他。若非仆从们都在前前后后地跟着,闻蝉大约就挽住少年的手臂了。
李信问:“出什么事了?”
闻蝉脸色才重新黯了下去,“姑母……姑姑她……”
李信点头,宽袖之下,他握住了女孩儿的手。
闻蝉吓了一跳,少年郎君的手握住她时,她背后一身汗毛竖起,惊乱地想要跳开。但是她抬头看,李信面容英俊中,眸中神情忧心忡忡,似在想着什么。李信在思考,闻蝉便不好意思拿自己那点儿羞涩烦他了。
两人便这么一直过去了。
到了闻蓉所住的庭院,进去时,已经感觉到了满园的凄色,听到了隐约的啜泣声。气氛被压得很沉,每个人都神色惶惶。闻蝉十七岁的生涯中,都很少见到这种凄然的气氛。她站原地愣了半天,连呼吸都开始不自在。
李信握了一下她的手,“知知别怕。跟着我就好。”
李信与舞阳翁主过来,外头庭院已经一大片人头了。看到李信出面,众郎君面色各异,精彩十分。李信也不说什么,牵着闻蝉,在侍女打帘后,径自入了内,一路往寝屋去了。
到药香浓烈的屋子,到闻蝉已经快承受不住这种悲伤的气氛时,他们最后绕过了一道屏风,见到了闻蓉。
闻蓉奄奄一息地躺卧于榻上,李伊宁跪于一侧氆毯上,拉着母亲的手,无声地落泪。李怀安坐于妻子榻边,低头看着她青白憔悴的脸色。他常常没太多表情,可是这会儿,闻蝉去看时,去看到姑父脸上的难过之意。
“姑姑……”闻蝉先松开了被表哥握得满是汗的手,跪于了闻蓉榻下。尚没有如何,她已经红了眼睛。
闻蓉强笑,“你又哭什么?真傻……”
她的视线,怔怔向上,看到腰杆挺直的少年郎君。看到郎君面上的疤痕时,她眸子骤缩,有痛意在眼。她喃声,“阿信……”
李信默然地与她对望,然后过来,跪于她榻边。
他一言不发,闻蓉已经泪盈于睫,放在胸腹上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要伸手抚摸郎君被她打伤的面孔,还想问他痛不痛,可是她没有了力气。而再看到李信望着她温和的眼神时,闻蓉眼中落泪,却噙着笑点头。
她说:“阿信,你叫我一声母亲,我看顾你三年。你欺骗于我,却是一腔好意……我犯了糊涂,不该打你。纵你不是我亲生儿郎,你也细心待我,我实在……然你心性豁达,不要跟我一个病人计较了。”
李信:“我没怪过您。您打我是应该的,我一开始就不该……”
闻蓉怔怔道:“然没有你,谁许我三年的母子情深呢?那常日温情,又有几人给得了我呢?”
李信垂目不语。
闻蓉目光转向闻蝉,“小蝉……你喜爱你……阿信吗?他一直喜欢你,姑姑却从没见你说过喜欢他。你喜欢他的对吗?”
闻蝉泪眼婆娑地点头,她说不出话,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哭腔。她看闻蓉说话这样吃力,心里已经有了不好预感……前日还与她说话的姑姑,今日就这样……
闻蓉笑了,看向李信,“阿信,你始终不是我的二郎。那、那……明轩说,他从来就没给你上过族谱。我浑浑噩噩,连这种事都不记得……不然早就知道你们哄骗我了……你从来没上过族谱,从来不是我的二郎,那你也不要叫我‘母亲’。我去后,身后之财留给你……”
李信低声:“我不要您的钱。”
“你总是不要我的钱,总是要跟我划分得很清,”闻蓉声音开始沙哑,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你一直不想跟李家牵扯太深,我还以为是你与世家格格不入的原因……原来是这样。”
“我的身后财,分于你和四娘。四娘是娘子,年纪小,又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多分她一些。而你三年认我为母,我也要分些给你……不过你也许不在乎,你向来很有本事,什么会得不到呢……”
“我去后,你就娶小蝉,好么?你既不是我的二郎,就不要为我守孝。你就是守,我也不领情……你娶小蝉吧,你已经想了这么久……你看小蝉也喜欢你,还等什么呢……”闻蓉声音微弱,“你去长安,见我三哥,就说这是我的遗愿……我见不到我三哥面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但我是他妹妹……你说,说我很想念他,说我求他,把他女儿许给你……你很厉害的,你告诉他……问他还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少时与他说的婚约……我一直就想,就想聘了他最宝贝的女儿……”
“姑姑!”闻蝉再忍不住,泪水如线断,她扑在姑姑怀中,“我阿父记得你!你别难过,我阿父心里有你的!他让我来会稽做客,他是知道你会疼我的啊……只是我阿父离不开长安,不然他一定会来见你的……他很想念你!他没有一日忘掉你!还有二伯、四叔……他们都很想你!”
“我来会稽的时候,他们都关照过让我问候你……你还记得吗,他们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她哭得断断续续,一旁李伊宁也跟着哭。一室凄凉,闻蓉面上带泪,唇角微微露出笑。李信将闻蝉抱与怀中,安抚她。另一边李伊宁也哭得厉害,他拿过巾帕给她。李伊宁转头看他一看,叫一声“二哥”,也哭得抱住李信。
李信只好同时安抚她们两个。
闻蓉的目光,与李怀安对上。
她笑中带泪,向他颤巍巍伸手,“夫君……”
李怀安伸手,握住她冰凉发抖的手。她依然在他这里寻到避风港,依然得到安慰,泪眼模糊中,她看着中年男人微白的两鬓,痴痴唤一声,“夫君……”
“嗯。”李怀安淡声应了。
闻蓉便笑:“你总是这样……不冷不热……难怪别人都说你没有人情味,做什么都不找你。你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谁理你呢?”
她开始发怔:“父亲母亲不理你,我也不理你,四娘也不理你……明轩,你都一个人……”
“我对不住你……从我开始生病,你就一直照顾我……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人再陪你了……你还对我这样好,我却一直不领情,一直看不到你……”
弥留之际,过往在她眼前纷至沓来。她神志很清醒,却又很恍惚。她看到这么多年,看他们少年夫妻……少年夫妻老来伴,看李怀安少时,也与她说“等我年纪大了,就换你来照顾我”……她没有照顾好他,却是他一直在任劳任怨地照顾她……
不离不弃。
这么多年!
守着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妻子……所有人都怕他的妻子发疯,可是他不能怕。他要是也怕了,谁还管闻蓉呢?闻蓉整日沉浸于丧子之痛中,李怀安只一脸麻木地听着。闻蓉总觉得他冷酷无情,说他一点都不心疼儿子。可是如果他心疼了,压倒闻蓉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倒了,那他们这个家,谁还能撑得住呢?
四娘子还那么小,她不能没有母亲。没有母亲教养,她可怎么办?
老县君年纪也那么大了,最寄予希望的儿子,就是李怀安。他若是跟着妻子一起悲痛,他的母亲,他的家族,那些都怎么办?
李怀安日渐沉默。
他少时就不爱说话,那时候却还有些温情,偶尔兴致来了会与人玩笑。后来,世上就再没什么让他觉得值得笑的东西了……妻子开始病重,陪伴他的人倒下去,他只能扶起来,扶着她一起走。
她虽然与他是夫妻,但是他其实已经孤零零很多年了。
闻蓉哽咽:“夫君,我对不住你……”
要到弥留之时,她才能想到自己有多对不住李怀安。
因为她一个人,李家都陪着她一惊一乍。李怀安得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把闲话都赶在外面,不传入她耳中……而她呢,她呢……她心里只想着二郎……
“夫君,我错了……我光想着二郎孤孤零零一个人,他不认识父母,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多害怕,多可怜……我想陪他,我想照顾他……我错了……”
李怀安道:“没事。你去照顾他吧。为夫为父,我都做不好。只有你能慰他的心。”
闻蓉在他怀中发抖,落泪如注。
李怀安目光望着虚空的方向,怀里抱着妻子,妻子的泪水湿了他胸前衣襟,他像没感觉一般。他望着不知名的地方良久,忽然轻声,“阿信,你跟你母亲说说,阿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
李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少年低低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他很聪明,很讨喜。长得很俊,就像、像您一样。眼睛跟您很像,不说话的时候,和您发呆的样子,更是一模一样。”
“他嘴很巧,很会说。我们都很喜欢他……”
闻蓉心想,说谎。
她已经知道李江不是好孩子了。
李信还这么说……
闻蓉听着,听着,渐渐出了神……烟雾缭绕,死气沉沉,随着少年郎君的讲述,她却好像真的看见一个秀气小郎君。那小郎君在光的尽头等着她,她辗转数年,得见他一面。
他对她伸出手,“阿母,我等您很久啦。”
闻蓉静静地看着。
她走上那条浓雾不散的路,她握住郎君的手。她与他面对面,看着他……
所有人都不在乎他,都不喜欢他。可是她喜欢他,她最喜欢他。所有人都不要他,她想要的。
她一生糊涂,她却想……她想……
李怀安怀中,妻子的呼吸已经消失。
中年男人怔坐许久,说,“她去了。”
讲述声戛然而止,时间有片刻凝滞。屋中屋外,皆是大恸之哭声。
一夜风吹,天地浩茫,大雪倾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