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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嗣王还说没喝多,怎么能叫皇贵妃跳舞。”贾太后脸上生了不悦。
沈子菱心头火气更大,死不要脸的,一拳不轻不重砸在案上。
“太皇太后,”沂嗣王目色清朗,似是掏了心窝,语气真情切意,“臣闻皇祖父生前料理国政事时,偶尔会召淑妃娘娘去舞一曲,以此缓解疲劳,有时旁边还有一块儿议事的外臣在。今日不过是皇亲贵胄和世家名媛们的小宴而已,又有何不可?”
淑妃是沂嗣王的亲祖母,本是普通宫女,因舞姿曼妙,得了先皇的欢心,一朝得了恩宠,才有幸诞下沂嗣王的父亲溧阳王。
淑妃性情温顺,知道身份不高,在后宫生活艰辛,倒也聪明,将当时还是皇后的贾太后作为靠山,一生对其言听计从,马首是瞻,便是能提拔成妃位,还是贾太后劝谏皇帝。
后来,淑妃染病早逝,临终前又告诫儿子溧阳王,要好好辅助皇后亲子——彼时是太子的宁熙帝夏侯睿,当好兄长的左右手。所以,这一对母子,与贾太后母子一生关系甚密。
马氏瞄一眼太皇太后的神情,也知道,贾太后提起淑妃的早逝,到如今仍有几分感叹,年纪渐大,早年身边的人,不管是敌手,还是友人,都一个个走了,若是那听话又乖顺的淑妃还在,陪着闲话几句当年,太皇太后倒也不寂寞。
这会儿听了沂嗣王的话,贾太后神色渐缓了下来,添了些唏嘘。
初夏见沂嗣王将贾太后说得发了感慨,连话都不多说了,娥眉拧紧,那个淑妃本就是跳舞的宫女出身,被召到殿前跳舞有什么稀奇,怎能拿来跟自家娘娘比,可也不能将这话拿出来反驳,不然就是折辱了淑妃,让沂嗣王再找借口。
正想着,沂嗣王目光悠悠落到云菀沁身上,噙笑:“臣与部属在北方与皇上共事抗敌时,就听说过娘娘的一些事迹,想必定是风仪万方之人,今日一睹芳容,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是不是啊?”
几名陪伴嗣王进宫的随从一呼百应:
“是啊,咱们在江北城就听过娘娘协助皇上镇压晏阳暴民的事儿了,今日若能再看娘娘舞一曲,更是死了也值!”
说着,部将们喧哗起来,几个都是武人,声音洪亮,一会儿便吵开了花。
更有甚者拿起象箸朝馔具乱敲打起来,嚷着添气氛:“恭请皇贵妃为太皇太后舞一曲,咱们也能饱个眼福啊!”
这行人本就在北方岔惯了性子,连皇上都从不拘束他们,何况本就是在气氛宽松的小宴上,贾太后也不好喝叱,可让皇贵妃起舞,又成何体统,况且从没见过沁儿跳舞,许是根本不会。
邺京的官家小姐,讲求的是内秀,文功方面,素来只是在闺中读女论语,外加琴棋书画拣一两样学,跳舞不登大雅之堂,就算千金小姐们喜欢,家主们一般也都不许。
沂嗣王就算终年在北方,又怎么会不知道,难不成就是想故意为他表妹搬回一城?想着,贾太后眉蹙得更紧。
席间,唐无忧刚刚的羞辱扫清了大半,沂嗣王这一句酒后玩笑建议,云菀沁若直接拒绝,就是不敬太皇太后,那便只能承认一句自己不会,大庭广众下失掉风采,她今天的受辱丢脸也能和她扯平了。
沂嗣王见皇贵妃不动,心意达成,手一抬,勒令随从停止声潮,终结这话题:“臣想着连暴乱城池都敢闯的女子,一定落落大方,有过人的胸襟,所以才大胆提出这个建议。若是觉得臣辱没了娘娘,还请娘娘降罪,这事罢了,臣再不多提。”
点到即止,让这皇贵妃知道,不是只有她能挫别人的面子。
却听水榭内,女子声音侃侃而来:“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寿诞,孙媳舞一曲,又算得了什么。”
在场人俱是一惊,没料皇贵妃竟答应了,连沂嗣王也出乎意料,眉目一敛,却不动声色。
“皇贵妃……”贾太后刚开口,云菀沁浅笑:“太皇太后放心。”
贾太后见她气态恬然,并不像个生手,放了些心了,却仍是望一眼沂嗣王,语气暗藏不满:“沂嗣王不过是宴中玩笑,喝多了些酒,皇贵妃若是不愿意,也可以回绝。”
“寿辰一年才一次,为太皇太后助兴行孝,是妾身本分,怎能回绝。”云菀沁笑意莹莹,如湖光散开,声音又如湖面清风,不徐不疾,“淑妃能为先帝解忧,孙媳妇也能为祖母开怀,况且沂嗣王都说了,将士们慕名妾身,妾身身为女子,不能像将士们一样上战场杀敌,如今舞一曲,让将士们满意,也算是为国家分忧。”
贾太后听得心头舒坦,连连点头:“说得好。”
沂嗣王顿了一顿,也带头笑道:“皇贵妃心胸宽,叫臣心福。”
其他人见沂嗣王都开了口,也都跟着奉承起来。
贾太后考虑片刻,道:“跳支简单的即好。”简单的便不容易出差错,只要中规中矩,稳稳妥妥就行。
云菀沁应下,转过身,目光轻扫席间的唐无忧一眼,下阶与初夏和几个宫人先下去了。
目光清冽,唐无忧被望得沉了脸色,自己已经珠玉在前,她还能跳出什么花样来,无非就是宫廷那些正规舞步。
“还真是有点儿意思。”对面,沂嗣王却是回过神,唇角添了抹玩味,就说了,这皇贵妃果真还不是个好打发的,正是想着,一双瞪得人头皮发麻的灼辣目光又飘过来,沂嗣王一看,又是那丫头片子,还真是鬼缠身了,却只端起酒盏,朝前面故意遥祝一下,温雅眼眸一动,眼梢微挑,颇有些挑衅。
半刻左右,脚步临近,走进了宴席,众人转颈回望。
女子换下了繁琐复杂的正装,仪态大改,一身翡翠色轻丝开襟舞裙,腰封是比舞裙深一号的荷绿束腰,大裙摆,裙下是小灯笼裤,在脚踝处收紧,衬得身姿玲珑,隆胸纤腰,双臂上绕着双层水袖,迤逦于毯上,步步走到宴中间,福身道:“恭贺太皇太后万福千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若方才是仪态万千,庄严不可侵犯的皇贵妃,眼下这一身装束,就像是清灵可爱的江南采莲佳人。
贾太后看得清风拂面,欣喜:“是什么舞?”
初夏丢了个眼色过去,宴席后面的梨园乐官鼓笙筝乐落珠般连贯滑出,笑着回答:“回太皇太后,舞名绿腰。”
舞名一出,在场不少人倒是有些惊讶,京城官家千金就算会跳舞,不过也是学些华美壮丽的正统宫廷舞,舞步大气缓沉,不失不过,比较稳妥。
绿腰舞却是不折不扣的民间俗乐舞,因是软舞,轻快流利,一开始在南方水乡民女中兴起,后来传到了其他地方,也都是在民女中流行。
这皇贵妃原是侍郎家的小姐,又是哪里学来的?
却来不及多想,已被毯上起舞的玉人吸引住目光。
几个舒缓柔美的开场动作之后,动作渐臻佳境,慢慢变快,女子翩如兰芍,两条水袖骤然朝前甩出,在半空飞舞一道,如雪萦风,舞靴却牢牢钉在红毯上,腰肢旋转,先慢后快,婉若游龙,腰上的饰物跟着清脆摇动,清灵如出谷莺,卷起一阵急急香风。
绿腰舞中的旋舞部分,是最好看的一段,在场众人看得呼吸静止,出神的安静。
随着羯鼓一停,乐声轻缓了一些,女子莲步也跟着慢下,收回水袖,绿色袖摆轻摇,低回处如同破水的莲花,待停稳了,发髻微松,显得婆娑旖旎,可一双美眸又跳得清亮动人,玉颈仰起,双臂如翠鸟羽翅举起,朝后下腰身,完成了最后动作,一舞,方算终了。
舞虽停了,御花园中犹自飘荡漾着刚才舞起的香风。
云菀沁站稳,背上热汗直冒,说跳就跳,提前连个准备和热身都没,这会儿也有些脚软,只将过来的一扶初夏,低低喘气:“初夏,怎么样?没叫人笑话吧?”
初夏头一次看着娘娘跳整支完整的下来,刚才也是看入了迷,此刻惊喜道:“娘娘跳得很好,放心,一个步子都没错,所有人都看的不眨眼。没料红胭姑娘教的这绿腰舞今儿竟派上用场。”
云菀沁也小小舒了口气,原先经常去香盈袖时,自然不全是对账看账,红胭原先在万春花船上待过,风尘打滚几年,会的舞蹈何止十只八只。见红胭善舞,云菀沁好玩,叫她教了自己两只,其中一只就是南方的绿腰舞,后来生了小元宵后,为了尽快恢复因剖腹伤了元气的身体,产后除了在瑶台阁散步,也经常练这两只舞,只当是锻炼身子,所以舞步记得十分牢。
两人正是小声窸窣,宴席中,一时之间竟没人出声,在宫里能看到这种标准的民间乐舞就很难得了,而且还是皇贵妃跳出来的,一个个都还未从震撼中醒过来。
突然,远处传来拍手声,一下、两下,慢悠悠的,伴着一声:“好。”
宴席众人循声望去,个个忙从席位上站起来,跪下行礼。
贾太后一看是皇上来了,也站起来,出了水榭。
夏侯世廷目光穿过层层人头,望向清绿如荷的女子,走到中间停下来,停下了拍手,含笑:“朕准备来御花园看看太皇太后的小宴如何,却还以为误进了仙境。”
跪着的人群中,一个纤细身影抬起头,看着久违的男子,睫一颤,眼神再也离不开,追随着他的身影。
齐怀恩示意众人不用拘礼,在场的人起了身,见皇上都在鼓掌赞许,再不迟疑,跟着使劲拍巴掌,赞道:“这绿腰舞果真是名不虚传,好生的惊艳!”
“确实如皇上所言,真可谓是仙姿瑰态啊!”
贾太后笑道:“原来皇上在旁边早就盯了半天啊,刚才皇贵妃为哀家祝寿的绿腰舞,皇上有什么评价啊。”
夏侯世廷进了水榭,撩袍坐下,眼眸噙笑:“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舞,说得是你吗?朕的贵妃。”
这人还从没这么肉麻地夸过自己,还在这么多人面前,云菀沁也装装样子,侧身一福,装出娇羞无比:“皇上谬赞了。”
唐无忧实在看不得两人这样暗下打情骂俏,垂下头去,捏住粉拳。
夏侯世廷见她酡红着一张脸,被一身绿衫衬得越发灵动似风吹荷花,唇角笑意更绽了几分,眼一转,再看看周围不乏男子目光炽炽,又有些不大高兴,剑眉微微一挑,站起身,接过水榭内备用的披风,慢踱下台阶,笑意更浓,扬声:“皇贵妃孝心拳拳,又甘与臣同乐,心中不忘前线将士,愿意为朕分忧,实乃万中表率,加赏福清宫上下人员年俸,赐国库夜明枕三对,玉如意四柄,南海珊瑚一盆。”
“谢皇上恩赏。”初夏一喜,随主子一块儿跪下来谢恩。
“皇贵妃受之无愧。”夏侯世廷走到云菀沁跟前,亲自将她搀扶起来,双臂一挥,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围了个紧实,温柔地拭去她额上香汗:“爱妃为太皇太后行孝,为国捐力,辛苦了。”
所有人亦是俯身,飘出恭维之词:“皇贵妃辛苦了。”都说皇上盛宠这皇贵妃,今儿看来,两人活脱脱是一对后宫夫妻。
趁着声音如潮,夏侯世廷俯颈,在她耳边,沉了几分:“就是再别穿成这么少。”
哪里少了?该遮的都遮了,比大热天包得还要紧。她低下头看了看,努努嘴,便是穿个大棉衣跳,他只怕也得嫌少。
人群中,唐无忧将两人小动作看得分明,粉拳捏得又紧一分,虽然知道她在后宫专宠,又哪里知道竟是到了这个地步,皇上对她居然这样嘉宠,顿时浑身骨头宛如千万蚂蚁在啃噬。
沂嗣王看一眼妹妹,蓦然笑着开口:“还当皇上午后公事繁忙,不会过来与臣子同乐了。”
夏侯世廷望住沂嗣王:“再忙,有阿轸参加撷乐宴,朕也得过来。”
沂嗣王一顿,笑意有些僵:“臣不懂。”
夏侯世廷返身回到水榭坐下,朗笑:“如何啊,宴上有没合眼缘的啊,你老大不小了,也该紧张一些。”
沂嗣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暗中吁了口气,还当他未卜先知自己挑衅云氏,特意过来督促,笑道:“不是人人都有皇上这样的福气,没看见合眼缘的,总不能硬挑一个,”又瞥一眼后面的人,道:“比起自己,臣倒是对表妹的姻缘更着紧。”
终还是将他这表妹拱出来了。夏侯世廷轻笑:“那有何难,今天撷乐宴上,青年俊彦多得很,你表妹看中谁,马上请太皇太后指婚。”又面朝一群世家子弟:“沂嗣王表妹风华正茂,你们若是看中了,也不要矜持。若不好意思,朕就来一个个亲自选?”
若刚才有些世家子弟对做沂嗣王的表妹夫有些兴趣,后来看见唐无忧用歌词表达想要进宫侍圣的心,也早就灭了,看来沂嗣王是下决心要将这表妹送给皇上了,于是一个个只抱拳:
“皇上,臣高攀不上。”
“皇上,唐小姐资质优越,臣资质平庸,匹配不上。”
“是啊皇上,臣家中门楣低下……臣还有些暗疾呢。”有一人怕自己万一被皇上选中,得罪了沂嗣王,更是急迫。
一句句坚决的婉拒响起,唐无忧听得脸色涨红,不要我?谁又愿意被指给你们了?算你们识相,懂得避开,谁敢找皇上和太皇太后讨要我,我叫谁好死。
初夏见皇上一句话放出去,又让唐无忧得了一通羞辱,被在场的世家子弟们拒绝了个遍,暗下笑得肚子都快疼了。
沂嗣王见众人推辞,也再不犹豫,直接道:“皇上为何不问问臣表妹的心意呢?”又丢个眼色给唐无忧。
唐无忧提了裙子,垂头走近皇上身边,膝一曲,柔柔:“拜见圣上。”
夏侯世廷任她上前跪下:“沂嗣王说你有心意,什么心意?”
唐无忧的心都快要蹦出来,吃了这么多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鼻下有他袍子的龙涎香飘来,几乎快要按捺不住。他果真已经登基了,当了九五之尊,跟历史上是一样的,她心中一轻,自己的好日子也快要来了,忍住激动,红着脸,轻声道:“刚刚为太皇太后祝寿的那汉皇迎春词,便是妾身的心意。”
“喔,”男子若有所思,眸中笑意闪烁了一下,“就是唐小姐抄袭的那一首吗?”
场面顿时滞住,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忍不住,发出笑音,其他人就像被传染了似的,继而连三地掩嘴笑起来。
天子脚下的女子一颗酝酿着满满柔情的心,如皂泡,啪一声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