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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与侯爵的会面意外顺利。会面结束之后,她得到侯爵许可,可以继续与维恩子爵见面。
白银玫瑰关店五天后,纳布尔城中发生了第三桩血案。维恩自此失去自由,被父母软禁在住处。他的待遇从未发生变化,身份也没变,仍是这座城堡,这个家族,这片领地未来的主人。他想吃什么都可以,想穿什么都行,却不能离开他所在的翼楼。
石楼里,守卫严密程度犹如大牢。人人对他无比客气,最微小的要求也能得到满足。但他已经彻底成为囚犯,一个犯了弥天重罪,不被允许走出门外的囚犯。
最令他受不了的是,石楼守卫多为父亲的随从骑士,多少知道一些内情。他们看着他的时候,目光中有怜悯,有安慰,有好奇,偶尔还带有少许鄙夷。他厌烦这些感情,却不得不天天面对,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糟糕。
然而,在他需要担心的事情里,守卫的态度远远排不到前面。
那一夜,陪审员爵士及其妻儿不幸身亡。维恩早上一睁眼,便发现身上的睡衣被换成了战斗用的轻甲。双手、胸前全是斑斑血迹。手上沾的鲜血尤其多,好像刚刚在血盆中洗过手。
他下意识惊叫一声,引来每天服侍他起床的小听差。那个年轻人见到他这副模样,受到的惊吓更甚于他,当场惨叫着跑了出去,直奔侯爵夫妇的卧室。若非路上被守卫拦下,恐怕会闹的整座城堡人尽皆知。
侯爵连忙赶来,一进门就面容灰白,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三名仆役被人杀死,致命伤是由长剑刺削出来,伤口历历在目。侯爵好歹经历过大风大浪,不会因为区区仆人之死,就闹的城堡中人心浮动。他下令封锁出入口,让雇佣法师一寸寸进行搜索,正因他一眼看出那些伤口特征鲜明,可能出于他随从骑士的长剑之下。
但是,他也好,迪利安也好,最下等的洗衣女仆也好,从未想过这会和还在养伤的子爵有关。因此他眼见维恩神态慌乱,双手染透鲜血,自然受到相当严重的冲击。在想明白之前,他就本能地感觉大难临头。
侯爵并非笨蛋,立刻安抚听差和守卫,派人去纳布尔打探,看看是否有新的凶案发生。可使者尚未出发,纳布尔的警备队长便亲自赶来城堡,通知他爵士死亡的消息。
对侯爵来说,那一刻真是五雷轰顶。等他恢复冷静,开始考虑家族的未来时,眼前简直一阵阵发黑。所幸连续发生凶杀案,领主再震惊也事出有因,所以警备队长并未生疑,只一味请求侯爵颁布命令,或者至少召见纳布尔的城主,商量出一个合适的办法。
侯爵将他打发走,却没有把城主请过来的意思,也没亲自前往纳布尔查看,反而叫来了最为信任的骑士首领、领地事务官和私人护卫队长,还有正在这里做客的,德高望重的学者。他一句话都不提及维恩,只旁敲侧击,尽可能委婉地打听历史上发生过的类似事件。
恶魔操控、邪灵附身之事从来络绎不绝,从平民到贵族之中,都出现过不少例子。各国王室、皇室防卫严密,却也难免有人中招。平民大多目光短浅,发觉事实真相后,常常恐惧到无法自持的地步。聪明点的还知道上报,愚昧者直接把受害者绑起来烧死,用残暴解决问题。
显赫家族多半冷静的多,会将受害者送往圣殿,进行驱邪和净化。只不过,这个任务远比净化物品困难。由于邪灵临走前反戈一击,时常导致受害者当场死亡。即便仪式成功,此人也往往因为被控制时的邪恶之举,为其他贵族排斥,甚至带来长达一生的麻烦。
如果侯爵足够睿智,就应该立刻将儿子送往纳布尔教会,请求主教检查他的状况。但这位先生头脑灵活,目光略嫌短浅,下意识地想要掩盖此事。他自欺欺人地想,手上有血并不代表什么,杀鸡、杀羊都会让双手染上鲜血,谁能证明维恩必定是凶手?
尤其婚期就在三个月后,女方年轻美貌,地位高贵,好不容易才选中了儿子做丈夫。即使教会作出证明,维恩本人绝对清白,一切由邪魔下手,对方也绝对会取消婚约,另寻佳婿。
侯爵夫人向来没什么主见,得悉此事后,嚎啕大哭一场,又咒骂了深渊一顿,便一切听凭丈夫。在自欺欺人、心怀侥幸方面,这两人不愧为夫妇。夫人亲自去见维恩,边哭边问,一听维恩对夜间之事毫无记忆,立刻笃定他被附身,哭着感叹儿子何等无辜。
他们罗列出各个可能帮忙的力量,和自己家交好的著名家族,希望在不惊动圣殿的情况下,找到强大的牧师为维恩驱邪。但就在数天后,维恩幽灵般走出卧室,发挥令人惊异的战斗力,从背后击晕守卫,成功离开了被严密守护着的住处。
城堡的所有出入口都被封住,包括酒窖和密道。哪怕有人从空中飞来,也会被瞭望塔及时发现。子爵先生展现了从未有过的,刺客般的飞檐走壁能力。他从高地的峭壁上爬下,泅过隔开城堡和纳布尔的河,进城杀了另外一位父亲的知交老友。
至少,侯爵先生是这么认为的。
维恩去时无影无踪,回来的路上却不知怎么的,竟被巡逻骑士发现了踪迹。那个时候,子爵先生像猿猴一样,在山壁上轻松攀援,偶尔还蹦跶几下的英勇身姿,给那四位同样年轻的骑士留下了鲜明印象。
侯爵穿着睡衣,散着头发匆匆赶来,发现维恩已被人制服,满头满脸鲜血,当场扶住了门框,以免自己摔倒在地。他的崩溃不仅来自儿子,还来自消息终于遮掩不住的绝望感。
虽说仍无直接证据证明,死者被维恩亲手所杀,但只有最迟钝、最愚鲁的人,才会无视他和事件的牵连。
侯爵崩溃之余,仍然坚持一直以来的方针,先动用领主的威严,制止目击者将此事外传,又许以厚重的报酬,代表他对他们的歉意和奖励。他反复作出许诺,表明自己一定还所有人公道,才换得了他们的勉强答应。
他眼前总晃动着一根绞索,看着它逐渐接近自己,准备套上他脖子,然后慢慢收紧。
他其实也知道,这件事马上就会泄露,只好尽力亡羊补牢。他广泛监视纳布尔,寻找深渊生物活动的迹象,希望在圣殿使者抵达之前,找到令儿子脱罪的证据。
他首先就把目光放在克雷德身上,深深怀疑这只头生双角,握巨剑如握木柴的半魔。在他看来,他们救了维恩,乃是不怀好意。谁知道这帮人是否想通过这种手段,取得合法活动的资格,然后进一步获取他的信任?杀死子爵好处不大,根本不如掌握一个活着的子爵。
当然,他找不出克雷德这么行事的原因,可他认为,日久见人心,只要持之以恒,总能找到的。
他特意嘱咐夜狼,要他挑选最适合探听的下属,为他完成这个重要任务。夜狼收取他的重酬,也履行了承诺。结果这位“最适合探听的下属”刚露个头,就被前魔将发现,揪了出来,拍上一记吐露真言,狼狈不堪地带回了一封信。
维恩受到囚禁后,地位与王国重犯无异。即使义军推翻了国王,他也一无所知。法师布下的防御法术、隔绝法术、监禁用的法阵将这座石楼围的水泼不进。无论他说什么,守卫都无动于衷,最多前去报告侯爵,请他定夺。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很想知道。他努力回想夜间发生的经历,头脑却一片空白。他很确定,自己从未亲手杀过父亲的朋友,如果杀了,一定不是出于自我意志。
从幼年开始,他就定期接受索乌兰的教导,对深渊颇有了解,知道恶魔附身的可能。但为什么,他会成为其中的一个牺牲者?恶魔较少以凡世为目标,因为收入和付出不成比例。拉法尔冯特家族又有什么东西,是他们需要毁灭继承人才能得到的?
侯爵不停发出针对纳布尔的命令,还要安抚和处理其他城镇的事务,难以顾虑周全。维恩并未想过,父亲居然决定监视苏眉一行人,试图找出他们的“阴谋”。
又一个黄昏来临了,但这个黄昏不同凡响。一位侍从进入他的房间,很客气地问道:“先生,有位自称苏眉的小姐,偕同她的随从,想要见你。侯爵阁下已经同意,但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意见。如果你不愿意见到他们,那么他会代你拒绝。”
维恩抱着头坐在床沿上,根本不在意有人进来。听到这句话,他茫然地抬起头,露出一对充满血丝的眼睛,问道:“她……?她为什么要来见我?”
“对不起,侯爵阁下没说。但我想,不过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罢了。”
维恩一直在等圣殿行动,因为对他来说,净化仪式并非折磨,而是有可能将他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手段。然而,他没等到他们,却等到了苏眉。这个曾经护送他,然后杳无消息的古怪女人,又为什么再次出现?她指明要见自己,难道发现了别人没发现的事情?
起初,他本能地想要拒绝。苏眉和他之间,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而他那时心事重重,也没心思了解那个古怪的组合。他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实在不想再延出一个分支。但他正要拒绝,忽然改变了主意,低声说:“我愿意见他们,请他们进来。”
苏眉走进子爵的会客室,惊讶地看着此地富丽堂皇的装饰风格。在巫妖口中,拉法尔冯特家族可称为半个暴发户,有钱,任性,但缺乏高贵典雅的品位。抛却它看谁都不顺眼的性格不论,它的话起码大半正确。
这个家族的确有钱,且非常溺爱这个儿子。苏眉并非没眼光的人,进门略一打量,就发现了数张昂贵的艺术画作,连蒙在座椅上的罩布都嵌着金银细线。
会客室属于维恩私人所有,专门用来招待朋友。他本人疲倦地坐着,看上去就像一株内部中空的大树,外表与平时毫无区别,但失去了所有精气神,若遇上一阵狂风,马上就会轻易倒掉。
无论如何,他保持着贵族应有的教养,礼节周到地向他们问好。但苏眉刚坐下来,就发现了这个年轻人何等急躁不安。
他根本无心寒暄,更没心情打听纳布尔的事情,直接问道:“小姐,你们为什么要来?”
他打量苏眉的时候,苏眉也在打量他,然后暗自长叹一声。
她和巫妖的意见并不一样。巫妖坚持说,子爵先生力量有限,不可能独自杀死包括其教父在内的强者。他多半是个傀儡,在无知无觉地状态下作案。它的意见得到了克雷德的支持,但在巫妖和苏眉之间,半魔无条件无理由支持后者,因此通常保持沉默。
苏眉倒觉得,就算被邪灵附身,或是遭到邪恶法师的操纵,也不见得维恩完全不知内情。何况,白银玫瑰的店主就算了,第二位、第三位死者都没什么战斗力,为何不能是子爵本人下手?
如果他们还想在本地逗留,那么在解决这件事之前,根本没有清净日子可过。侯爵能派人监视他们,自然也能找到合适的理由,将他们驱逐出去。到那个时候,她是要放弃尊严,过街老鼠般溜出城呢?还是公开挑衅本地领主,冒上对抗整个领地的风险?
且不说克雷德经常对抗亚休摩尔,就连巫妖,也不愿意无辜遭受牵连。它很想给幕后主使者点颜色看看,向他们发出警告,不要招惹伟大的海恩哈姆大人。
苏眉此来,只是为了和维恩谈谈,问清真实情况,哪怕只是他口中的真实情况。她最后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容地说:“先生,方才我和你的父亲进行了一番长谈。你父亲是个……很有趣的人,你的母亲也……是这样。”
“我真不明白,他们干吗把外人牵扯到这件事里!”
“因为你害怕见到内部相关人员。”苏眉无情地说。
经过这些日子的旁观,以及克雷德对深渊的了解,她对整件事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这一连串血案与凡世的敌人无关,确实来自深渊,那矛头直指亚休摩尔。克雷德大胆推测,认为对白鹭城的袭击结束后,那帮怪物根本没有返回深渊。或者说,没有全部返回深渊。部分杰出的领导级人物仍留在这里,进行后续计划。
巫妖勉强同意了这个看法,并告诉她,如果他们当真待了这么久,通常表明,凡世有人以强大的召唤术召唤他们到来。召唤术通过魔网生效,可以短期对抗深渊之召唤,容许深渊生物在凡世活动更长时间,无需忍受回荡在脑中的诡异声音。
苏眉综合他们两人的意见,再结合自己丰富的阅读经验,推断出数种可能。而这几种可能之中,没有一种能让子爵先生置身事外。
也许他不是凶手,因为他没有理由杀死家族的朋友。但他所知道的,一定比表现出来的要多。
苏眉口气冷静又笃定,带有强大的暗示能力,听起来极富自信,又有着安抚人心的意味。维恩不由望向了她,神色中略带诧异。
他曾见过克雷德显示力量。那时,路面突然下陷,导致一匹马陷了进去,半身卡在里面。骑士们正要用木杆把它抬出坑外,却见半魔沉默地走过来,双手握住那匹马的前半身,像拉一个小塑像那样,把它轻松地提出陷坑之外。
与半魔相比,苏眉除了容貌比较美丽之外,实在没有值得一提的地方。她连个小法术都没用过,整天窝在马车里。这还是她第一次采取强硬口气,对本国贵族居高临下地说话。
“……我的母亲怎么样了?”维恩问。
苏眉叹了口气,说:“夫人还好,但非常担心以后的事情。这件事只能稍作拖延,不可能掩住,因为目睹你攀援山壁的人太多了。等圣殿的人一到,你就得喝下吐真剂,进行净化仪式。”
维恩的态度比她想象中更为平静。他说:“我知道,那么我在这里等待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苏眉笑道:“因为侯爵阁下把怀疑的眼光投在我们身上,并雇佣影会成员,监视我们的行动。若我没猜错,他异想天开,认为我们和那帮邪兽鬼是一伙儿的。他们在明,我们在暗,通过这种方式,取得你们的信任。”
“……我非常,非常,非常地抱歉。”
“原来你知道我们是无辜的,”苏眉柔和地说,“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维恩似乎不堪重负,无力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听她轻声问:“你的教父索乌兰牧师,是否死在了你手上?”
苏眉和侯爵的谈话不怎么愉快,但彼此都还客气,始终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件事。讨论到最后,侯爵终于被她说服,认为有必要询问维恩本人。他当即传下命令,让守卫远离这间会客室,不准偷听室内的谈话内容,只用法术防护和禁锢。
这些法术中,并无窃听和监视类的存在,所以苏眉一旦确认,便不再绕圈子。
这句问话轻柔温和,却像一声惊雷,激的维恩从软椅上跳了起来。他厉声说:“不是我!”
“那么是谁?”
“我说过了!是那只邪兽鬼德鲁伊!”
他的怒斥对苏眉毫无影响。她内心深处,对他存有些许同情,但正因为同情,才更应该帮忙找出真实情况,而非继续掩饰。
她的口气重归冷淡,姣好的脸上也露出嘲讽神色,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谁?我的施法经验可能超过你见过的大部分法师,我对战斗的了解远比你以为的更深。你的话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老牧师死亡的现场太干净了,根本没有德鲁伊攻击时应有的痕迹。”
维恩站在那里,冷冷说:“我想这次会面应该到此为止。”
奥斯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最近苏眉放松了对他的约束,导致他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甚至敢在巫妖嫌弃他的时候,稍微嘟囔一两句作为反抗。大人们说话的时候,他也敢勇敢地提出意见。
他正要说话,提醒这个人类不要对哈根达斯大人无礼,以免惹恼克雷德大人。但苏眉向克雷德投去一瞥,制止了半魔想要动手留下子爵的准备。
“那么,请容我说最后一件事。”她说。
“请讲。”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对我说实话。我们对深渊非常了解,尤其了解袭击你们的深渊层面。我同情你的遭遇,也同情你惨死的同伴和无辜仆役,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你,同时也解决我们自己的麻烦。”
“第二个就不用我说了吧,你会被父母放弃,强行移交给教会处理,必须喝下吐真剂,尊严全无地吐出实话。哎呀,你笑了,你想说什么呢?是吐真剂对你没有效果,还是在家族蒙羞之前,你要自行了断?”
这些话如刀锋般冷酷无情,但没有侮辱的意思,只是把事实说清楚,让他自己选择。维恩本来正要叫喊守卫,要他们送走客人,听完后,却忽然停住了。他雕像般站在那里,表情木然,眼睛也和死尸似的,良久之后,他皱眉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苏眉曾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报上自己是深渊前领主,克雷德是深渊前魔将时,众人大吃一惊,然后拜倒在王霸之气下的场面。但她还没昏头,知道没人会相信。哪怕现在她这么说,维恩也只会用“你们有病吗”的眼光看着她。
她只好把身份降低,淡淡说:“是拥有惨痛过去,只想平静生活下去的人。”
听到这句话,巫妖抽动了一下,克雷德也觉得受不了,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维恩半信半疑,又过了好一阵,才犹豫着说:“也许你根本不会相信。”
“不说又怎么知道呢?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维恩终于妥协了,再度坐下,将自己深埋进那张软椅。他说:“你说对了,教父的死与邪兽鬼无关,可我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早早就上床休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居然已经站在了教父背后,一只手臂插在他身体里……当我把手抽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就那么倒在地上,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