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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儿见老家丁说得磕磕巴巴,越发生疑,到底是什么人上门了,见鬼了,还说不出口!
半天,那老家丁才红着脸开了口:“是三个年轻女子,自报家门说是万春花船上的,领头的那个叫含娇,个个都来势汹汹,非得见大姑娘,老奴一听是……是妓女,吓了一跳,自然是没给她们进,可这三个粉头好生的厉害,一个人一脚就踹开了门,幸亏护院赶来了,可三人就是吵着嚷着不走,今儿非要见着大姑娘不可……”
“什么?妓女?”妙儿与初夏齐齐震惊,虽这些日子两人与红胭有来往,对青楼的姐儿少了以往的戒心与排斥,可毕竟是私下往来,而且红胭的遭遇又不一样,如今是陌生的姐儿,而且还是大张旗鼓,光天化日地来敲门找大姑娘,这又完全不一样了。
妙儿头一个嚷起来:“她们找大姑娘干嘛!有毛病啊,这是官宅,可不是烟花地儿,别说了,直接叉出去,架官府去,别叫人听到了,岂有此理!”
“妙儿姑娘,老奴也这样告诫过,可,可那含娇说什么,脸被大姑娘毁了……今儿一定得要讨个说法,别说咱们是官宅,就算是皇宫,也赖下不走了!”老家丁苦着脸道。
帘子一掀,云菀沁走出来,平静道:“请那三位姑娘进来。”
“不成啊,大姑娘,”初夏在里屋也听到了,忙跟上来,阻止,“那可是秦楼楚馆的烟花女子,这样光天化日下进了府上找您,别说外人知道了,您会丢了清誉,若是被老爷晓得了,一定会责怪的!”
这些烟花女子胆子泼天,也不怕丢丑,今儿打发走,明儿还是会来,万一吵到外面去了,更不可收拾,云菀沁目光淡然无华:“人家不是说了么,若见不着我,赖着便不走,你们是生怕她们在外面大吵大叫不被人听到吗!好生请她们进来,解决问题才是上策。”
老家丁再不迟疑,赶紧转身去请人进来。
妙儿一跺脚:“大姑娘坐在家里没招谁惹谁,什么时候跟这些人扯上关系?这到底是谁要害大姑娘!我不得宰了那人,太恶毒了,找了一群妓子上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姑娘与粉头厮混,这不是坏大姑娘的闺誉吗!岂有此理!气死人了!”
云菀沁眉目一动,睫一拍,初夏见她脸色,跟着脑门一清,脸色一变:“难不成是郁宰相家的小姐?奴婢就说,那郁小姐吃了大姑娘的瘪,怎会就此罢休,那是个多清高的人啊,那天绿水无端端来家中要香发散,又要了几盒香膏,难道是……”
八九不离十。
恐怕就是郁柔庄搞的鬼。她想法子将自己私制的香膏送到花船上去,放出风声,是侍郎家小姐的私货,又不知道在香膏里添加了什么,那些姐儿皮肤出了问题,肯定会来找云菀沁,脸蛋是青楼女子的倚仗,多么重要不言而喻,这会儿誓不罢休,也是自然的。
正是沉吟,三名女子在几个护院的围绕下,已是大步进来了,一张张冶艳红唇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旁边的家丁哪里拦得住。
踏进月门,进了盈福院,领头的含娇才止住骂声,一抬头,廊阶上立着个娉婷少女,年龄不过十四五,梳着未出室女孩儿的垂鬟分肖髻,头顶的髻发用两朵小芙蓉花环环相扣,垂在胸前的一束秀发扎了个软软的松花结儿,身上套了个银丝绣花羊绒半臂坎肩,下方是六折长裙,眼眸纯美而淡然,定定看过来。
含娇与两个一块儿来帮忙打气助威的姊妹紫痕、梅仙没料到做出香膏的竟是这么个小女孩儿,俱是一愣,满腔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可不一会儿,含娇回过神来,柳眉一竖,上前几步:“你就是云家的大小姐是吧,你家奴才跟你说了咱们找你什么事儿了吧?!”
妙儿见这三个女郎生得妖艳又凌厉,眼下的架势,恨不得随时要扑过来打架,站在前面喝叱了一声:“有话好好说,咱们小姐耳聪目明,没聋,不必靠这么近!”
紫痕为人敏感,只当对方瞧不起自己三人,撸了袖子,气哼哼:“怎么了,害得我们含娇姐的脸成那个样子,跟砸人饭碗没什么区别了,竟还不敢咱们靠近!是不是做贼心虚——”
话音未落,三人只听台阶上飘来声音。
少女声音有种宁静的力度,虽然不高昂,可平滑地叫人能息住怒火:
“三位姑娘,若是我做贼心虚,怎会叫家人就这么放你们进府,既然叫你们进来,还特意来我的院子,就是想解决问题的,若是还没说上三两句,你们又像外面那样大吵,那就没什么谈下去的必要了。来人——”
“慢着,”含娇瞪了一眼紫痕,面朝云菀沁:“我这姐妹脾气冲了点,云小姐可别见怪。只是云小姐的膏药叫我的脸成了这样,咱们三人也是一时情急,今儿才来找云小姐要个说法!”
三人一进来时,云菀沁便已经在悄悄观察含娇。
她的脸颊与下颌的交汇处和脖子,有大片的红痕,夹杂着几个凸起的脓疮,还有一些血红的挠痕,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忍堵视。
这是最典型的过敏症状。
其实在大宣本土,无论是医书还是美容秘籍方子内,都无“过敏”这个说法,这是云菀沁从西方舶来的一本药妆书上看到的词汇。
引起身体不适反应的事物,统称为过敏源,若是接触这些事物便会有过敏反应,这人一般就是过敏体质。照书上说,过敏源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都有,而过敏的后果,最严重,当即死亡的都有。
看起来,含娇的过敏情况起初并不算太严重,大概是因为瘙痒难耐,含娇忍不住,总是用手去挠,才不断发炎肿胀,造成现在的情况。
云菀沁静道:“冒昧问一下,含娇姑娘说用的是我私制的货,是从哪里得来的?”
“咱们的胭脂水粉一般由花船的小工月底去采买一次,再分发给咱们,因为我与那采买的小工私下关系好,总会要他偷偷帮我单独留一些好货色!前些日子分发胭脂水粉时,小工将一瓶香膏给我,只说是兵部左侍郎家长女的秘制妆品,如今在京城的千金圈子里,好几个小姐都在用,我一听,自然高兴,便拿去擦了,谁想第二日,就成了这个样子!过了两日迟迟没退下去,别说见不了客人的面,便是妈妈都将我骂了个半死!我不管,我找不着别人,也只能找云小姐要个说法了!”说着,含娇恨恨从袖口里掏出个缠枝纹的扁圆小锦盒,一把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转了两圈,才停下来。
“这可真是够好笑得很,又没人逼着你擦!别说这东西不是我家小姐给你的,就算是,谁知道是不是你得罪了人?人家想害你,在香膏里加了毒,难不成也得找那做香膏的!”妙儿气急了。
紫痕冷笑:“你当咱们脑子比你笨?含娇的脸一有问题,便将这花膏喂给家禽,家禽一点儿事都没有,又给熟人大夫看了看,大夫查了,这香膏没有毒!既然没有毒,肯定就是香膏品质问题!要我说,没这个金刚钻,就甭拦瓷器活儿,做出这种东西,不是害人么!”
妙儿又要辩回去,初夏见云菀沁的举止,将她一拉,扯了回去。
云菀沁倒也不急不气,徐徐弯身,将那小锦盒拾起来,没错,这个小锦盒是自己盛脂粉的外壳,如今凝固型的香膏,她基本都是从这种扁圆盒子来装,液体型的花露与粉末状的花露则是用长颈肥肚的小瓷瓶。
打开一看,里面的花膏,也确实是自己亲手制作的。
是个玫瑰香膏。
一般为了保持香气挥发自然,女子会擦在颈下、耳腮后,难怪这含娇下颌处烂得最厉害。
拿到鼻子下闻了闻。
不对劲。
云菀沁眉间一滞,这个玫瑰香膏里多了一样东西,她并没添加过。
甜丝丝的味。与玫瑰花的浓郁交合一起。
云菀沁低声吩咐了初夏几句,初夏先回房间了,几步又匆匆出来,怀里捧着个小匣子,同时交给大姑娘一样东西。
云菀沁走下台阶,绕了含娇走了几圈,近处打量了她红肿的脸颊和脖颈,突然伸出手来,逼近含娇的脸。
纤纤素指间银光一闪,含娇还没醒悟过来,脸颊下方一阵刺痛,这才知道,竟是被她刺了一下脸,尖叫了一声,条件反射,举起手想要捂住,已被面前少女拉住手,声音铿锵有力,有着不容人拒绝的严厉:“若不想再继续感染,烂了一张脸,就不要用手碰!”
含娇一惊,吃了痛,却情不自禁,竟乖乖听从了云菀沁的话,手慢慢滑下。
云菀沁用那根两寸来长的银针将含娇脸上剩下几个脓疮戳破,放出脓液,然后手一伸。
初夏立刻捧来小匣子,将大姑娘作方剂时戴的一次性丝膜手套拿出。
云菀沁飞快将手套戴上,再拿过一团炼花露时吸水的干净棉絮,紧紧压往含娇伤口。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含娇知道她在帮自己,可不知道她这到底要干嘛,声音有点儿发颤,早知道她要是拿银针戳自己的脸,肯定不敢给她这么做,哪里料到这个云家大小姐一上来就先斩后奏,下手这么猛?
紫痕和梅仙也是被刚刚一幕吓呆了,只见那云小姐一个银针迅速刺破几个绿豆大小的脓包,黄红脓液便飚出来,虽那脓疮像是消了气儿的球,皮肤平展了下去,可皮肤周围瞬间一片触目惊心的乌红,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这会儿听姐妹出声,两人悟过来,几步过来,想要将云菀沁的手扒下来,却又不敢,只能狠狠道:“你可仔细些,小心弄花了我们姐妹的脸!”
“哪里来的这么多唧唧歪歪,好心当成驴肝肺,若不信我家小姐,大可现在就捧着脸走人!没人拦着你们!”妙儿反诘。
两名姐儿见这云家的婢子凶悍得很,瞪过去一眼,却总算没了声音。
压了会儿,止住血,云菀沁又将另一团棉絮放进一个雀鸟花纹的窑瓷小瓶内,似是浸了一下,拿出来时,那团棉絮已是打湿了,拿近含娇的面前。
含娇嗅到一股味道,忙道:“这又是什么——”
“消炎祛肿的植物原液。”
含娇感觉那气味冰冰凉凉,就像是刚在冰窖里冷藏过一样,不太香,有股淡淡的青草味儿,放心了一些,待那团棉絮贴在伤患处,疼痛感慢慢竟一点点的褪下了,紧绷感也没了,皮肤沁凉舒缓许多。
云菀沁敷了会儿,要拿下时,含娇竟还有点儿舍不得:“再敷一下也成……”
云菀沁见她语气好了许多,没那么针锋相对了,只一笑,将使用过的棉絮丢掉,又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些粉末,这次倒在一张棉纸上,然后轻轻用指腹,一点一点拍在了含娇的伤患处,最后,方才道:“妙儿,拿一面镜子来。”
含娇接过镜子一看,竟是一讶,短短一盏茶都不到的功夫,云小姐这么一戳一敷一拍一打的,下颌处的一片脓疮早就遁去无踪,红痕也消失了,只剩自己挠过的一些指甲印,也不那么明显了,尤其现在在一层薄粉下,皮肤白净回来许多,若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之前那么吓人。
“初夏,将我刚才用的两样,重新拿两瓶一样的出来,然后给含娇姑娘。”云菀沁吩咐完,转头朝向含娇:“回去后,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先用干净棉絮蘸液剂擦,再用粉剂敷,如此几天,应该是没多大问题。”
“几天就能好?云小姐……给我用的是什么法子,这两样又是什么,什么东西?”含娇吞吞吐吐,这一次,称呼都尊敬多了,虽然有点儿不信,可又不得不信,刚才脸还肿得老高,像是烂了一样。
云菀沁道:“含娇姑娘接触了身子无法耐受的东西,皮肤红肿起来,后来恐怕又因为忍不住痒,经常用手去抠弄,手就算清洗过,也不见得十分干净,尤其含娇姑娘脸上因为红肿,有细小的创口,手上脏污不小心进去,才造成皮肤问题进一步扩大,甚至长了恶脓,我方才看已经长成熟了,若不及时排出,脓疮继续变老,会留下顽固性痂痕,便用针戳破,放出脓液。”
“因为手不干净,所以云小姐才戴上那副手套?我通常看到的手套都是很大很宽,云小姐那手套倒是不一样。”那手套极其的细薄绵软,紧贴在手上,与手掌融为一体,能清晰地看到手掌与五指的形状。
云菀沁点头:“手套是用蚕丝叫专人订做的,方便操作,不会有阻碍感,又能隔离看不见的脏污,杜绝二次感染。放脓后,我用棉絮摁在你脸上的,是金银花原液。”
“金银花……原液?”
云菀沁道:“金银花味甘性寒,清热解毒,能及时松缓伤患处的紧绷和压力,最后给你拍上的月季花粉,月季则能活血消肿,防止血黏。”
含娇听到这里,便知眼前少女果真是有几分本事的,想着刚才来者不善,大呼小叫,倒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这时,旁边的紫痕小声嘀咕:“就算是给你治好了脸面,那也是她应该的,自个儿捅的娄子,自个儿来善后,天经地义。”
云菀沁也不恼,将那盒玫瑰花膏捏在手里,举起来晃了一下:“既然正事办完了,那么,我也想问问,含娇姑娘是不是碰不得蜂蜜,或者说每逢吃了蜂蜜,便容易身子不适?”
含娇听得呆住了,半天才应:“你,你怎么知道?”
紫痕与梅仙亦是一愣,含娇不能吃蜂蜜,一吃就上吐下泻,胃腹胀满,百般的不舒服,这事儿,万春花船上的姐儿、龟公和妈妈倒是知道,外人是如何知道?
“那就清楚了,”云菀沁将那盒香膏拍在含娇手里,“你找的那位大夫说得没错,香膏里确实没有投毒,可是却被人添加了蜂蜜。”转头将另外几个相同的玫瑰花膏拿给含娇与紫痕几人:“这是我做过的一模一样的玫瑰香膏,含娇姑娘一看便知道,原装的只是纯正的玫瑰花膏,从来没有蜂蜜。若不信,便将这几个都带回去,给放心的人去仔细查验吧。”
含娇愣住,又一抖袖,明白了,气得柳眉一挑,“难不成是那采买脂粉的小工故意害我?”
云菀沁道:“含娇姑娘回去将那小工一质问,应该就能得出结果了,但不管是谁害你,总归,绝对不是跟含娇姑娘无仇无怨的我,我让你进来,治好你的脸,无非是想让你明白,不要随便着了别人的道,被人当枪使了。”
女人多的地方就免不了斗,青楼更是不例外,含娇这么猜测下来,估计是哪个嫉妒自己的姐儿使的坏,却牵连到了云小姐头上,幸亏这云小姐大度,顿时脸色涨红,一个折身弯下腰,行了个大礼:“今儿是我与我的两个姊妹太冲动了,云小姐以德报怨,非但不计较,还替我治脸赠药,含娇在这儿给云小姐赔个不是!”
紫痕与梅仙见含娇都低头了,也便纷纷甘心情愿地道:“刚才是我们冒失,还请云家小姐原谅。”
“哼,动不动闯到别人家中,连身份都不顾,说个道歉便完事儿了,倒还真是便宜!若是这事儿传出去,我家小姐这一回可被你们害了!”妙儿不甘。
紫痕与梅仙一听,说不出话,讪讪低头。
含娇虽是烟花女子,可也是大情大性,为人直率,眼下一想,确实有些愧疚,不知道怎么补救得好,拍胸脯保证:“那咱们也不耽搁久留了,这便先从侧门出去。”又叫梅仙掏出银子,双手递给初夏,婉转道:“大小姐的金银花原液和月季花粉也是花银子做的,含娇不敢再白白得大小姐的好处,占大小姐的便宜,我知道云府是官宦人家,大小姐肯定是瞧不起……这些银子,就当是给两位姐姐喝茶吧。”
妙儿仍在气头,道:“谁要你们的银子。”
梅仙眉一皱:“莫不是瞧不起咱们的银子?咱们又没偷没抢!”
云菀沁已是开了口:“人家既是给你们喝茶,就接下吧。”
初夏收好银子,含娇也舒坦多了,虽还有些过意不去,却怕继续逗留,会引起云小姐的麻烦,领着两个姐儿,从侧门离开了。
——
含娇等人来了侍郎府找的事儿,纸包不住火,不出半日的功夫,就在府邸内传开了。
下午,云玄昶从兵部回来,听说这事儿,当场就变了脸。
晚膳前,正厅那边传话来盈福院,说是老爷和老太太都在,叫云菀沁过去。
初夏忍不住,出去拉了传话的嬷嬷,担心地问道:“老爷可是脸色不好?”
帘子外,嬷嬷实话实说:“可不是,老爷的一张脸,黑得快赶上听说二姑娘那事情时的样子了……”
初夏心里生起不好预感,打了帘子进来,跺脚,压低声儿:“这回被那郁柔庄害死了,多大仇啊,也不知道怎么就是非要针对大姑娘,老爷那人,什么都能丢,偏偏丢不得面子,这下怎么办。”二姑娘子往日在娘家最得宠的,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老爷都毫不吝啬地家法伺候,这回大姑娘倒好,被青楼的姐儿找上门,老爷知道,岂不是气得鼻子都歪了。
云菀沁默然会儿,道:“怎么办?无非一顿责罚。”
初夏叹:“您倒是看得开。”
妙儿这次倒是没急吼吼,沉默了会儿,转身跑到耳房去,回来时,拿了个两块软绵绵的东西,叫云菀沁坐下。
“这是干嘛?”云菀沁奇问,乍一看,像是两个沙包,各自还迤着一条细带子。
妙儿掀起大姑娘的裙子,卷起两个裤管儿,露出白净粉圆的膝盖,将两个裹着厚实棉絮的沙包袋分别系在一双膝上,再放下裤管和裙子,道:“管他的,先戴着这个,以防万一。”
云菀沁明白了,是绑在膝盖上的护膝,却又更加厚实,大户人家许多奴才随时必备这东西,长时间下跪或者挨罚时暗中戴上这个,绝对是比不戴要好。
打理完了,云菀沁与初夏跟着嬷嬷过去正厅。
踏进门槛,走了几步,静悄悄的,气氛紧绷,云菀沁提了一小口气,盈盈一拜:“祖母,爹。”
招惹了一群妓子上门来大吵大闹,还将人家请到了自己的闺院里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倒是脸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得很,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云玄昶冒了火气,手一拍桌:“荒唐,荒唐!”拍得案上的杯子都腾腾响。
“你轻点声儿教导,”童氏皱皱眉,这些日子与孙女儿关系处得亲近,到底还是不忍心叫她受太重的罚,打了个圆场,又朝向云菀沁,“沁姐儿,你可知道你爹爹把你叫来干什么,可知道自个儿犯了什么错事?”
云菀沁嗫嚅了一下纤唇,既都知道了,也不绕圈子,直白道:“女儿今天与万春花船上的姐儿见过面。”
云玄昶见她仍是不知道悔改的模样,脸都不知道红一个,越发气恼,望了一眼娘亲,指着女儿:“你知不知羞,知不知道羞啊!你是在哪里招惹了那些人?还招惹回家?闹得人家在侍郎府门口纠缠不放,非要找你!你可知道,我还没回家,刚到巷子口下了轿,便听两个街坊在那儿议论,说是万春花船上的粉头跑去了我家,还隐约听到是叫你的名字,幸亏我急忙叫家丁去塞了人家的口,叫别人不要乱提,万一传出去,闹大了,你可晓得你的闺誉没了,我也要受你的牵连,一个霏儿已经叫我颜面丢尽,你现如今还要踩我一脚不成?”
云菀沁淡道:“爹,女儿又不是个男儿身,哪里有能耐招惹到姐儿上门纠缠,女儿并不认识那几名姐儿。”
云玄昶见她油嘴滑舌,哼了一声。
童氏想着眼下是儿子的高升关键时期,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也有些怪责起来:“沁姐儿,你也是的,想你长年在闺中,确实不可能认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若是来上门找茬的,赶快喊护院,速速赶她们走就好了,怎么还、还将她们请进来?这事怪不得你爹骂你,做得不妥。”
云菀沁面朝祖母,轻言细语:“这次纯粹是个意外,几名姐儿被人挑拨,对我生了误会。沁儿为防她们将事闹大,赶紧将她们先请进来,若是将她们强行赶走,防不了下次再闹一场,沁儿这也是一劳永逸。”
童氏这么一想,也是对的,云玄昶却哪里听得进去,反正是云菀沁将不三不四的人招上门的,余怒不消:“我听说,门子讲,有个姐儿说是脸上被你做的香膏弄烂了…你说是别人害你,我也管不着,你这些日子在家中捣鼓来去,栽花培草,我算了,前些日子你跑去佑贤山庄,不好好生生待房间里照看你弟弟,成日叫人下地翻土,查账本,看铺子,还给我立规矩,辞退人,我见那马婆子确实有不老实的行径,还是算了,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却连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都招来了!”
童氏一听这话,晓得儿子是愠意未除,坚定了责罚的意思,目露忧色,使了个眼色给孙女儿:“沁姐儿,还不给你爹道个歉。”
云菀沁眼皮一抬,凝向父亲,在家中栽花培草,都是经过他的允许,在佑贤山庄大刀阔斧地改革,赚了银子,还不是入了云家的财库,叫他得了益处,到现在一有事,什么都是自己的责任,倒像是自己这个当女儿的逼迫他这个当爹的。
“那爹要如何。”云菀沁听他这口气势必逃不脱罚了。
“将大小姐房间里那些瓶瓶罐罐,都给捆包了扔出去,包括从许家带回来的那些书,全都烧了,还有,院子外的小花圃的花草,全都给拔了!”云玄昶呵斥道,“别放我不晓得,你那舅舅也是放纵你,怎么着,还想当他许家第二代的皇商不成?你一个做闺女的,迟早便是要嫁人,在父家安心待嫁,在夫家开枝散叶就行了!我先前不说话,只当你是个兴趣,倒也无伤大雅,如今给我添了这么的乱子,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上门,岂能再瞧着你胡来!”
门口小厮听了主子命令,转身要去办,却听背后女声清亮:“慢着!”
小厮听得这声音,步子一滞,不自觉转过头去。
这还是第一次女儿跟自己对着干。
云玄昶脸色涨红,见小厮被女儿一喊就站住了,父威在下人面前怎么能丢了,脾气愈发冲:“好,那你自己选,要么是今儿将你的花圃和杂七杂八的都给弄走,要么你自己便亲身受罚来代替,从现在跪倒明天,中途别起来,不准动,不准挪身,不准吃喝!”
这话一说,云玄昶本想女儿知难而退。
童氏也思忖,女孩儿娇娇嫩嫩的,哪里吃得下这个苦,肯定会退让,没料云菀沁只轻飘一掀裙,跪下了:“那爹爹可要说话算数,不准反悔。”跪一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你——”云玄昶气闷不已,“好!”
“老二,天气这么凉快,你看,今儿还下了寒潮,晚上越发的冷,你叫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女孩儿跪在这么冰冷巴冷的砖地儿上,冻一晚上,可别像我这腿脚一样冻出病根儿来啊!”童氏忍不住。
云玄昶冷笑:“就凭她今儿与那些下九流的烟花女子接触,还闹到家里,我纵是将她拉去家祠打几板子都不为过!来人,天不早了,先扶老夫人回西院去。”
童氏见状,也不好说什么,素来认为这个长孙女儿十分乖巧懂事,满肚子甜言蜜语,心思也活络,怎么今儿死倔起来了,也只得叹了口气,被婢子和嬷嬷缠着回去。
“你就给我在大厅里好好跪,不到我准许,你可千万别起来,否则再继续加跪一天!”云玄昶起身,又伸手指着一名老婆子,“你就在里面看着她,若是动一下,或者起来了,便告诉我,明儿加跪!若是你包庇通融,我晓得了,便跟她一块儿跪!”说完,拂袖离开大厅。
初夏也来不及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正厅两扇门一合,便被驱了回去。
背后大门訇的一声,闭上了。
刚才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这会儿天色已是擦了黑,门一关,更是黑咕隆咚,廊下没有掌灯,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来。
老婆子老老实实站在门边,按照老爷的严厉叮咛,紧紧盯着云菀沁,一个眼神都不敢眨。
云菀沁的手一滑,身子稍往下一倾,暗中摸了摸膝盖上的两团厚软棉花,幸亏妙儿有先见之明,给自己垫了这个,真在冰冷刚硬一样的地板上跪一夜,谁受得了啊。
老婆子见云菀沁身子微微一晃,嘴里咕噜:“大姑娘,老爷说了,不能动的。”
云菀沁直了身子。还真是忒严格。
不知不觉夜色暗了下来,门外月色洒下,树影纷乱交错,在秋夜凉风中乱晃,照在窗棂和门板上。
风透过缝隙一点点的灌进来。
先不觉得,夕阳一下,人气一散,确实还真是凉意加重,手足都冰凉起来。
身上是屋内穿的轻薄衣裳,早知道,就披个厚实点儿的外套了。可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要是真的早知道,就不给绿水香膏了……不过,若是郁柔庄拿定主意了想害自己,就算不给,她恐怕也能钻别的孔子。
只有千年当小偷儿的,没有千年防小偷的,你永远没法子防一个处心积虑想坑你的人啊。
想起那郁柔庄,云菀沁又是忍不住舒一口气,念头转到秦王身上,眼下自己这个样子,也有他的功劳。
要不是他,那郁柔庄怎么会对自不断刁难打压。
真是个祸害。
……
还没半个时辰,从腰到脚踝,就像是灌了铅一样,酸胀无比。
膝盖上的不求人也似乎不大管用了。
不知道哪里飘来了饭菜香。
这个时候,正是晚膳时辰。
“嬷嬷,您不吃饭么。”云菀沁肚子里咕噜响了两下,咽了咽口水。
老嬷嬷苦笑:“大姑娘,您就别试探奴婢了,奴婢今儿要是不看好你,以后都别吃饭了。”
“嬷嬷,跟万春花船的姐儿接触,就真的是罪不可赦吗?”云菀沁忽然开口。
老嬷嬷皱眉,并没回应她的话:“大姑娘,你是在受罚。”
云菀沁吐了吐舌:“老爷说不能动,不能起身,不能吃饭,有说过不能讲话吗?”
老嬷嬷一愣,只得道:“……大姑娘,您是官宦千金,自然不可与那些行业的人来往,若是传出去,别人得怎么看您。大姑娘是个明白人,这道理怎么会不懂,您这不是不懂装懂么。”
云菀沁若有所思,她以前觉得,自己若能在美容方剂这一行潜心研究下去,客户群大部分便是曹凝儿、陆清芙、或者凌云县县令夫人曹氏之流。
可如今看来,市井女子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与其说是与老嬷嬷对话,云菀沁不若是在自言自语:“……可有史以来最有名望的医者、妆容圣手、能工巧匠,有谁对客人的身份做过要求?你瞧瞧,皇宫的御医医术个个都高吧,可有几个能闻名天下,被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详?真正能名留青史的,全都是能够与下层打成一片的。青楼的姐儿又怎样,大宣一边承认她们的身份与地位是合法的,一边嫌她们脏,岂不是自打嘴巴。”
这种大逆不道、脱离时代规则的言语老嬷嬷几时听过,张张嘴,啊了一声,又吞了下去,不知道怎么接口,最后干脆装哑巴。
云菀沁与其闷着熬,不如讲话转移心思,少些饥饿和寒冷的感觉,见这嬷嬷死活不开口了,便也只能闭上嘴巴。
这一沉默,时间更加难熬,寒意更甚,肚子叫得更响亮。
可这一跪,能保得住院子外的花圃和那些方剂,云菀沁还是不后悔。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嚏——”一声,一阵穿堂疾风吹进来,云菀沁忍不住一个喷嚏,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看来,熬一夜,还真是不简单。
忽的,屋外传来脚步,从远至近,然后越来越近,最后,到了正厅的门阶下。
云菀沁虽然背对着大门,却也能感受,廊下的灯光一盏盏的,刷刷的全亮起来了。
门扇一开,有脚步哗哗进来,初夏似是头一个冲进来的,将云菀沁一扶,低声道:“大姑娘,老爷吩咐了,叫你快起来,暂且先免了罚跪。老爷等会儿马上也会来正厅……”
这一站,云菀沁才知道两条腿儿已经麻得快没知觉,踉跄一下,亏得站稳了。
才一两个时辰而已,还是垫了不求人,若是真的跪上一天一夜,估计不残也得在床上歇个几日。
不过,免了罚跪?这不是爹的脾性啊。
爹不是嫌罚跪不够,又想别的法子吧?
云菀沁一抬眼,莫开来带着几名府邸中的主干家丁小厮都来了,疑惑更甚:“莫管家,怎么回事?”
莫开来上前两步:“大姑娘,宫中有贵人来侍郎府下口谕,老爷领着咱们在正厅这边聚集,传口谕的公公马上便到宅子,所以还请大姑娘一块儿接迎。”
噢……原来是宫里有人要来,这是爹怕内宅在罚女被人看见了……说起来,运气能有这般好?
正说着,云玄昶已是大步流星,走进了正厅,后脚,童氏、方姨娘母女也跟了过来。
刚才在西院,陪童氏吃饭,饭桌上听到宫里来使要来传贵人口谕,他当下也是一惊,放下碗筷,叫人去通知了春霁院那边的方姨娘,回屋着装后,赶回了正厅。
云家主仆几人站在正厅等待来客,云玄昶站在最前面,童氏与云菀沁在后方,再后首,便是方姨娘与云菀桐。
脚步传来,莫开来提着一盏浅绿纱灯,将一名瘦削白净的中年男子迎进厅内。
男子身着蓝色锦纹宦官曳撒,脸庞阴柔,面白无须,跨进门槛,打量一下周遭,目光落到云侍郎身后的娇娇女身上。
前面站着的少女十五未满,身段还未长齐,稍显玲珑,似是青涩了些,五官却是秀媚无比,尤其一双眼眉,如远山,似深湖,静谧得很,看不清倒不像个青葱小孩儿,整个人气态倒是赶得上成人,并没半点紧张,此刻按着礼节,垂着头,并无半点不适应。
后面一个女孩子,大概是十三四的模样,娇娇弱弱,捏着一方小丝帕,许是第一次迎接宫中来使,身子轻轻打颤,可虽然垂着脑袋,眼睛倒是偷偷不停往上乱瞄。
前面那一名,应该就是云家的嫡长千金了。
太监一进来,还未与主家打招呼,先望着自己,云菀沁心底颇是怀疑。
云玄昶跨前几步,抱拳:“章公公夜至鄙宅,辛苦了,来人呐,为公公端热茶,送座椅。”
章德海摆摆手:“不用了,天不早,还得赶紧回去,杂家给赫连娘娘稍一句口信,说了就走。”
赫连娘娘……赫连贵嫔?
云菀沁头一抬,正迎上章德海的目光。
章德海在大厅的灯光下,也刚好瞧清楚了少女一张洁白如玉的无暇脸蛋,心里一动,好家伙,小小年纪,却是有些绝艳色泽,难怪秦王……貌似开了窍?
举起手,放在唇下轻咳两声,章德海传话:“后天是贾太后的千秋大寿,寿宴后,照规矩会举办撷乐宴,参与者皆是皇宫命妇与官家女眷,赫连贵嫔邀云家嫡长千金菀沁小姐,随她一块赴宴。”说着,便从金丝袖口中掏出一本烫金帖子,双手奉上,递过去。
云玄昶深吸一口气,连忙接过来。
这话一出,云家几个女眷也俱是一震。
童氏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一把暗中拉了云菀沁的手,捏在宽大的掌心里。
方姨娘与云菀桐怔怔然,相视一眼,若说没有嫉羡是不可能的。
参加撷乐宴的宫外女眷,部分是由后妃邀请,但一般都是邀请自己娘家的未嫁女眷。
宴会上都是皇室宗亲、王公郡侯,后妃们也是为了叫娘家的外甥女、侄女能与贵胄男子有机会接触,谋个好亲事,云家在京城根基尚浅,在后宫后妃中没有亲眷,从来没有女儿被邀请过,想当初,白雪惠倒是有意让云菀霏参加,递过一次信给妹子,看能不能找皇后通融一次,可也没找到机会。
而如今,赫连贵嫔竟派身边的公公,亲自对云菀沁发出邀请帖子?
云玄昶草草瞄了一下帖子,早就大喜过望,刚才对女儿的一肚子怨气烟消云散:“多谢赫连娘娘邀请小女,后天小女定会盛装出席,决不会给娘娘丢丑!”又丢了个眼色给云菀沁。
云菀沁都还没弄清什么情况,不过免了责罚,已经是大好,踱前两步,侧身一福:“有劳公公,多谢娘娘。”
举手投足,流风之回雪,轻云之蔽日,既有闺秀的端庄识礼,又有几分飘逸飒爽。章德海嘴角含笑,似是十分满意:“好,那两日后,上午卯时三刻左右,杂家派车子来接云小姐进宫。”
云玄昶笑得合不拢嘴,亲送章德海离开侍郎府。
人一走,童氏便抓了孙女儿的手,乐得不行:“我便说沁姐儿是个有福的,马上便要进宫做客了,到时候陪侍在娘娘身边,说不定连皇上皇太后的天颜都能见到!”
云菀桐凑上前几步,也是微微低头:“恭喜大姐,贺喜大姐了。”
方姨娘站在云菀桐的身后,沉浸在心事内,久没出声,目光落到云菀沁身上,欲言又止,正想说话,老爷已经送完客,从外面回来了,脸上的笑意仍旧藏不住,喜滋滋道:“沁儿,天儿不早了,还不赶紧回去歇去。”
云菀沁道:“爹,这不是还没罚跪完么。”
再怎么损也破坏不了云玄昶的好心情,讪讪一笑:“罚什么罚!初夏,将小姐搀回去,看看跪了那么久,膝盖有没有事儿,若是肿了红了,赶紧擦药!这两天,可要养足精神!哦,对对,瞧我这脑筋,饿了半晚上,还没吃吧?去灶房,看沁儿想吃什么,赶紧叫人弄!再不成,直接去天兴楼外卖回来!”
初夏响亮答应一声“是,老爷!”,说着便搀了人走了。
童氏后脚一块儿与孙女儿离开了正厅。
方姨娘磨磨蹭蹭的,在后面慢吞吞,见人都走光了,鼓起勇气,这才喊住云玄昶:“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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