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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眼中的失望实在是太明显,她心里的难受几乎全写在了脸上,言玉不能直视,偏开头来。殷胥顿了顿:“你的意思是要抵抗到最后一刻了?那停在建康附近的大船,也会立刻进攻——”
言玉摆手:“不必说了,我心意已决。”
郑翼看了言玉一眼,没有多说话,神情让人猜不出是默认服从还是不敢言语。
屋内沉默了片刻,殷胥才开口道:“你说大邺又能维持几年,其实暂时看来大邺没有什么能撼动朝廷的小集团,但未来也不会远的。抱团是人的习惯,朝堂上亲族关系不再重要,各自都是从地方考学上来,但迟早也要有别的形式的抱团。以出身家乡抱团,以读书的书院抱团,以政事态度抱团。朝堂上或许再无某姓某族把控职位,却一定会有某党某派权势滔天。”
俱泰让这话说的心头一跳,显然如今才刚刚纳入进士的朝廷,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他是机敏的游鱼,在洪流之中自然能感觉到趋势和方向。他还为此担忧过,想要提前建立新玩法——然而圣人早早预料到了……
殷胥道:“然而你问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能怎么办。我不过是个皇帝,却不是个神人。有时候想想,这是难以避免的本质罢,怕就是再过去几千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一千五百年前,商人食人骨髓,屠戮祭天,以骨为簪,逼迫文王食子。那时候每个商人都不认为食人有何不可,不认为人牲与牛牲有何区别,认为他族血统是污秽的,认为那才是人之本性,是千万年不可改变的。之后纣商被灭,食人不再,天下有了周礼,有了克己节欲,有了道德的标尺,有了善恶。”
“或许说我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时间,才能等到一个新礼的诞生,你我就算是活五百年也未必见得到那天,但……也别觉得那天永远不会来吧。”殷胥看向他道:“我倒是盼着几千年后的史书也能来以鄙薄的口吻,像是斥责纣王一样,斥责我们的现在。”
言玉愣怔在原地,面上好似是映照了微薄的光线,瞳孔都因那微光而瑟缩:“你、你倒是一切都知道往好的方向想。”
殷胥动了动嘴角,没再多说,直接牵着崔季明拽她起来,道:“既然如此,权当是双方千里迢迢来一场闲聊吧。出了这江州就是你死我活了。”
殷胥此时正牵着她要走出门去,他先掀开了帐帘。她或许心中不太清楚,可言玉却知晓,走出这道门,或许就真是永别了,一下子脑内那些不肯承认的怨,那些令他厌恶的念念不忘,那些一辈子抚不平的皱褶和落差,抵不过他条件反射叫了一声:“三儿!”
声音像是失声太久的人开口破了音、带着嘶哑的呼唤,若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清一清嗓子郑重的叫她。
但他也知道,真郑重起来,他就叫不出来了。
而崔季明也是不自主的回过头来,站在帐帘前,看了他一眼。
言玉两个字当时未能回礼,一憋就是几年,就她回头这个样子,他猛地觉得一下子释然了。是追鹰的人彻底放弃了奔跑,昂首静静立在原地欣赏的一派平静。
她完完全全挥动翅膀,往他永远到不了的天空飞去了,身边伴着的人也是和她一样能振翅高飞的人,她能拥有的最好的活法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今天么?
言玉笑了笑:“保重。”
崔季明脸上一瞬显露出千万分陈杂的样子来,是恨是怜,是无法理解又感同身受,是恼怒他又哀叹他的无数情绪。那些复杂的样子在她脸上转瞬收住,崔季明忽地响起当初从建康逃开时,她说过:“愿你活时无病无灾,死时不会狼狈。保重。”
他多久之后,才真正释然,回了她一句“保重”。
崔季明什么也没说,微微点头,掀开帐帘,紧紧靠着殷胥,从光映来的方向走去。
帐内慢了一步的俱泰,却也又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劲,道:“言玉,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大概言玉佩服惊叹的人中,要数得上这个曾经踉踉跄跄从队尾跑来,拿着牛肉干献给崔季明的侏儒,他叹道:“我要是一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不至于走到今天了。”
走出帐外,殷胥走的颇快,崔季明紧跟在他身后,她开口道:“难道真的就这样了?还要继续往南打?”
殷胥已经明白了,道:“他说得对,没办法和平交接的。”
崔季明正还要开口,殷胥猛地回过身来,两人就站在湖边的草地上,他道:“你一直在看他。”
崔季明听他这么说,头皮都麻了:“他就坐我对面,我不看他才是心里有鬼呢,我还一直在看你呢!你怎么不说我看你了。”
他们二人离刚刚的主帐已经有相当一段距离了,侍卫靠拢过来,殷胥挥了挥手要他们离远一些,这些金吾卫点头背对着二人,站远了一些。晌午清亮的光打在崔季明脸上,崔季明背对着帐子,没有看到言玉带人走出营帐,殷胥忽然伸出手一把抱住她的腰。
前一刻在帐中探讨国事天下事,探讨历史长河的人,这一刻却又心思缩成了一团,有意要言玉远远看见他们二人相拥。
崔季明也没想到在外头殷胥就这样来拥着她,吓了一跳,手扶在他胳膊上,刚要开口。
殷胥姿态亲密,语气却平静的很,让崔季明想打哆嗦:“你看我是应该的。他还叫你三儿,你以为我走出去了没听见么?那你回什么头。”
崔季明百口莫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家里我阿耶也这么叫我,我就回头了——”
殷胥一口咬定:“你回头还看了他好久不是么。他跟你说什么了。”
崔季明有点挣扎起来:“他就说了一句保重啊。”
殷胥:“你能保重,不是因为他,是因为我,因为你自己。不用他这时候说,真要想让你保重,就早该来帮你了。”
崔季明想岔开话题:“唉哟,就是问候一句罢了。没别的意思。我整天跟独孤他们闹,也没见你敏感成这个样子啊。”
殷胥:“别人我都没多在乎,他不一样。如今倒是,不管哪边输赢,两边皇帝都记挂着你,你这地位不一般。”
崔季明瞪眼:“你明知道我都多少年没跟他说过一句好话了,非要吃这样的醋啊!你到底因为什么心里不舒服!”
殷胥死死抱着她,他也说不清楚是心里不清不楚的难受在先,就是想闹脾气;还是单纯的想要小事化大,就想让她着急忙慌的解释,殷胥道:“我要是能知道因为什么才心里不舒服,我就早把自己治好了,就不用在这儿跟你说了!”
正这时,远处过来接应的车队驶来,俱泰小短腿慢了几步也跟过来了,殷胥直接拽着崔季明上车,俱泰以为还要议事,也要登上车来,殷胥转头道:“你去乘别的车。”
崔季明:“……”
俱泰立刻道:“是是是,臣去乘别的车了。”说罢,迈着小短腿转身就跑。
殷胥直接把崔季明拽进车里。
崔季明有点不太好的预感,还强作镇定,往车里一坐,拿着个车内的软枕往怀里一塞:“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陈年老醋是好不了,压根就是介意我小时候跟他一起长大,旧事儿改变不了,平时你见不着他也就忘了,如今见着了,就又想起来,心里开始不舒服了。小心眼吧你就。”
殷胥被说中了心思,颇为幼稚的扯掉她怀里的软枕:“怎么就你明白了。过来。”
不过在车内,殷胥又掐又咬,却也不敢怎样荒唐,他非要说,反倒希望言玉不要释怀,而他可以像个胜者一样拥着崔季明,尽情向对方显摆——这个人就是我的!
然而言玉释然了,他又能猜到几分言玉到底打算做什么了,崔季明的态度又居然能这么平和——他觉得好像就是他一个人在意似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好不容易找个点来要欺负崔季明,崔季明又否认不得只能解释。说是白日里,崔季明解释一阵,总算是殷胥面上做出不再生气在意的样子,然而大半夜的又开始犯病了。
崔季明因为身份地位已经变成寒门出身的将领,已经许久不带金色耳环了,这一日为了充场面换上,睡前她想要摘了,殷胥却偏不让她摘。她大抵不知道自己多配这种旁人穿戴来俗气的金色。
殷胥不知道从哪儿扒拉出来的一套金色坠至胸口的璎珞,非要把睡着的崔季明从皮被中扒拉出来,要她不穿衣裳带上,崔季明低头,只看着那一大片项链上挂着的半镂空金珠子,遮不住半边胸乳,翻了个白眼。殷胥真是觉得崔季明的肤色与金色并在一处实在是好看,想着下次一定要人打个臂环给她试试,自己面上淡定嘴上不说,脑子里兴奋的不得了,抱着崔季明非又扯起白天她回头看言玉的破事儿,要来胡来一番。
崔季明被他抵的身上仅有的二两软肉随着金饰颤动,咬着手指,道:“你特么就是想找个理由折腾人就是了!我也没少折腾过你,我就敢承认是自己坏、是自己想要,你就非要给我安上个罪名不可。虚伪啊虚伪——”
殷胥想解释,却又因为崔季明的配合说不出话来,崔季明闷哼一声,又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被你几句什么治国什么人性的话忽悠,你丫就是个小心眼、患得患失、长不大的臭小子!阿九、你,呼你别太过分!”
殷胥已经彻底放弃了解释,对于这猛地安到头上的“污名”,只想着一一报复回来了。