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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庆的本部,是在津门沦陷数日之前,抵达津门的。彼时津门谣言四起,纷纷传说章桐与洋人和议将成,先停战二十天。随后又传,因为总督衙门毁于炮火之中,洋人于紫竹林内,为章中堂修建了极为豪华的公馆,且八国军乐队于崇文门列队迎接,说的活灵活现,足以乱真。
加之练军入城,传说这是在关外足以震慑铁勒人的劲旅,战斗力不逊洋兵,是以不但在城里的百姓放了心,一些本已经逃脱的百姓,复又跑了回来。
可事实上,之前金国主导的由飞虎团、武卫前军、左军三支人马对紫竹林联合攻击,以失败告终,大军溃败,老龙头火车站复失,总督衙门又为飞虎团所洗劫,所积蓄的粮台给养为张德成部劫掠一空。等到唐庆入城时,面临的情形是既无饷银****,也无粮草支应,武库之内,只有破旧兵器,新枪弹药一概皆无。部队的枪弹补给一应无着,士气低落,兵无战心。至于张德成等人,却已经找不到踪迹。
唐庆军资无着,疲兵饥卒,既要访查津门地面的盗匪,又要防守城池,疲于奔命,束手无策。更为重要的是,即使是程功亭这等宿将,竟也拿不出一张津门军事地图,外军未曾到过津门,驻扎在哪里都无头绪,只好城外列阵。
当打先锋的扶桑军杀入城内,枪炮齐鸣时,津门百姓才知,洋人既没有停战,也不怕练军。慌忙的人们,像羊群一样漫无目的的乱跑,联军故意留出北门不攻,等到百姓向北门蜂拥而去时,又于城楼上朝北门鸣放枪炮,蓄意制造着死亡。
当成片的百姓被子弹扫倒、炮弹轰杀时,仍然在发出疑问“练军在哪?唐庆将军在哪?”他们并不知道,练军确实来过,但是现在,已经退走了。
城外,只有遍地的旗帜、枪支以及尸体和伤员,能够证明这支武装力量的存在。他们确实曾经很努力的想要稳定局势,完成自己的使命。凭心而论,唐庆也算是一员骁将,且对于自己的任务能够用心去完成,但是大势如此,一二人的努力并不能改变什么。
百姓们在吹捧练军时,都忽略了一点,在高丽大战中,一路从高丽转进过鸭绿江直退入关外的,正是唐庆及他的练军。而当时他面对的,只是扶桑一国,今天对抗的却是世界列强/这种迷一样的自信,就连唐庆自己,都说不清来源于何处。他只是一个被强行赋予了名将头衔的倒霉蛋,带着一支败军完成挑战全世界的任务,然后就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整个练军已经崩溃,马玉仑收容了一部分人马,向京城方向前进,现在唯一能守的,就是京城。只要京城能够保全,他们的罪过,就能减轻几分。而唐庆身边,所能掌握住的,就只有一个哨的部队。
自关外带入津门的粮草、军械,都已经不知何处去,就连好不容易筹措起来的一笔军饷,也没了着落。望着津门方向冒起的黑烟,唐庆摇摇头“功亭,我对不起你,愚兄先行进京护驾,津门就交给你了。”
城门城墙沦陷之后,城内的战斗并没有结束,飞虎团残部以街巷为单位,与八国联军依旧在交战。失去了张德成、曹福田的指挥后,这些人的行动变的更为单纯,只是为了杀洋人,或者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故乡为洋人军靴践踏,总之,这些抵抗注定是零碎不成体系,且难以对洋人构成威胁的。
但是洋兵自己,亦不如进攻时那般队列整齐,指挥得当。本身联军就是仓促成军,队伍里既有雇佣兵,也有殖民地兵,军纪既差,军饷亦缺,是以进城之后,这些军装恶棍就开始肆意行动。
烈火燃烧,哭声混在火光与枪声中,传出很远。房门被破坏,男主人被刺刀刺死,女主人一丝不挂的死在房间里,而幼童则被挑死在院中。箱笼掀开,破旧的衣服丢的到处都是,搜刮一番之后,盘点着收获的洋兵,嬉笑着走出这个院子,又向下一处走去。类似的情景,在整个津门,随处可见。
只是之前,由于大多数大宅门都转移到了德州地面,洋兵洗劫的所得,并不算多,而这种劳而无功的怒气,让他们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更为凶残,也更为暴虐。粗重肮脏的军靴,踢开了一家又一家紧闭的大门,女子的尖叫,与男子的怒吼声,如同城市在哭号。名城通衢,最终难免化为瓦砾的命运。
一支高挑着太阳旗的扶桑军,算是队伍严整的一支队伍,表现与其他各军不同,大抵原因,也是因为这支队伍里佩带指挥刀,胸前挂勋表的军官占了一半有余。有他们在,其他军队都要离他们远一些,这是此时士兵对军官的天然畏惧。
正中的一名老将,举着望远镜四下看着,摇头道:“一座美丽的城市,最终并没有逃脱厄运,我们两个国家同文同种,之前还有人建议过两国合邦。如果他们可以答应这个条件,或许就不用承受这种命运了。”
他身旁的年轻人微笑道:“司令官阁下,您是中国通,对于他们的心理应该很了解。不让他们吃个大亏,他们怎么会知道什么才是正确之路,又怎么会参与我们的王道乐土计划?这座城市蕴藏着极大的财富,我想,我们的士兵也应该去获得自己的利益。他们接下来,要攻打这个帝国的都城,在那之前,他们需要放松。”
“板西,你这个看法是错误的。”名为福岛安正的司令官出身情报系统,乃是扶桑情报体系内传说级别的人物,对于后生晚辈的板西,自是有绝对的权威
“我出发前,桂太郎阁下曾经对我说过。我军此行,乃是向列强交纳保险费,我广岛师团的目的,就是全数玉碎,战死沙场,以此向列强输诚,使他们不干涉我国其他行动。对比那些,眼前的利益微不足道,我们必须勒令我们的士兵,不得参与任何形式的洗劫,否则立刻予以制裁。”
板西八郎也知,扶桑帝国的着眼点,一在高丽,次在关外,与铁勒利害相关,矛盾极深。如果不是飞虎团事件爆发,说不定两国已经准备开兵。现在需要向列强输诚,使其不在扶桑铁勒战争中偏袒铁勒人,同时尽量向金国示好,以便在将来关外交锋时,争取金人支持。
与广袤的关外土地,高丽利益相比,区区津门一地,乃至于紫禁城内的库藏,都不那么重要。他回应道:“司令官阁下放心,我们的宪兵部队,已经去维持纪律,尽量在金国士绅面前,保持我们的良好形象。”
“很对,至于普通人家,你们可以字油行动,因为金国的舆论,只掌握在士绅和文人手里。所以对他们必须恭敬,其他人,我不会过问。”
一名士兵飞马奔来,通报了新的消息,八里台一带,金兵有组织的抵抗还在进行,武卫前军统制程功亭,正在组织部队,试图收容残兵,稳固防线。福岛安正冷笑一声
“程功亭,他是一个优秀的旧军人,但也只是一个优秀的旧军人,现在已经不是他的时代了。命令部队,解决他。还有,他和飞虎团有宿怨,飞虎团对他的憎恨,超过对我们的憎恨。板西君,你和飞虎团的几个师兄不是有交情么?那好,现在是你向他们示好的时间了,给他们一些步枪,并把程家的位置指示出来,让他们去报自己的仇吧。”
八里台,程字大旗虽然被炮火打的千创百孔残破不堪,但依旧迎风招展。看到己方旗帜的金兵战斗单位,也就向这里聚拢过来。原先的建制,大半已经作废,身边的战士,可能完全来自陌生的部队,从来没有一起操练,唯一能让他们感到一丝安心的,就是同样被硝烟熏黑的脸,和那一身号褂子。
程功亭勒马横刀,立于自己的认旗之下,任由日军的炮弹从身边掠过,寸步不退。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战争方式,只要主官不退,士兵就能保持起码的战斗力。扶桑军正面投入的兵力不超过一千人,程功亭现在收容的兵力差不多有四千。但是彼此互不统属,配合很差,与敌人只能用洋枪对射,组织不起进攻。
扶桑军的火炮既多,射程也远。十二磅榴弹与榴霰弹,在金兵队伍里肆意收割生命。程功亭麾下两员爱将任升与杨福田拉着程功亭的马想要退回去。“军门,这里太危险,扶桑人炮兵上来了,这里不能待!”
程功亭却猛的挥舞着马鞭,将两人抽开“都给我滚!程某身受皇恩,守土有责,不能保卫疆土,只能一死以报圣恩!今日的津门,有战死之提督,无退后之将弁。敌人的炮兵算什么?冲上去,夺下他们的炮来!”
任升见主官拼命,自己也发了狠,将上衣脱去,亲手执旗,向前疾奔。几百名金兵稀疏的跟在他后头,队伍走的散乱不成阵势,但是依旧向着扶桑军炮兵猛冲。
扶桑军把炮兵摆在了前面,缺乏步兵支持,见此情形,匆忙的装填着霰弹,同时向步兵求援。
炮声响了。
一排葡萄铁弹呼啸而出,贴着任升的耳朵飞过去。他将身体伏的很低,弓着腰疾奔,他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从小混迹在军里,久历戎马的老军伍,这点炮火吓不住他。今日老军门既然存了殉国之心,自己作为部将,也应随他而去。只要能把将旗插到扶桑军阵地上,纵死也值了。
弹丸从他身边掠过,他可以感受到,灼热的空气燎过他面颊的感觉,但是身体奇迹般的没有中弹。而炮兵发射完这一轮霰弹之后,基本也失去了再次装填的机会。他高举着将旗,一步冲到炮兵阵地之内,抽出腰刀,连砍翻两名扶桑军。可是回头看时,却见跟他出来的金兵,竟是狼狈的逃了回去,跟上者不过二十余人。
终究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兵啊,只一阵排炮就吓走的孬种,怎么能打的赢仗?任升一声怒吼“洋鬼子,爷爷和你们拼了!”劈手夺了一杆带刺刀的洋枪,以二十余人与扶桑炮兵阵地的士兵形成白刃战。
扶桑军向来有重视白兵的传统,对于刺刀战并不忌惮,立刻有两倍以上的炮兵举起刺刀加入战场,将任升所部包围起来。程功亭急调动两营人马救援,可是扶桑的步枪打的又快又准,两营人竟是冲不过去。
眼看任升所部越战越少,任升自己也受了三处伤,堪堪不敌之时,自扶桑军侧翼,一支服色杂乱的部队忽然杀出。这支人马不到百人,手中大多是火绳枪,乒乓一轮乱射,随后就举起长矛冲锋。
他们来的很突兀,扶桑军事先全无察觉,被打击的部位恰好是自己一方的软肋。步兵阵脚大乱之下,竟被这支队伍成功突入炮兵阵地,将任升部救回。除此以外,这支部队竟然夺了一门小炮回来。
虽然夺回的小炮只是两磅炮,不能改变战场局势,但是这一次成功的袭击,使程功亭部士气大振。
这支援军在突袭中死伤也很大,百十来人,回归到程功亭身边者不足五十。为首者衣服破烂,脸上满是血污,手中一口鬼头大刀已经砍的卷了刃。程功亭费了半天力气才辨认出来“庞……庞管带?”
“老军门,标下庞金标,率犬子玉堂及家中仆役前来参战!”庞家经过津门大乱之后,已经濒临破产。宫变之后,天子被囚,庞得禄亦死,庞家声势更弱,几无人提及。其在防营的官职被革,权充个小将弁,整个津门攻防期间,也没人想起过他,不想今天,竟然是他带着家丁杀出来。
程功亭与他有些交情,又收容了庞玉楼,两下算是熟人。急道:“庞管带,洋兵势大,你这点人马,还是先到后面去……”
庞金标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老军门说的哪里话来,庞某虽然不敢比老军门,但也是顶天立地的大金男儿,从小喝的是海河水,吃的是津门饭。能看着洋鬼子祸害我的老家?咱平时不敢说是好人,可是也不会让洋人骑到我脖子上。这片地方是咱的地盘,轮不到洋人炸刺!今日庞某上报天子,下报桑梓,满门上下,不存生念。小的们,把腰杆给我挺直了,到了和洋人玩命的时候了!”
其长子庞玉堂紧随在后,将辫子在脖子上一绕,辫捎咬在口内,手里提了口单刀“爹,咱今天跟他们练……”
话音未落,一阵猛烈的排枪响起,庞玉堂身子几振,胸前多了十几个血洞,身体努力的想要保持站立的姿势,却最终失败,直挺挺的向后摔去。庞金标不哭反笑“好!是我庞某的儿子!别害怕,爹给你报仇!九河下梢的娃娃,咱上路了!”
空气中,回响着“两狼山杀胡儿天惊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的唱腔,这支人马以毅然决然的态度,不顾炮火枪弹,猛的冲向扶桑的军阵之内。枪炮轰鸣,弹雨纷飞,一支小小的冲锋,被火药与金属的海洋,无情吞没。
程功亭目中含泪,挥舞军刀,催动人马进攻,可是部下却大多有惧意,不敢跟进。就在这当口,一骑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之人身上脸上全都是血,大叫道:“军门,大事不好,飞虎团的拳匪,把老太太和小姐都劫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